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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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巴蜀水军的船队犹如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穿过巫峡与西陵峡,冲出了南津关,像是千余头张牙舞爪的大水兽,虎视着江边的西陵城。

巴蜀水军的大批战船突然出现在西陵城下,引起了城上守军的惊慌,尤其是西陵督留宪与监军①郑广,更是惊诧不已。他们实在弄不明白,几天前刚刚到达宽谷江段的巴蜀水军,今天为何会神兵天降般地来到这里?那两条横悬在巫峡入口处的铁链与暗置在江中的数百支铁锥,为何形同虚设?骁勇异常、能攻善守的吾彦,为何竟然没能守住巫峡?

留宪虽也可算得上是吴军中的一员战将,但他一直在荆州水军中任职,对水战还比较熟悉,而对陆战与守城则甚是生疏。半年前,孙皓中了杜预的“借刀杀人”计,革去了西陵督张政的军职,由他取而代之。让一位在战船上度过了半生的水军将领来守城,真有些勉为其难。

郑广原是朝中的一名尚书,因得罪了岑□,被排挤出建业,到这个偏远之地担任监军。一位从未上过战场的儒生,到西陵担任军职还不足两个月,便要面临着一场恶战,心中难免会有些忐忑不安。

留宪与郑广站在西陵的城头上,面对着强大的巴蜀水军与即将展开的攻城大战,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杂草,乱糟糟的。好久,留宪才稳住心神,自言自语地说:“巴蜀水军来得如此之快,真是匪夷所思。”

郑广也从惊诧中醒过神来,怀疑地说:“巴蜀水军突然出现在此处,令人深感蹊跷。莫非有人献出了巫峡,使巴蜀水军得以顺流长驱……”

留宪听郑广话里有话,低声地问:“莫非监军怀疑吾彦不战而降,为巴蜀水军打开了东进之门?”

郑广沉痛地说:“人心叵测啊。大难临头之时,无论何事都可能发生。”

“监军莫要猜疑。”留宪瞥了郑广一眼,严肃地说,“吾彦忠心耿耿,视死如归,绝不会投敌献峡、卖国求荣!”

①监军:官名,或称监军使者,无定员,随事而设,将军领兵出征时多置监军。

“非广妄自猜疑,而是……”郑广犹豫了一下,疑虑重重地说,“吾彦乃军中名将,英勇善战,加之那些置在巫峡入口处之铁链、铁锥,巴蜀水军要夺路东进绝非易事,即使能够突破巫峡,亦需大费时日,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来到此处。此事难免令人生疑啊……”

“此事必定另有隐情。以后自会水落石出。”留宪怕再说下去会与郑广产生隔阂,不利于守城,就改换了话题说,“巴蜀水军已经兵临城下,即将大举攻城。以监军之见,我军如何才能固守西陵?”

郑广也适可而止,坦诚地说:“广乃一文弱书生,不谙战事,守卫西陵全要仰仗都督矣。”

留宪见郑广能以诚相待,试探地说:“若论水战,宪倒还略知一二,而对于如何守城,却是心中无数无底。事已至此,宪也只能横下心来,与西陵共存亡,宁肯玉碎,绝不瓦全。”

“都督所言甚是。”郑广瞧了留宪一眼,掷地有声地说,“广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有一腔热血。值此国难当头之际,广愿与都督患难与共,死守西陵,万一城破,惟有一死而已,绝不苟且偷生!”

“有监军此言,宪心定矣!”留宪使劲地拍了下城垛,坚决地说,“宪愿与监军生死与共,拖住巴蜀水军,为下游诸城赢得备战时间!”

郑广指着巴蜀水军的战船,小心翼翼地问:“众寡悬殊,以都督度之,我军能坚守多久?”

留宪思忖了一会儿,冷静地说:“巴蜀水军不善攻城,且缺少攻城器具,是以己之短击我之长;我军虽少,但城墙高厚坚固,城内箭矢充足,可居高临下大量射杀敌军,是以我之长击敌之短。以宪度之,我军至少可坚守半个月。”

“半个月……”郑广沉吟了一阵子,若有所思地说,“若真能如都督所言,西陵便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留宪一怔,惊奇地问:“莫非监军已思得破敌之良策?”

郑广苦笑着说:“广偶尔思得一法,不知可行否?”

留宪急不可待地说:“请监军明言。”

郑广深沉地说:“军队远征,最可忧者乃给养也。巴蜀水军将士众多,每日要消耗大量给养,而其随军最多也只可携带一月之需。从今天算起,巴蜀水军离开江州已近二十日,所带给养已消耗过半,如不进行补充,十天后军中便要断炊。而其要补充给养,又必须穿过三峡从江州运来……”

郑广刚说到这里,留宪就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豁然开朗地说:“监军欲从上游切断巴蜀水军运送给养之通道,将其困在西陵城下!”

“然也。”郑广点点头,又说,“巴蜀水军既已出了西陵峡,南津关则已完全失去了作用。都督可命驻守此关之八百将士溯流而上,在上游险要之处设伏,劫夺巴蜀水军从江州运来之给养,将其沉入江中。”

“妙!此计甚妙!”留宪惊讶地打量着郑广,喜出望外地说,“监军虽手无缚鸡之力,但胸中却有十万雄兵!”

郑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催促道:“事不宜迟,请都督速速传令南津关将士,弃关西进,在险要之处设伏。”

“对,对!”留宪连连点头,立即吩咐着身边的亲兵,“汝马上从北门出城,前往南津关传令……”

留宪的话还没说完,两名兵士带着一个樵夫装扮的人来到了他身边,大声报告:“此人自称是从巫城而来。有紧急大事要禀报都督。”

留宪扭过脸来,看着那个有点面熟的年轻樵夫,厉声问道:“尔乃何人?为何要见本都督?”

那年轻樵夫连忙跪倒在留宪面前,仰起脸说:“小人乃建平吾太守之亲兵赵驰。上次都督前往巫城时,正是小人侍奉了都督两日。难道都督已认不出小人?”

留宪仔细地瞧了瞧那年轻樵夫,想起上任之初前去巫城拜访吾彦、共商防御大计时的情景。他赶紧双手扶起赵驰,有些难为情地说:“怪我眼拙,一时竟认不出这位小兄弟矣。吾太守派汝来此,有何紧要之事?”

“巫峡失守之后,吾太守命小人扮成樵夫,跋山涉水,昼夜兼程。前来向都督通报军情……”赵驰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捧给留宪,“此乃吾太守亲笔所书,请都督细阅。”

留宪急忙接过书信,拆而阅之。在信中,吾彦先是叙述了巫峡失守的经过,接着又写道:

……吾某无能,有辱使命,自知罪孽深重,欲自刎而死,以谢国人。后又思之,战事初开,胜负未定,吾某尚存报国之机,故暂且苟活于世,以待后图。吾某以为,巴蜀水军虽已夺路东去,但其所需给养却要从江州运送,若断其给养之源,其则难以持久。吾某愿拼上这条性命,固守巫城,切断江州通往西陵之水道。都督只要能坚守半月,巴蜀水军就会因给养耗尽而溃败……

留宪读罢吾彦的书信,又惊又喜,把书信交给郑广,高兴地说:“英雄所见略同。吾太守与监军不谋而合。南津关将士可不必西上设伏矣。”

郑广接过吾彦的书信,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沉默了片刻,半愧疚半欣慰地说:“是我误解吾太守也……有吾太守鼎力相助,西陵可保矣。”

吾彦的书信大大增强了留宪固守西陵的决心与信心,毅然决然地说:“传令各部:备好箭弩与檑木滚石,准备痛击攻城之敌。有畏敌懈怠者、动摇军心者,严惩不贷!”

王濬率领着巴蜀水军,穿过了水流湍急、激浪翻卷、暗礁丛生、险滩密布的巫峡与西陵峡,完成了东征途中最为艰难的一段航程。从这里开始,长江就进入了中游,落差变小,水流变缓,江面变宽,大型船队可以长驱直人,抵达吴都建业。

船队能如此顺利地冲出三峡,这确实有些出乎王濬预料。从奉命组建巴蜀水军的那一天起,他就为战船如何出峡而发愁,担心千辛万苦操练出来的水军因无法出峡而失去了用武之地,使他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如今,险恶的三峡虽然已经闯过来了,但如何夺取西陵又成为他面临着的一个难题。

面对着雄伟的西陵城,王濬不由得想起了七年多前杨肇惨败于此的情形。杨肇的溃败使战局发生了逆转,让羊祜夺取吴国荆州的计划功亏一篑,并因此含恨而死,抱憾终生。山不转水转,七年多后的今天,他带着羊祜的遗憾与遗愿,率军来到了西陵城下。他不能让杨肇的旧事再次重现,也不能让长眠于地下的羊祜再次失望……想到这里,他问着身边的何攀、李毅:“以二位参军之见,我军应如何攻取西陵?”

何攀望着西陵城,忧心忡忡地说:“据末将所知,西陵城乃陆抗生前镇守此处时精心构筑,不仅城墙高厚坚固,而且城上防御设施完备,城下埋有防地道之护墙,可谓是固若金汤,取之实在不易。”

李毅一筹莫展地说:“据暗探侦知,西陵城内备有大量箭矢与檑木滚石。我军若是强攻,必遭到城上守军猛烈射杀,会造成大批伤亡。”

王濬紧锁着双眉,闷闷不乐地说:“莫非西陵城真是无法夺取……”

“非西陵无法夺取,而是若要夺取之耗时太多、损失太大,得不偿失。”李毅想起了前几天突破巫峡的事情,恳切地说,“我军此次东征,意在顺流而下,直捣建业。西陵乃一座孤城,取之与否并不妨碍我军东进。以末将之拙见。我军与其在此处消耗时日、折损将士,倒不如仿效巫城之举,弃西陵城于不顾,直接奔赴江陵,去与镇南大将军会师。”

还没容王濬对李毅的提议进行表态,何攀就提出了自己不同的看法:“攀以为,西陵乃长江之锁钥,雄当蜀道,巍镇荆门。我军若越过此城东进,就会被西陵守军切断了后路,五万将士就会陷入进无粮、退无路之困境。”

李毅犹豫不决地问:“难道西陵非取不可?”

何攀一本正经地回答:“西陵不取,后患无穷。”

“如何取之?”

“只能智取,不可强攻。”

李毅又问:“如何智取?”

“这……”何攀被难住了,无言以对。

何攀与李毅的这番议论,深深地触动了王濬。此时的王濬,仿佛分成了两个人,一个变成了何攀,一个变成了李毅,在互相盘问着。何攀与李毅的每一句话,好像都在一定程度上表达出了他的心情,但似乎又都不能完全代表他的想法。在这二者之间,并没有清晰的界线,而是相互缠绕在一起,分不明,理不清。他又慢慢地捋着雪白的胡须,反复地掂量着伺攀与李毅说过的每句话,仔细地挑选着其中合理的成分、可用的部分,犹如一个老太太捻麻绳似的,边小心地整理着手中的那团乱麻,边慢慢地捻着绳子……

经过好一阵子细心梳理,王濬终于在那团乱麻中理出了个头绪。他停止了捋胡须,镇定地说:“西陵不能不取,留之必成后患。夺取西陵不可强攻,但又必须进行强攻。”

尽管何攀与李毅在夺取西陵还是放弃西陵的问题上看法不同、意见分歧,但却都不赞同强攻。他们诧异地瞧着王濬,不解地问:“龙骧将军欲进行强攻?”

“不抛出诱饵,鱼就不会上钩。不先进行强攻,就无法进行智取。”王濬郑重地点点头,把刚刚拟定的夺取西陵的作战方案向何攀与李毅和盘托出,“我欲先进行强攻,以假乱真,迷惑西陵守军,然后再偷袭之……”

何攀与李毅听了王濬的作战方案,疑虑顿释,争先恐后地说:“末将愿率军去偷袭西陵!”

王濬瞅了眼正在沉落的夕阳,低声地吩咐着何攀:“汝在军中挑选五千名体格强壮、身手矫健之将士,多备五爪铁钩与软绳,带上两日干粮,于今晚二更时分乘一百只战船,沿南岸悄悄离开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