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先请看——”羊祜边在那幅大地图上指指点点,边开诚布公地说,“我军应趁此绝妙良机,尽发全州之兵,一路奔赴西陵,去援助步阐;一路直指江陵,攻而夺之。我军在占据了西陵与江陵之后,可兵分两路:一路顺江而下,去攻占夏口;一路沿湘水南进,去夺取长沙……如此一来,吴之荆州便可尽归我国所有。吴国丢失了荆州,就失去了赖以偏安江南之屏障,成为笼中之鸡,我军随时可取而烹之!”
“兄长之计虽妙,但只怕我荆州兵力不足。”张华想了想,直言不讳地说,“步阐归顺之事,来得太突然,且务必速决,不能拖延。我军大部兵马皆远在他州之地,鞭长莫及。若调集他州兵马前来增援,只怕援兵尚未到达襄阳,步阐归顺之事就已暴露。如此一来,我军不仅无法占据吴之荆州,而且连西陵也要为陆抗所破。故而,圣上思之再三,只好降格以求,先以我荆州兵马进驻西陵,占据入吴之门户,然后再调集他州之兵马,去攻夺吴之荆州。”
“战机难寻,稍纵即逝。我军若不乘机夺取吴之荆州,只怕时不再来。”羊祜充满自信地说,“即使无有援兵,仅凭我荆州兵马,亦可夺取吴之荆州!”
“谈何容易啊!”张华摇了摇头,“若能如此,兄长何至于等到今日方欲出兵。”
羊祜冷静地说:“在此之前,我之所以不敢轻率出兵去夺取吴之荆州,皆因吴军防守严密,无机可乘。而今,西陵步阐献城归顺,吴军赖以与我军对峙之江防锁链已经断裂,故而我才敢率兵去攻夺吴之荆州。”
张华不无顾虑地说:“孙子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我荆州兵马,虽多于吴荆州兵马,但尚未及‘倍’之,更谈不上‘五’之、‘十’之。以此尚未倍于敌军之兵马,去攻夺敌军严密设防之处,只怕力难从心啊!”
“我荆州兵马虽未倍于吴荆州兵马,但只要部署得当,仍可在攻夺某城某地时五倍甚至十倍于敌,形成以众击寡之势。”羊祜镇定地说,“我荆州虽只有十余万兵马,但与吴国接壤处仅千余里,且背靠中原大地,无后顾之忧,除戍城守边之外,尚可抽调出八万兵马用于对敌作战。而吴之荆州虽有八万兵马,但北接我荆、豫二州,西邻我益、梁二州,边境有四千余里,且背后又有交、广之叛,三面受敌,需四五万兵马戍城守边,能用于对我作战之兵马最多不过三四万。若陆抗得知步阐叛变,定会倾其所能动用之兵马去攻打西陵,力图重新占据之,以确保吴之西门不失。陆抗率军倾巢而出去争夺西陵,则江陵必然空虚。我军可用五万兵马去攻打江陵,兵力将八九倍于守城之敌,还何愁不能夺而占之?与之同时,我军可用三万兵马去援助西陵,使西陵之守军达到近四万之多。陆抗若欲夺取我重兵设防、城池坚固之西陵,必然遭挫,只能望城兴叹。我军攻占了江陵以后,除留一万将士守城之外,其余兵马立即挥师西进,前去夹击陆抗。待到歼灭了陆抗之军后,我军再兵分两路,去夺取夏口与长沙,尽占吴国荆州之地,将南北两个荆州合而为一……”
张华认真地倾听着羊祜的陈述,目光在大地图上移来转去,心里反复掂量着羊祜每句话的分量。三年多没见面了,他觉得这位老友的心胸更加博大了,眼光更加敏锐了,思想更加活跃了,不知不觉中已被羊祜折服了。如果只是作为一位老友与同僚,他会完全赞同羊祜这个大胆的作战计划。可是,如今他已不仅仅是羊祜的老友与同僚,而是天子的特使,负有特殊的使命,断不敢以自己的意愿代替天子的圣意。他稍作迟疑,犹犹豫豫地说:“圣上只是命兄长立即率军去收取西陵,并未让兄长去攻取江陵、夏口、长沙……”
羊祜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说:“茂先聪明一世,为何却糊涂一时?古人云:‘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圣上早有吞并吴国荆州之望,且密诏中又有让我‘自主处置,之语,我为何不可审时度势,充分利用这一绝妙战机,让圣上梦想成真!”
张华把羊祜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推心置腹地说:“兄长如遵照圣上之意,顺利收取了西陵,便是大功一件。若未经圣上恩准,擅自分兵去攻打江陵,万一有个闪失,只怕于兄长不利啊!请兄长三思。”
羊祜思忖了片刻,毅然决然地说:“凡战三分险。为使圣上梦想成真,我宁肯冒险一试,而不愿留下终生遗恨。”
张华见羊祜主意已定,不但不再进行劝阻,反而支持鼓劲地说:“小弟明日一早便返回洛阳,向圣上奏明此事,暗中助兄长一臂之力。”
“多年未见,愚兄有满腹衷肠要向贤弟倾诉。今晚我二人就同榻而卧,彻夜长谈。”羊祜不由分说,携着张华的手,并肩走出书房,走向卧室……
翌日清晨,羊祜亲自把张华送出襄阳,送过汉水,又急匆匆地来到书房,先是传令荆州刺史杨肇与各部将领“速来议事”,然后便站在那幅大地图前沉思起来。昨晚,他与张华谈了很多,也谈得很细,把与吴军作战时可能会出现的一切都谈到了,并制定出一套完整而详尽的作战方案。他深知,此次作战的对手不是一般的吴将,而是大名鼎鼎的陆抗。尽管他到襄阳后还没有与陆抗真正较量过,很难摸清陆抗的高低深浅,但仅从陆抗采取的对策与军事部署上,已使他感到陆抗确是一位深谙用兵之道的智谋之将。与这样的对手作战,他必须慎之又慎,不能出丝毫的差错,否则,就将因失之毫厘而差之千里,不仅无法达到夺取吴国荆州的目的,而且还会给今后的灭吴之战留下巨大的隐患。所以,他要利用发布作战命令前的这段时间,对照着这幅大地图,把他与张华共同制定的作战方案再认真地推敲一遍。
将近午时,亲兵进来报告:荆州刺史杨肇与各部将领已奉命来到,正在大堂上恭候将令。羊祜这才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挥起拳头在大地图中的“江陵”上狠狠地砸了一下,转身离开了书房,义无反顾地向大堂走去。
按照往年的惯例,每逢秋收时节,为了让各部将士安心收割打晒秋粮,羊祜是从来不召集各部将领前来议事的。然而,今天一大早,各部将领却均意外地接到了羊祜“速来议事”的命令。这道反常的命令,让那些将领大为诧异,预感到肯定是出了非同寻常的事情。因此,他们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驰奔而来,齐聚于大堂之上,一边恭候着羊祜的到来,一边互相打探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各部将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时候,羊祜健步走进大堂。大家立即停止了私语与议论,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着羊祜,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又不敢贸然启齿。
羊祜扫视了一下堂上的诸将,不待他们发问,就开宗明义地说:“自祜出镇襄阳以来,我军与吴军皆各守本土,还未发生过大战。为此,我军不少将士已有些按捺不住,早欲挥师南进,饮马长江,皆被祜压住,难酬其志。究其原因,是因吴军戒备森严、战机不佳!近日,风云突变,战机终现,祜才破例将诸位招来,共议出兵之事。”
羊祜此言一出,众将立即现出惊愕之色。事先,他们虽然已经预感到发生了大事,但却没料到竟会是如此重大的事情。作为已经与吴军对峙了多年的将领,他们深知,战事一开,这将意味着什么!
还没等众将从惊愕中缓过神来,羊祜又自问自答地说:“何谓‘风云突变’?何谓‘战机终现’?皆因吴主孙皓昏聩残暴,屠戮大臣,迫使西陵督步阐为避灭门之灾而弃暗投明,率西陵之军归顺我大晋。如此一来,陆抗苦心经营多年之长江防线便从中断裂,为我军大举南进提供了绝好之机。”
众将明白了与吴军开战的原因之后,立刻来了精神。作为战将,打仗是他们的职业,战场是他们的舞台,只有打仗才能显示出他们的智勇,也只有打仗才可体现出他们的作用与价值。一个真正的将军是绝不会惧怕打仗的,甚至是喜欢打仗的,隔上一阵子不打仗就要心馋手痒。近几年来,他们遵照羊祜的命令,屯田守边,春种秋收,就像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突然改吃素菜淡饭,感到很不合口味,早就渴望着能改变一下这种平淡而乏味的生活,痛痛快快地打上几仗,解解馋,过过瘾。现在,这个机会终于让他们等来了!他们便好似一群好酒之人闻到了美酒的香味,一个个馋涎欲滴。
羊祜的话音刚落,牙门将周旨就摩拳擦掌地说:“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我军应立即挥师南进,打吴军一个措手不及,一举夺取江陵、夏口、长沙!”
参军樊显跃跃欲试地说:“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我军绝不可给陆抗留下补救与喘息之机,否则,统一天下之事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参军尹林迫不及待地说:“多年未进行作战,我军将士都快要髀骨生肉矣。弟兄们说:若再不打仗,兵士都要变成农夫矣,战马将要变成耕牛矣,刀枪也要生锈矣!”
羊祜一边认真倾听着众将的话语,一边仔细观察着他们的神情。他与这些将领已经相处了三四年,了解这些人的秉性脾气,能从其言语与神情中窥视出他们的内心。这些热心直肠的战将,全是血性的汉子,说话做事就如在战场上厮杀一样,刀对刀,枪对枪,一是一,二是二,不像朝中那些老奸巨猾的政客,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说归说,做归做,脸上笑眯眯,心中恶狠狠。羊祜从众将那掷地有声的短短数语中,从众将炯炯有神的奇特目光中,已经探明他们此时的心态。这是一场众将渴望已久的战争,根本没有必要再作多余的说服与动员。于是,他把原来准备要说的许多话统统删去,直截了当地说:“此番与吴军作战,我军除留下两万兵马守城巡边外,其余八万兵马要全部出动。各部要在今明两日做好一切战前准备,后日午时前务必赶到襄阳听候调遣。若有延误者,军法处置!”
众将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地说:“遵令!”
邹湛似乎有疑难之事,上前一步,低声地说:“卑职有一事不明,请车骑将军明示。”
羊祜瞅着邹湛问:“从事中郎有何事不明?”
邹湛郑重其事地回答:“据卑职所知,军屯之稻谷虽已收割完毕,但仍有近半数尚未及打晒入仓。若待战事结束后再进行打晒,只怕早已霉烂不可食也。”
“从事中郎提醒得好!”羊祜略作思忖,果断地命令着各部将领,“凡未及打晒入仓之军屯稻谷,全部无偿送给驻地附近之百姓,不得收取任何酬报。”
“遵令!”时间紧迫,众将不敢在此多耽搁,纷纷退出大堂,返回本部,做战前准备去了。
羊祜缓步走到邹湛面前,和颜悦色地说:“我有件要事相托,望汝勿要推辞。”
邹湛爽快地说:“车骑将军有命,卑职岂敢推辞。”
“如此甚好。”羊祜低沉地说,“汝带领几名精细之人,今晚到汉水边上,以重金将所有渔船、商船与其船夫全部雇用。然后秘密装上粮草,连夜驶往下游百十里处停泊待命。”
邹湛不禁一怔,若有所思地问:“车骑将军欲用船只从水路往江陵运送粮草?”
“正是。”羊祜毫不隐瞒地说,“陆抗为防我大军南下,筑堰遏水,在江陵以北形成一片方圆数百里之大水泊,隔断了襄阳与江陵两地间之陆路交通。我军若从陆路为南下大军运送粮草,惟有沿汉水西岸堤坝绕道而行。如此一来,不仅要多跑百余里路,拖延时日,而且还可能遭到吴军袭击,将我军粮道切断。故而,我欲从水路为我军运送粮草,船只经汉水而入水泊,可直达江陵附近,既省时又省力……”
“车骑将军此法虽好,只是……”精明而细心的邹湛有些忧虑地说,“此事若被吴军暗探侦知,报于陆抗。陆抗必然会破堰放水,断我军之粮道。不知车骑将军可曾虑及此事?”
“中郎不必忧虑。”羊祜冷笑了一下,认真地说,“此事我已虑及,且已思得应对之法,可使陆抗不会破堰放水,以保我军粮道之畅通。”
“既然如此,卑职无忧矣。”邹湛放心地离开了大堂。
一切都已安排停当,彻夜未眠的羊祜心情放松了下来,一股浓重的睡意便趁机袭来。他打着哈欠迈出大堂,走向卧室。他要好好地睡上一觉,精神饱满地去迎接即将开始的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