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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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吾彦的怒斥仍然没有吓退那些盼望着回家与亲人团聚的被俘兵士,他们小声嘀咕了几句,一齐跪在了城下,含悲带泣地向着城头上喊道:“放箭吧。我等即使被射杀在此处,也是死在故国土地之上,可以魂归故里,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不知羞耻之徒,竟敢给本将军撒泼耍赖!”吾彦更火了,恼怒地说,“弓弩手,箭弩伺候!”

弓弩手应声出现在城头上,拉弓搭箭,瞄准了城下那些被俘兵士,只等着吾彦一声令下。

“吾将军且慢!”一直在仔细观察着城下那些被俘兵士的陆抗,急忙制止住了正要发令放箭的吾彦,又挥手退去了那些拉弓扣弦的弓弩手,低声地说,“吾将军莫要错杀无辜,有损我军之声威。”

吾彦愕然一愣,不解地问着陆抗:“此等降敌叛国之败类,留之何用?”

“吾将军此言不妥。”陆抗耐心地向吾彦解释道,“战事之胜负,取决于将领用兵是否得当,当则胜,不当则败。自古以来,只有败将,没有败兵。去年我军兵败襄阳,乃领兵人之过错,与这些兵士无关。他们不幸被俘。实是出于无奈,何罪之有?敌军尚且不伤其性命,还放其归家与亲人团聚,我等为何却要将其视为仇人,欲置其于死地?这些人之父母妻儿、兄弟姐妹。皆我国之民,缴纳租赋,供养我军。乃我军之衣食父母。我等岂可食用其租赋而杀其儿夫兄弟?何况这些人身陷敌营仍心怀故国,宁可死在我军箭弩之下也不愿返回敌国苟且偷生……”

“这……”吾彦理屈词穷了,支支吾吾地说,“末将是怕这些人卖国求荣,投敌叛变,回来充当晋军奸细。”

“这些人真要充当奸细,就应偷偷潜回,断不敢如此成群结伙,招摇而来。”陆抗平静地说。“吾将军不必因噎废食,伤了这些无辜弟兄之心。”

吾彦迟疑了一下,仍心怀疑虑地说:“为防万一,末将就派几十名弟兄,将这些人押解回乡。”

陆抗摇摇头,继续劝说着吾彦:“若将这些人押解回乡,必使其在乡邻面前大丢颜面,终生无法抬起头来。”

吾彦真有些不知所措了,小声地嘀咕道,“镇军大将军之意是……”

陆抗严肃地说:“吾将军速去准备酒席与赏钱,我要亲自款待这些返乡回家之人。”

“啊?”吾彦吃惊地睁大双眼,诧异地瞧着陆抗……

那些被羊祜放归的战俘做梦也不会想到,陆抗竟然将他们请进了守将府,设宴款待。面对着久闻大名的镇军大将军陆抗,面对着几案上香气扑鼻的酒菜,他们一个个恍如梦中,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会是真的。

陆抗端坐在主位上,扫视了一遍那些瞠目结舌的被俘兵士,和蔼地笑了笑,举起酒杯亲切地说:“弟兄们不幸被俘,定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此杯薄酒算是为弟兄们压惊,请满饮此杯!”

“谢镇军大将军!”那些被俘兵士深受感动,一个个眼含着热泪。饮了这杯“压惊酒”。

陆抗又让亲兵给大家斟上了酒,再次举起酒杯,温和地说:“弟兄们身陷敌营仍旧心怀故国,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家中。此杯酒是为弟兄们洗尘,请——”

“多谢镇军大将军!”那些被俘兵士一个个由热泪盈眶变为泪流满面,将这杯“洗尘酒”一饮而尽。

陆抗像是一位宽厚仁慈的家长,望着那些被俘的兵士,朝着大堂外说:“将礼物抬上来!”

“是。”两名兵士抬着一筐铜钱走了进来,放在大堂中央。

陆抗指了指那筐铜钱,亲热地说:“弟兄们从军数载,吃苦受累,流血流汗,都曾为保国安民出过力。如今弟兄们要解甲归田,岂能空手而回?我无贵重之物相赠,每人发给十缗钱,算是对弟兄们当兵之酬劳吧。弟兄们回到故乡后,用此钱置办些农耕之具,安心种田,赡养父母,抚育儿女。”

“镇军大将军……”那些被陆抗的言行感动得热泪涌流的被俘兵士,再也憋不住了,纷纷跪在地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弟兄们快快请起!”陆抗又举起了第三杯酒,提高了声音说,“此杯酒算是为弟兄们饯行。愿弟兄们一路顺利,安全返乡,与亲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谢镇军大将军!”那些被俘的兵士连连叩首,然后跪着饮下了这杯“饯行酒”。

陆抗心平气和地说:“请弟兄们不必拘束,能吃者吃,能饮者饮,吃饱喝足后再上路。”

陆抗平易近人的言行,着实感化了那些被俘的兵士,他们一个个泪眼蒙咙地看着陆抗,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有一个年纪稍长的人声泪俱下地说:“小人久闻镇军大将军爱兵如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如能在镇军大将军麾下效力,真是三生有幸!”

“将与兵非如父与子,而是犹鱼与水。水养鱼,鱼游水;水美则鱼肥,水枯则鱼死。”陆抗淡淡一笑,关切地问,“据我所知,去冬襄阳一战,我军被俘数百人,今日为何却只有数十名弟兄得以返回?”

“镇军大将军莫忧。”被俘兵士中有人答道,“在被俘弟兄之中,只有十余人因伤势过重,不治而亡,其余弟兄皆安然无恙,均已被晋军释放回乡。放归之时,每人还发给五天之粮与一千钱。”

陆抗又问:“既然如此,为何不见那些弟兄归来?”

那被俘兵士又答:“在被俘弟兄之中,只有我等从此处返乡最近。其余弟兄也均选择最近之路返回。”

“如此我就放心矣。”陆抗扭过脸去,吩咐着亲兵,“立即传令北境各守戍之所:凡被晋军放归之我军弟兄,各处均要放其入境,并每人发放十缗回乡路费,不得有误。”

“是!”亲兵转身离开大堂。

陆抗朝那些被俘兵士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问:“弟兄们从襄阳返回途中有何见闻?”

经过这一番亲切的交谈,那些被俘兵士紧张的心情逐渐消失了,大堂内的气氛也变得活跃起来,纷纷向陆抗说出归途中的所见所闻:

“小人见途中到处都在修建学堂。听沿途百姓说,新来之羊仆射已明令各郡县:半年之内,乡乡都要有学堂;凡适龄童子,都必须入学堂去读书;半年以后,若还有适龄童子不得入学堂读书,郡县守令要被革职,父母也要加罚租赋。”

“小人在途中见各显要之处均张贴着州府榜文。榜文上说:百姓可以开垦荒地,播种粮谷;凡新开垦之土地,三年内免缴租赋,三年后租赋减半征收。”

“小人发现,沿途之上不仅百姓正忙于开荒播种,就连晋军将士也是如此。据传说,新来之羊仆射已颁布军令:各部均要一分为二,一半进行操练巡守,一半进行开荒种地,一个月轮换一次;从今秋开始,各部兵马所需粮草皆要自给,凡粮草不能自给之部,其将要降三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在被俘兵士看来是普通平常的事情,却引起了陆抗极大的关注。他一边不厌其烦地向那些被俘兵士打听着事情的详情细节,一边认真地思索着,就像在一片杂草之中发现了几种有价值的药草,并试图品味出这几种草药的药力、药性与医用价值……

那些被俘兵士酒足饭饱之后,怀着一种深深的感激与满足之情,带上路费有说有笑地踏上了返乡之路。而陆抗却仿佛陷入了一种难以解脱的烦闷之中,像位打坐修禅的僧人,闭起双目,久久地沉思起来。

自从出镇荆州以来,陆抗的足迹已经踏遍了防区内的山山水水,对这里的山川河流、湖泊港湾、要塞兵营、市镇村落都了如指掌,熟记于胸。在他的心中,有一幅详尽的荆州地图与吴、晋两国的军事布防图,只要一闭上眼睛,这幅地图就会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面前。所以,他在调整军事部署和行军打仗之前,从不观看地图,而是闭上双眼,一遍遍仔细地观看着那幅刻在他脑子里的隐形地图。

吾彦奉陆抗之命,将那些被俘兵士送出了牙门戍城,回到守将府后,发现陆抗正在闭目沉思。多年的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使吾彦对陆抗深有了解,见到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肯定是遇上了什么烦心的事,忙问:“镇军大将军为何闷闷不乐?莫非那些饶舌之人引起镇军大将军不快?”

“非也。”陆抗仍旧闭着眼睛,心情沉重地说,“那些看似普通之语,却发人深省,令人担忧!好厉害之羊祜啊,若其计谋得逞,我军危矣,我国危矣!”

在吾彦的印象中,陆抗虽外表文静瘦削,像位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但他骨子里却深藏着武将的刚强坚毅,无论战事多么复杂险恶,总是不慌不忙,从容应对,心情很少像今日这样沉重。是何事能使这位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大将如此一筹莫展?吾彦有些奇怪地打量着陆抗,莫名其妙地问:“羊祜不就是下令修建学堂、开垦荒地乎?镇军大将军何必如此担忧?”

“仅仅是修建学堂、开垦荒地乎?”陆抗终于睁开了眼睛,瞥了吾彦一眼,心绪不宁地说,“修建学堂意在教化人心,开垦荒地旨在富民强兵。以此观之,羊祜绝非急功近利、目光短浅之辈,而是心胸博大、有远见卓识之人。他之所作所为虽不是直接攻击我军,但对我军之威胁却远甚于直接攻击。以我度之,少则三四年,多则五六年,晋国之荆州必将远富于我国之荆州,羊祜之兵马必将远强于我军之兵马。”

吾彦跟随陆抗多年,经过了多次战斗,使他对陆抗的思维方式与高瞻远瞩佩服得五体投地,已经养成了唯陆抗之命是从、唯陆抗马首是瞻的习惯,每当他的意识和见解与陆抗的意识和见解产生差异时,总是毫不犹豫地否定和放弃自己的意识和见解,而心悦诚服地听命于陆抗。今天,他当然也不会例外,立即改变了不以为然的态度,转而向陆抗建议道:“既然如此,镇军大将军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在我荆州之地上大建学堂、广垦荒地,兴州强军,以对付羊祜。”

“自古以来,无论是治军还是理政,均应因时而宜,因地而宜,因人而宜,方能收到成效。”陆抗苦笑了一下。深沉地说,“晋之荆州背倚中原大地,其州之民多为秦汉时从中原迁徙而来,祖辈深受圣贤之说浸染,已形成入学读书之习;而我之荆州接近夷蛮之地,民风亦深受其熏陶,自古以渔猎牧樵、耕田种地为生,尚未形成读书求学之风气,若欲移其风易其俗,绝非三年五载所能奏效。晋之荆州位于南北交界之处,境内地势较为平坦,地力较为肥沃,且雨水适中,少有旱涝,荒芜并适宜于耕种之地有数千顷之多,只要稍加开垦,即可变为良田,有耕耘便会有收获;而我之荆州境内,多丘陵湖泊、沼泽洼地,且雨水过多,江河纵横,十年九涝,宜于耕种之田不多,无多少荒芜之地可供开垦,难以从中获利。晋之荆州驻军远多于我之荆州兵马,即使羊祜抽调出一半兵士去开荒种地,其巡守之兵马仍足以与我军抗衡对峙,并无后顾之忧;而我之荆州驻军与晋军相比,明显处于劣势,全力以赴尚嫌不足,常令人有捉襟见肘之感,若再抽调出大批兵士去开荒种地,必然会造成边境空虚,给晋军以可乘之机。我若是依样画葫芦。岂不成了东施效颦,只能适得其反!”

陆抗这番切合实际的分析,使吾彦有些六神无主了,不安地说:“如此说来。数年以后我军将难以与晋军匹敌!到那时,我军又将如何是好?”

陆抗用深沉的目光瞅着吾彦,循循善诱地说:“凡事皆有长亦有短。有利亦有弊。智谋之人是扬其长而避其短,用其利而弃其弊。羊祜之举是欲以其之长击我之短,以其之利对我之弊,一步步把我军逼上绝路。而我军亦应针锋相对,以我之长与利对敌之短与弊。自立国以来,我军以弱小之师抵御着魏、晋两倍于我之兵马,而能使国门不破、疆土不失,原因何在?”

吾彦皱起眉头苦思了一阵儿,试探着回答:“末将以为,我军长于水战而短于陆战,魏、晋之军长于陆战而短于水战。我军正是以己之长对敌之短,才能与魏、晋之军抗衡数十年,使国门不破,疆土不失。”

陆抗赞许地点点头,因势利导地说:“羊祜在‘地’上下工夫,我军应在‘水’上下工夫。惟有如此,方可与羊祜继续对峙下去。”

“在‘水’上下工夫?”吾彦有些茫然地说,“江陵与襄阳之间地势较为平坦,并无大江大河阻隔,我军又如何能在‘水’上下工夫?”

“无水我军可以造水。”陆抗又进一步启发着吾彦,“江陵与襄阳之间虽无大江大河,但东有汉水,西有漳沮水①,且此二水之间地势低洼,多湖泊沼泽,一场大雨便积水数尺,多日排泄不尽。我军若在此二水之间筑上一道大堰,遏住雨水,使其不能排入长江,岂不是在襄阳与江陵之间形成了一片水乡泽国,隔断了二地之间陆路通道,使晋之步骑军只能望水兴叹,无法直接逼近江陵。”

“镇军大将军此策真乃神来之笔,妙不可言!只要有了水,我军便如虎添翼,晋军就对我军无可奈何。”吾彦一脸的阴霾一扫而光,跃跃欲试地说,“事不宜迟,时不我待。如蒙镇军大将军不弃,末将愿率领本部兵马去修筑遏水大堰,让江陵之北变成一片汪洋。”

“杀鸡焉用宰牛之刀,修筑大堰一事就让江陵督张咸带领着江陵军民去办吧。”陆抗打量着吾彦,严肃地说,“吾将军仍要率领本部兵马留在牙门戍城。”

“留在牙门戍城?”吾彦愣了一下,“莫非镇军大将军担心我北境之安全?是怕羊祜派兵来攻夺牙门戍城?”

“非也。”陆抗摇摇头,不动声色地说,“以我观之,羊祜乃胸有大志、欲建奇功之人。他所欲夺取者是我之荆州,乃至我国,绝非小小之牙门戍城。据我猜测,羊祜在两三年内不会贪图小功小利,打草惊蛇,暴露其长远之谋。”

吾彦奇怪地问:“既然羊祜近年内不会兴兵犯我边境,镇军大将军让末将留在牙门戍城又有何用?”

陆抗紧盯着吾彦,不容置疑地吩咐道:“自明日始,吾将军每日都要派遣兵马,不断袭击骚扰晋军之各戍守要塞,令其日日不得安宁。”

吾彦大为震惊,诧异地说:“镇军大将军曾多次告诫末将:当今之际,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我军只宜坚守,不可出击。今日为何又要末将……”

陆抗冷静地说:“非常之时应有非常之举,而不可墨守成规。否则,我军便只能是坐以待毙。我要汝部不断地袭击骚扰晋军之戍守要塞,既不是为了攻城夺地,也不是为了杀伤敌人,而是要借此来吸引羊祜注意力,使其终日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不敢抽调出大批兵士去开荒种田。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只要能将晋军拖上两个月,耽误了播种季节,就无异于为我军争得了一年时间。”

①漳沮水:水名,源出于今湖北保康县的荆山。此水本为二河,漳水源出于荆山北麓,沮水源出于荆山南麓,屈曲东南流,在今湖北当阳两河口汇合,称为漳沮水,然后注入长江。

“原来如此。”吾彦终于搞清楚了陆抗的真正意图,响亮地说,“末将明白,定要让羊祜日夜不得安宁!”

“只怕羊祜不肯上当,对我军之袭击骚扰不理不睬,仍旧是我行我素。”陆抗认真地叮嘱着吾彦,“在袭击骚扰晋军时,一定要做到能以假乱真,千万不可露出破绽,让羊祜识破了我军之意图。”

吾彦严肃地说:“末将定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