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从北方涌流过来的寒潮刚刚离开了建业,一股从西方雪域高原上涌流过来的寒潮,又顺着长江滚滚东下,穿过瞿塘峡、巫峡与西陵峡,直接灌进了西陵城中,把潮湿与寒冷送到每一个角落。
因为天气异常寒冷,西陵督步阐一改往年冬天从不生火取暖的习惯,破例让家丁在厅堂内点上了一盆炭火。他面火而坐,边烤火边考虑着军务。
步阐的祖籍虽在淮阴①,但从黄龙元年(229)其父步骘都督西陵诸军事时起,就举家移居到西陵。赤乌十年(247)步骘病卒之后,长子步协便承袭父业,继续统领西陵之军。永安七年(264)步协在夔门水战中身负重伤不治而亡,步阐又接替其兄镇守西陵。四十多年来,步氏父子、兄弟相承续,苦心经营着西陵这个军事重镇。步阐虽不是在西陵出生,但却是在西陵长大。在他的心目中,西陵就是他的故乡。他像一个地道的西陵人一样,对这里怀着一种深厚的眷恋之情。他身为西陵的守将,深知此处对国家安全的重要,明白自己肩负的重任。所以,自从接任西陵督以来,他就把对西陵的眷恋之情化做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尽心竭力地守卫着这个国家的祸福之门。他并不奢望着升官晋爵,如同其父那样出将入相,只愿守着父兄的基业与坟茔,为国尽忠,为父尽孝……
步阐正边烤火边思考着军务,忽觉得有股冷风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一看,见两个侄儿步玑与步璇带着一股寒气走进厅堂。他瞅着鼻尖已被冻得通红的侄儿,慈祥地笑了笑,连忙招呼他俩上前取暖。
步阐虽年已五旬,但却膝下无子,便把步玑与步璇视为己出。而步协在临终之时也曾嘱咐步玑与步璇要视叔为父,以承续步氏之基业。因此,步阐与步玑、步璇虽名为叔侄,但却实同父子。尽管步玑与步璇年纪都还不足三旬,可文韬武略皆不逊于步阐,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步阐自接任西陵督以来,就将两个侄儿看做左膀右臂,无论军务还是家事,均要与步玑、步璇相商,从不独断专行。
①淮阴:县名,治所故址在今江苏清江西南。
步阐打量着步玑、步璇,关切地问:“今日去南津关巡视,可曾发现将士因天气寒冷而有所懈怠?”
“南津关将士并未因天气寒冷而有所懈怠。”一向比较沉稳老成的步玑微皱起眉头,有点担忧地说,“因南津关处于山巅峡口之上,寒风刺骨,泼出之水都可结冰,已有一些兵士染上了风寒,若不及时加以防治,只怕会有更多兵士染病。”
步阐想了想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就将那些患病兵士接回西陵城中治疗,以免染给他人。”
“叔父此法虽可救一时之急,但却无法治本。”性情比较直爽的步璇坦率地说,“侄儿以为,兵士染病,皆因天气寒冷所致。可军中又不许兵士在帐内生火取暖,逢此罕见之寒天,兵士岂能不病!”
步阐耐心地向步璇解释道:“不许兵士在军帐内生火取暖,是汝祖父镇守西陵时所立。之所以立此军规,一则是因西陵之冬不似北方那么寒冷,不生火取暖亦可过冬,二则是怕兵士在军帐内生火取暖,稍有不慎,就会引起火灾……”
“今冬天气不同于往年,南津关又处于峡口山巅之上,兵士若不生火取暖实难抵御严寒。”步璇瞅了步阐一眼,认真地建议道,“叔父不可固守祖父四十多年前所立之旧规,应因时而宜、因地而宜,若遇到泼水结冰之寒天,便可准许兵士在军帐内生火取暖。”
步璇的话引起了步玑的共鸣,也劝说起步阐:“军规是为了增强将士之战斗能力而定,不可削足适履,更不能因噎废食。请叔父三思。”
“这……”步阐犹豫了一阵子,最终还是采纳了步璇的建议,“就依璇儿之言,今后若是遇到泼水结冰之寒天,兵士便可生火取暖。但须明令全军将士:在生火取暖时要严加防范,莫要引起火灾!”
步阐与,步玑、步璇正商谈着军务,一名老家丁急匆匆地走进厅堂,神色异常地说:“建业丁大司马府有人前来报丧。”
步阐闻言大惊,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诧异地说:“莫非丁大司马……”
步阐一语未了,一个身着重孝的汉子已跪在了厅堂外,声泪俱下地说:“丁大司马已经归天……”
“啊!”步阐摇晃了几下,险些栽倒。步玑与步璇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了摇摇晃晃的步阐。
那报丧的汉子继续说:“大司马病重之时,时常提起都督;弥留之际,还呼唤着都督之乳名……”
步阐此时似乎才醒过神来,眼含着热泪问:“丁大司马是何日归天?”
报丧的汉子泣声回答:“十日之前。”
步阐流着泪问:“丁大司马老当益壮,为何却突然归天?”
报丧的汉子如实答道:“大司马今春率军出征时,因冒雪行军而染病,从牛渚返回建业后就一病不起,虽经多方医治,但无力回天……”
“世叔啊——”步阐悲痛异常,泪流满面地说,“未能与世叔见上最后一面,乃侄儿终生之大憾也!”
步玑与步璇小声地劝说着步阐:“叔父要节哀保重!”
步阐哽噎着对报丧的汉子说:“汝先回驿馆歇息。明日一早,我与汝同去建业,为世叔守灵、送葬。”
“是。”报丧的汉子叩了个头,跟随着那个老家丁离去。
步阐沉默了片刻,严肃地吩咐着步玑与步璇:“明日一早,为叔便去建业奔丧,为丁大司马守灵、送葬。汝二人要精心守卫西陵,不可稍有懈怠!”
步玑若有所思地问:“叔父真要去建业奔丧?”
“丁大司马对为叔有救命之恩,为叔岂能不去为其守灵、送葬,以报往日之恩。”步阐十分动情,老泪纵横地说,“四十多年前,为叔跟随汝祖父初到西陵时,有一次在江边玩耍,不慎掉入江中,被江水冲去。就在为叔命悬一线之际,正巧丁大司马巡江经过,奋不顾身跳入江水之中,将为叔救出,保住了为叔这条性命……”
步璇这才明白了步阐悲痛的真正原因,感慨地说:“叔父确实应该去为丁大司马守灵、送葬,以报往昔救命之恩!”
“叔父欲前往建业为丁大司马守灵、送葬,此乃人之常情,侄儿本不该劝阻。然而……”步玑瞅着悲痛的步阐,低声地说,“国法军律中皆有规定:未有圣上诏命,各军镇都督均不得擅离驻地,更不可私自进京,违者当斩。叔父岂能为报私恩而有违国法军律,招致杀身之祸!”
步玑的话提醒了步阐,使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若不去建业为丁奉守灵、送葬,实在是问心有愧,对不起救命恩人;若无诏命而私自进京去为丁奉守灵、送葬,又要违犯国法军律,会被处以极刑。
就在步阐左右为难之时,步璇献言道:“国法军律不可违犯,救命之恩又不能不报。以侄儿之见,叔父应立即上表圣上。请求进京为丁大司马守灵、送葬。”
“璇弟此法欠妥。”步玑忧虑地说,“西陵与建业相距遥远,若待圣上恩准后叔父再赴京奔丧,只怕丁大司马早已下葬,还何谈守灵、送葬!”
步阐急得直搓手,束手无策地说:“这该如何是好……”
步玑急中生智地说:“若蒙叔父不弃,侄儿愿与璇弟代叔父前往建业。去为丁大司马守灵、送葬。如此,既不违犯国法军律,又可稍慰叔父报恩之心。”
“唉——”步阐长叹了一声,万般无奈地说:“也只好如此矣。汝二人速去准备,明日一早便赶赴建业去为丁大司马守灵、送葬。到了建业之后,汝二人务必要执侄孙之礼,千万不可有失礼之处。”
“是。”步玑、步璇应了一声,退出了厅堂。
“世叔啊……”步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朝着建业的方向叩了三个头,边哭泣边愧疚地说,“国法无情,军律难违。侄儿不能为世叔守灵、送葬矣!世叔救命之恩,侄儿来世再报吧!”
西陵度过了一个多年不遇的寒冬,迎来了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自然界的气候虽然已经变暖了,但步阐的心中却一直是冷冰冰的。未能亲自去为丁奉守灵、送葬的愧疚之情,就像是块大冰疙瘩压在他的心中,无论如何也难以融化;步玑、步璇离开西陵已有三月,至今仍没有回来,也让他深为担忧。每当想起这些,他就像是被灌了一肚子凉水,浑身上下直发冷。
这一日,步阐正独自坐在书房内发呆,步玑、步璇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又惊又喜,急切地说:“汝二人为何今日才回?让为叔好不心焦!若是汝二人再不回来,为叔就要遣人前去建业寻找。”
“唉——”步玑叹了口气,似乎有什么难言之处,郁悒地说:“一言难尽哪!”
步阐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步玑,诧异地问:“莫非途中出了意外之事?”
“并非途中出了意外之事,而是……”步玑欲言又止,反问着步阐,“侄儿年轻无知,阅世肤浅,不懂礼仪。以叔父之见,丁大司马之葬礼应该如何举行?”
自从步玑与步璇离开西陵之后,步阐对应该如何安葬丁奉的问题已反复地想过了多次,就不假思索地回答:“丁大司马是跟随大皇帝打天下之开国元勋,是参加过赤壁大战之功臣,应为其举行国葬。圣上不仅应素服举哀、亲临其葬礼,而且还要为其追赠谥号,并让其子承袭爵位。”
步玑摇了摇头,又问:“不知叔父此言有何依据?”
步阐理直气壮地回答:“此乃大皇帝留下之故事与旧制,难道不足为据乎?”
步玑悲哀地说:“可惜此时已非彼时,今上并非大皇帝!只可叹丁大司马死非其时,竟然落得如此悲惨之下场……”
步阐听步玑话里有话,迫不及待地追问着步玑:“建业究竟出了何事?”
“叔父绝不会料到,圣上竟会如此对待丁大司马。”还没容步玑开口,步璇就含悲带愤地说,“丁大司马卧病长达八九个月,圣上竟然听若不闻,不理不睬,休说亲自前去探望,就连一句问候安慰之语也从未说过。丁大司马归天之后,圣上又是置若罔闻,装聋作哑,不仅没有按照祖宗之旧制素服举哀、亲临其丧、追赠谥号,而且连一道厚葬之诏书也未曾颁过。可怜征战一生、功勋卓著之丁大司马,只能如同普通朝臣一般草草下葬。更有甚者,丁大司马尸骨未寒,圣上竟下诏将其全家逐出建业,徙往临川①……与大皇帝相比,今上对臣子之情义何其寡薄也!与周瑜、吕蒙等人相比,丁大司马之遭遇何其悲惨也!”
步阐听罢步璇之语,大为震惊,将信将疑地问:“会有此等怪事?”
“璇弟所言,句句是真,并无半点不实之处。”步玑又补充道,“侄儿之所以至今才返回西陵,皆因护送丁大司马一家前往临川之故……”
步玑与步璇不容置疑的回答,把步阐弄糊涂了,十分不解地说:“圣上为何要违背大皇帝留下之旧制,对丁大司马如此绝情寡义?”
“据左将军留平私下对侄儿言,圣上之所以如此对待丁大司马,皆因去春牛渚那场争辩……”步玑凑到步阐面前,把去年春天发生在牛渚的那场激烈争辩叙述了一遍。
步阐双眉紧皱,沉默了许久,一言未发。
步璇见步阐久思不语,又忿忿不平地说:“去春圣上欲‘入主中原’,实属灯蛾扑火。若非丁大司马冒死固争,不仅那五万兵马要全军覆没,而且连圣上也将被晋军俘获。圣上对丁大司马救驾之功不仅不重加封赏,反而怀恨在心,以怨报德!圣上如此亏待丁大司马,岂不令群臣寒心……”
步阐连忙制止着步璇:“璇儿不可非议朝政。或许是圣上年轻,听信了奸佞之谗言,一时糊涂,亏待了丁大司马。然而,乌云不能久遮日月,总有一天,圣上会醒悟过来。”
“只怕待圣上醒悟过来时,国家已经易主矣!”步璇哀叹了一声,愤然地说,“国家已危如累卵,有识之士皆扼腕叹息,可圣上竟浑然不察,依旧亲信奸佞而仇视贤良,沉湎于声色,纵情于犬马。如此下去,难免要重蹈刘禅之覆辙!”
①临川:地名,故址在今江西临西。
步璇的激愤之语引起了步玑的深思,忧心忡忡地说:“圣上忠奸不分,贤愚不辨,黑白颠倒,以怨报德。长此以往,只怕国家要毁于一旦……”
“此事为叔岂能不知,然而……”步阐打断了步玑的话,故意把话题岔开,“纵然圣上因年轻而一时不明,做出违背祖制之事,可那满朝文武为何却听之任之,不进行劝谏?”
“并非朝中无人进行劝谏,只是圣上一意孤行。”步玑沉痛地回答,“丁大司马去世之后,左将军留平曾经上表,请求为丁大司马举行国葬,可圣上根本不予理睬。圣上将丁大司马全家徙往临川之诏颁布以后,右丞相万彧与左将军又曾联名上表,请求圣上收回成命,但圣上仍旧不予理会,致使丁大司马全家只好被迫含泪离开建业。”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步阐自语了几句,眼含着泪花说,“为叔欲上表圣上,请求将丁大司马全家重新召回建业,以告慰丁大司马在天之灵!”
“这……”步玑眼巴巴地瞅着步阐,忧虑地说,“右丞相万彧乃圣上患难之交,又是百官之首,尚且无法让圣上收回成命。叔父仅为一军镇之都督,如何能让圣上回心转意?侄儿担心,叔父上表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适得其反。”
“为叔上表之意已决,玑儿不必劝阻。”步阐的眼中涌出了两行热泪,伤感地说,“为叔未能亲自去为丁大司马守灵、送葬,深感愧疚,只好以此来报丁大司马救命之恩。否则,为叔死后还有何面目去见丁大司马!”
步阐的表章发出之后,就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从春天到秋天,步阐苦苦地等待了六七个月,仍不见孙皓有任何反应。他实在等待不下去了,想再次上表,恳请孙皓将丁奉的家人召回建业。
一天下午,步阐正在书房内为给孙皓的表章打着腹稿,忽见老奶公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
这位老奶公虽是外姓之人,但年轻时就随其妻来到步家,与其妻一起照顾年幼的步阐。步阐就是由他抱着、背着、陪着逐渐长大的。所以,步阐自幼便与这位奶公感情笃厚,将他视为长辈。因奶公夫妇的儿子天亡,后来又再未生育,所以也就一直没有离开步家。加上他为人精细,对步家忠心耿耿,步阐就让他掌管家中的钱财与内务,将其看做步家的一员。
步阐见是老奶公来到书房,连忙起身相迎,惊奇地问:“何事让奶公如此慌张?”
老奶公关上房门,神色异常地说:“老奴今日到江边采办吃用之物,从建业客商处得知,半月之前,右丞相万彧与左将军留平相继身亡。”
“不会吧?”步阐略作思忖,不以为然地说,“万彧与留平年纪均不足五旬,且一向健壮,为何却相继身亡?或许是建业客商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奶公莫要信以为真。”
“老奴初闻此事,亦不敢相信。后向其他建业客商打听,方知有几位客商曾亲眼目睹过万彧与留平出殡之事。”老奶公凑到步阐身边,认真地说,“老奴以为,此事出得太蹊跷,其中必有隐情,故特来告知都督。”
步阐深知,这位奶公虽然非官非吏,但因他已在步家呆了四十多年,耳濡目染,对官场政坛上的事也知道不少,且颇为关注,常常会说出一些耐人寻味的话。如今,听老奶公这么一说,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了,认真地问:“奶公可曾探听到万彧与留平之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