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的节气刚过,建业就接连下了几场春雨。飘飘洒洒的细雨,淋绿了柳树的枝条,浇绿了灰色的山冈,把春天又带回了建业。
自然界的春天虽然已经来到了建业,但在吴国丞相张悌的心中,却丝毫也没有春回大地的感觉,仍旧感到像是寒冬腊月一样冷冰冰的。
张悌字巨先,襄阳人氏,儿时就聪颖过人,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天赋,是周围十里八乡闻名的“神童”,曾受到当时主持荆州军政事务的诸葛亮的赏识,称他将来必堪大任。长大成人之后,张悌怀着一颗成就功业的雄心,孤身一人离开了故乡,在荆州、扬州游历了多年,并有幸结识了陆凯。陆凯也对张悌的才学大为欣赏,先是把他辟为主簿,后又把他举荐给孙休,被封为屯骑校尉①。孙皓继位以后,经过丁奉、陆抗的举荐,张悌先后被封为副军师、军师。去年八月,孙皓又突然颁诏,把已年过七旬的张悌拜为丞相……
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之人,竟被孙皓拜为丞相,这不仅大大出乎群臣的意料之外,就是张悌本人也大为惊讶,不敢贸然地领受此任。为此,张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孙皓连上三表,一再恳请孙皓收回成命,另拜德高望重之人为相。可是,张悌越是上表辞让,孙皓的态度却越是坚决。万般无奈之下,张悌只好惶恐地接受了诏命。
张悌哪里知道,孙皓之所以拜他为丞相,其中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自从左丞相陆凯病逝、右丞相万或被迫自尽以后,吴国的朝臣皆认为丞相之位非陆抗莫属。就是野心勃勃的岑□,也自知不是陆抗的对手,不敢相争。然而,孙皓却担心陆抗的功劳太大、威望太高、城府太深、智谋太多,当上丞相后会像陆凯一样难以应付,不敢拜陆抗为相,以免束缚住他的手脚,使他不能为所欲为。而要拜其他人为相,他又怕引起手握重兵的陆抗不满,从而生出异心。故而,他就采取了拖延的办法,让丞相的位子一直空缺了两三年。陆抗去世之后,朝中再无众望所归之人了,于是岑□和几位出身名门望族的朝臣,都以为时机已到,便纷纷做起了丞相梦,并想方设法去讨好孙皓,企图入主相府。可是,孙皓还是心存疑虑:他既怕岑□成为第二个万或,一旦当上了丞相就不再任由他摆布了;又担心那几位名门之后在政界的根基太深,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他难以驾驭。所以,他思来想去,仍旧不敢轻易地确立相位。经过了长时间的犹豫、权衡之后。他才把既有一定威望与才干而人际关系又相对简单的外来人张悌拜为丞相。这样,他既可以利用张悌的智慧和才能来处理军政事务,为他减少了许多烦心事,又不必担忧丞相会擅权,从而惹出什么麻烦事……
①屯骑校尉:官名,第四品,掌宿卫兵,隶属于中领军。
就是在这种反常的情况下,张悌被推上了丞相的位子,挑起了辅佐孙皓、治理国家的重担。当上了丞相之后,张悌才吃惊地发现,摆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官吏腐败,内乱频发,国库空虚,钱粮短缺。他上任伊始,广州就发生了郭马反叛①,迫使他不得不抽调出两万精锐兵马前去征讨。郭马反叛尚未平定,国中的钱粮又出现了危机,为了全军将士的吃穿用度与三万多官吏的俸禄,他伤透了脑筋,费尽了周折,不得不挖东墙补西墙,七拼八凑,寅吃卯粮。当上丞相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已经被折腾得苦不堪言,整天头昏脑涨,竟然连春天的降临都没有察觉到。
这一日,张悌独坐在书房内,正面对着几案上那一大摞各州郡与军镇催钱要粮的公文长吁短叹,副军师诸葛靓突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诸葛靓字仲思,乃前魏国征东大将军诸葛诞之子。甘露二年(257)诸葛诞因反对禅代而遭到司马昭的猜疑,欲征其入朝为司空,以剥夺其兵权。诸葛诞惧怕入朝后遭到司马昭的陷害,不敢应征,被迫叛魏归吴,据寿春而反。为了取得吴国的信任并获得援兵,以对付司马昭的征讨,诸葛诞便把幼子诸葛靓送到建业做人质……后来,诸葛诞在寿春兵败被杀,司马昭又灭了其三族,全家就只有诸葛靓一人幸免于难。因诸葛靓与司马昭有着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故而也就一心一意效命于吴国;再加上他天资聪慧,谦虚勤奋,颇具将才,十年之内便晋升为右将军,后又擢为副军修允病死后,其所统之兵当分散给他人。郭马乃军中旧将,不愿与旧部分离。此时,又恰遇孙皓下诏检核广州户籍,郭马遂鼓动兵民起事,自号都督交、广二州诸军事、安南将军,与朝廷相对抗。师,成为吴军的重要将领之一。
①郭马反叛:郭马,吴国官吏,本为合浦太守修允之部将。天纪三年(279)修允转为桂林太守,因病住在广州,命郭马先领兵五百至桂林郡安抚诸夷。
大概由于同是来自异国他乡的缘故吧,使张悌与诸葛靓这两位年纪相差近三十岁的外来人一见如故,早已结成了忘年交,无话不谈。十八年前,当司马昭挥师伐蜀的消息传到建业后,诸葛靓曾私下里对张悌说:“巴蜀四塞险要,易守难攻,魏武帝曾亲率大军西征,结果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司马氏专擅朝政以来,大难屡作,危机四伏。今司马昭又冒天下之大不韪,竭其资力,劳师远征,其结果定会重蹈魏武帝之覆辙,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张悌听罢诸葛靓的话,连连摇头,直言不讳地说:“仲思言之不妥。曹操虽功盖华夏,威震四海,但其多疑崇诈,穷兵黩武,百姓只是畏其威严而未感其恩德。曹丕、曹睿继位以后,挥霍无度,征伐不已,致使兵疲民怨。但司马氏父子执掌权柄以后,减赋税,轻徭役,任贤使能,富国强兵,故而摧坚敌如折枯,除异己如反掌。如今其威武已张矣,其根本已固矣,群情已服矣,奸计已立矣。反观今之蜀国,君主昏聩,阉宦专权,兵无战心,民皆菜色,纵有雄关险隘,也无济于事。司马昭审时度势,挥师伐蜀,以强攻弱,以众击寡,蜀国灭亡已指日可待,无可挽救。唇亡齿寒,蜀国灭亡,乃我国之大患也。”结果,事情完全如张悌所言……从那以后,诸葛靓对张悌更加敬佩,将其视为师长,言听计从。
张悌以为诸葛靓也是来找他要钱要粮的,便直言不讳地说:“如今国库空虚,我手中既无钱也无粮,仲思若欲向我要钱要粮,就免开尊口。”
“靓并非来向丞相要钱要粮,而是有紧急军情相报。”诸葛靓的脸色变得异常冷峻,严肃地说,“靓近日接连收到建平太守吾彦、江陵督伍延、夏口督孙慎、江夏①太守刘朗等人送来紧急军报。各处军报皆称,本月中旬,晋国之龙骧将军王濬、镇南大将军杜预、平南将军胡奋、建威将军王戎、安东将军王浑、琅邪王司马伷,共率领二十余万大军,分六路向我建平、江陵、夏口、武昌与建业杀来……”
“啊!”张悌闻听此言,不禁大惊失色,惊诧地问:“此军情可靠乎?”
“各处军报均言之确确。此事关乎国家之生死存亡,无人敢谎报军情!”诸葛靓从怀中取出各处送来的紧急军报,递给张悌,“请丞相亲阅。”
①江夏:郡名,治所在武昌(今湖北鄂州),其辖境约相当今湖北钟祥、京山、天门、潜江、仙桃、武汉、嘉鱼、成宁、通山、阳新、黄石与江西瑞昌、九江等县市之地。
张悌接过那几份紧急军报,认真地阅读了一遍,不禁打了个冷战,提心吊胆地说:“六年前,陆抗大司马在遗表中曾再三告诫圣上,晋军近年内必将大举进犯,并苦谏圣上要早做准备,以防不测。如今,陆抗大司马之预言果已应验。如此看来,我军危矣,我国危矣!”
诸葛靓眼巴巴地瞧着张悌,焦急地说:“晋国二十余万大军已发,建平、江陵、夏口、武昌等处皆大兵压境,危在旦夕,随时都可能落入敌军之手。请丞相速想御敌之策,使我国我军能逃过此劫。”
“难哪——”张悌长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地说,“我国虽有二十余万兵马,但除去守城戍边者,仅有五万兵马可供调遣。去年广州郭马反叛,滕修、陶濬已率两万兵马前去征讨,国中仅有三万兵马可调用。以此区区兵马,应战敌军之一路尚嫌不足,如何抵御得住六路大军一齐来攻?”
诸葛靓瞧着愁容满面的张悌,试探着说:“靓有一法,可为我军增添四万多作战兵马。不知可行否?”
对于捉襟见肘的张悌来说,四万多兵马可不是个小数字,有了这批兵马,便可以解决当前的燃眉之急。张悌的精神为之一振,迫不及待地说:“仲思有何良法,可以生出四万多兵马来?速速道来。”
诸葛靓稍作犹豫,低沉地说:“圣上登基以来,先后封了二十余位‘王’,每座王府配备两三千兵马进行守护。据靓粗略估算,建业城中护卫王府之兵马共有五万六千余。如每座王府只留下五百兵马护卫,而将其余兵马抽调出来,组成一军,岂不是可增添四万多作战兵马?”
“仲思此法虽好,但圣上绝不会恩准。”张悌刚提起来的精神又消沉了下去,泄气地说,“陆抗大司马在世之时,曾表奏圣上,欲将护卫各王府之兵马抽调出两万,用以加强建平、西陵之守备,但均被圣上拒绝。以陆抗大司马之威望,尚且无法做到之事,我等又岂能做到?那四万余兵马也只能是画饼充饥而已,仲思莫要再有非非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