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之教诲,孩儿没齿不忘!”司马炎眼含着热泪说,“皇弟饱读诗书,谙于礼仪,多才多艺,下笔千言,其之所长,正是孩儿之所短。治国安邦,文武之道缺一不可。孩儿不仅不会重蹈曹氏兄弟手足相残之覆辙,而且要取皇弟之所长,以补孩儿之所短,以文治国,以武安邦,文武并重,弘大祖宗之基业!”
王元姬点点头,低缓地说:“汝父皇归天之时,有两桩未了之心愿:一是成就我家千秋之大业,二是完成统一天下之大业。前者已由吾儿完成,而后者至今尚未了结。方才汝父皇在梦中来会为娘时,还曾提及此事,问吾儿何时方可使其含笑九泉。不知吾儿对此事有何筹划?”
“孩儿无德无能,致使父皇至今仍含恨九泉。”司马炎对母亲不敢隐瞒实情,便把石苞奏章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又犹豫不决地说,“孩儿既怕错失伐吴之良机,使父皇还要苦苦等待下去,又怕操之过急,事倍而功半,白白损耗将士与国力。为此,孩儿左右为难,不敢作出决断。请母后定夺!”
“吾儿问错人矣。”王元姬摇着头说,“为娘久居深宫,不晓边事,如何敢妄言可否。”
“母后过谦矣。”司马炎诚恳地说,“父皇归天之前曾叮嘱过孩儿:凡军国大事,须得到母后允准方可行事,不得违背母后之命擅自从事。请母后莫要推辞,再次为孩儿指点迷津!”
“非为娘不愿为吾儿指点迷津,而是为娘爱莫能助啊!”王元姬深沉地说,“汝父皇归天之前,曾将伐吴之事托付于羊祜、杜预与张华,让他三人审时度势,见机行事。吾儿何不将他三人请来共议此事?”
“母后教诲得是!”司马炎马上命令着宦官,“速请羊祜、杜预与张华来崇化宫议事!”
羊祜、杜预与张华得知王元姬请他们入宫议事的消息后,立刻放下手头的公务,一同赶往崇化宫。
在前往崇化宫的路上,张华深感意外地问着羊祜:“太后自移居崇化宫后,深居简出,从未召见过朝臣,不知今日为何要破例召见我等?”
“我亦为此事困惑。”羊祜又转而向杜预打探道,“元凯乃皇室至亲,可知太后近况如何?”
杜预想了想,如实地答道:“前几日大长公主①曾前往崇化宫给太后请安,回来后曾对我言:太后近来深感疲惫,精神有些恍惚。”
“噢——原来如此。”羊祜心领神会地说,“太后急召我等入宫,定与伐吴之事相关。”
张华有点奇怪地说:“自圣上登基以后,太后从不过问国事、不干预朝政,今日为何要与我等议伐吴之事?”
“茂先误解太后之意矣。”羊祜坦率地说,“太后乃圣明之人,深知前朝太后干政之种种弊端。太后不过问国事、不干预朝政,那是无为而治,是让圣上放心去处置国事朝政,而绝非不关心国事朝政。似伐吴这等关乎国家社稷之重大事情,太后又岂能不闻不问,袖手旁观!”
①大长公主:指杜预之妻。古时皇帝的女儿称公主,姐妹称长公主,姑母称大长公主。杜预之妻是晋文帝司马昭之妹、司马炎之姑母,故称其为大长公主。
“叔子兄言之有理。”杜预深有感悟地说,“圣上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强根固本,使我大晋国泰民安。如今,惟一可让太后牵挂之事便是扫平江南,一统天下,了结先帝未遂之愿。如此看来,太后急召我等进宫,必定是询问伐吴之事。”
张华与羊祜、杜预虽然非亲非故,但他自与羊祜、杜预相识以来,就被他俩的人格、学识和谋略所吸引,对他俩的敬重之情与日俱增,一直将他俩视为师长,有什么心事与疑问,总是向他俩吐露与请教。他瞅了瞅羊祜,又瞧了瞧杜预,仍有些不解地问:“似此等军国大事,太后理应先询问‘八公’与诸王才是,为何却要舍高而就低?”
羊祜淡淡一笑,反问着张华:“茂先莫非忘记了先帝生前对我三人之重托?”
杜预也补充道:“先帝生前与太后相敬如宾,太后对先帝一往情深。既然先帝生前已将伐吴之事托付于我等,太后又岂会违背先帝之意而去向他人询问伐吴之事。”
“二位兄长所言甚是,令华如同拨云见日。”张华疑惑顿消,用敬佩的目光看着羊祜与杜预,谦恭地问,“以二位兄长之见,我等该如何回奏太后?”
“似这等军国大事,我等只能如实回奏太后,方不辜负先帝之重托。”羊祜一脸严肃地说,“口是心非,隐瞒实情,既祸国殃民,又是对先帝之大不敬,罪匪浅也!在太后面前,我等可各抒己见,由太后定夺。”
杜预与张华点了点头,认真地思索着应该如何去回答太后王元姬……
事情果不出羊祜之所料,躺在榻上的王元姬一见到羊祜、杜预与张华,就开宗明义地说:“先帝今日托梦给老身,在梦中向老身询问伐吴之事。老身久居深宫,不知天下之势,对伐吴之事不敢妄言可否,故而只好将三位爱卿请进宫来共议此事。以三位爱卿之见,我国何时可以出兵伐吴,一统天下,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这……”羊祜偷觑了一眼坐在榻边的司马炎,试探着问,“陛下高瞻远瞩,洞幽察微,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以陛下圣意,何时出兵伐吴最为有利?”
王元姬见羊祜有难言之隐,就直言不讳地说:“先帝生前曾叮嘱老身:若论禅代之事,便问计于何曾、贾充诸人;若论伐吴之事,就问计于羊祜、杜预与张华。请三位爱卿不必有所顾忌,有话尽管对老身直言。皇上,是吧?”
“是,是。”司马炎连连点头,谦逊地说,“母后所言甚是!请三位爱卿畅所欲言,直抒己见,朕洗耳恭听。”
“既然先帝、太后与陛下如此信赖臣,臣岂敢不如实回奏。”羊祜坦诚地说,“伐吴之事,干系重大,无七八分胜算,绝不敢轻言出师。否则,不仅难以扫平江左,一统天下,而且还可能重蹈赤壁大战之覆辙,使我国陷入难以自拔之困境。臣以为,就目前局势而论,伐吴之机尚未成熟,我国近期内还不可兴师动众,出兵伐吴。”
王元姬愣了下神,恳切地说:“请羊爱卿详细道来,老身欲知其详情。”
“既然如此,臣便斗胆直陈矣。”羊祜整理了一下思绪,条分缕析地说。“以臣之浅见,近期不可出兵伐吴之原因有三:其一,自孙坚为始,孙吴盘踞江左已有数十载,犹如一株参天大树,盘根错节,伐之绝非易事;需待其根腐叶枯、枝残干朽之后,方可撼而拔之。今之吴主孙皓虽然昏聩,但只是其腐朽之开端,尚未达到不可抵御风雨之程度。其二,吴国自孙权主政以来,便广纳英才,谋臣良将代不乏人,前有周瑜、吕蒙、陆逊等人,今有陆凯、陆抗、丁奉诸人。他们或为理政之贤相,或为多谋之良将,或出可为将人可为相,我国如今尚无人能出其右。今有他们主持朝政与军务,便可弥补孙皓之昏聩,使吴国还能够守土自保。其三,吴国外有长江天堑可供利用,内有善于水战之将士可供调遣。而吴军之所长正是我军之所短,我军若欲以己之短击敌之长,需做长久之准备,方可与之匹敌……”
王元姬边听边点头,而后又转而询问着杜预:“杜爱卿有何高见?”
“臣以为,左仆射①之言甚是有理。”杜预与羊祜不谋而合,所不同的是,羊祜是从宏观上进行分析,而杜预则是从具体上进行论述,“吴军在沿江一线部署有五六万善战之水军、千余艘快捷之战船,我军若要突破长江天堑,需数倍于吴军之兵力与战船,以及五六百万斛粮食。据臣所知,我军今虽有将士三十余万,但除去戍边守城者,真正能够用于对外作战者仅有十余万,且多为步骑军,善水战者寥寥无几;若以这十余万不谙水战之军去攻击吴军五六万长于水战之师,其后果不堪设想。我国境内多山川旱塬,少江河湖泊,船只虽有一些,但多为运货之用,小而且笨,与吴军之战船无法相比;若用这些货船去与吴军之战船对阵,结果只能是非沉既毁,使我军损兵折将。至于征战时所需之军粮,我国虽有积存,但最多也不过二三百万斛,伐吴之大军一发,数月之内如灭不了吴国,前方将士便面临断炊之危,伐吴之战也只好半途而废……臣以为,我国近期内如贸然出兵伐吴,极有可能会劳民伤财,无功而返,自损国力与兵力,改变两国兵力之比,使我军由优势变为均势,甚至变成劣势。赤壁大战前车之覆,应引以为戒,切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我军与其冒险出兵,不如先积草囤粮,操练水军,打造战船,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再挥师南进,毕其功于一役。”
①左仆射(“射”读为“夜”):官名,第三品,即尚书左仆射,尚书台的副长官,尚书令空缺时,代行尚书令之职事。羊祜此时任尚书左仆射,故以此代称之。
羊祜与杜预已相继表明了对伐吴的态度,张华也不愿再隐瞒自己的观点了,没等王元姬询问,就主动地说:“启奏太后,黄、淮南北诸郡堪称我国之粮仓钱库,我国之租赋多出于此。此地丰歉皆取决于黄、淮之水,而黄、淮两河又极不驯服,常是五年二泛滥,十年三成灾。近几年黄、淮两河虽平安无事。但难保其今年不生出灾祸。据臣观察,去冬今春黄、淮二水表面上虽还平静,但暗中已出现种种异常之迹,恐怕入秋之后又要泛滥成灾。若果真如此,不仅我国今年之租赋要大为减少,而且还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使国中存粮锐减……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中如无二三年之粮,绝不可对外用兵,以免战事未完,粮草已绝,轻者成骑虎难下之势,重者则要全军溃退。当年诸葛亮多次兵出祁山,欲夺取关中、陇右之地,皆无功而返,究其根本,均因粮草不继所致……”
王元姬仔细地听了羊祜、杜预和张华的话,沉思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问着司马炎:“皇上之意如何?”
司马炎思忖了一下,冷静地回答:“三位爱卿既然均言近期内不可伐吴,孩儿又岂能违背父皇之遗训,轻举妄动。”
“先帝生前曾对老身言:‘成我统一天下之愿者,必羊祜、杜预与张华也。’如今看来,先帝果有先见之明。”王元姬把羊祜、杜预与张华逐个打量了一遍,轻轻地叹了口气,感慨地说,“有三位爱卿辅佐皇上,先帝统一天下之愿必能实现。只是老身已日薄西山,来日无多,怕是见不到四海归一之日矣。”
“母后!”司马炎像是怕母亲真的要撒手而去似的,紧紧地攥住王元姬的手,热泪盈眶地说,“母后莫要出此不祥之语。孩儿定尽心竭力治理国家,及早平定江南,让母后亲眼目睹天下一统之太平盛世!”
羊祜、杜预与张华连忙跪在榻边,泪眼蒙咙地说:“太后要为国珍重……”
“三位爱卿快快请起!”王元姬再次打量着羊祜、杜预与张华,眼含着泪花说,“老身何曾不想多活几年,亲眼目睹天下一统之太平盛世!但生老病死皆由不得人,与其自欺欺人,倒不如坦然处之。老身今日将三位爱卿请来,便是遵照先帝在梦中之嘱托,再次将伐吴之事托付于汝等。请三位爱卿莫要辜负先帝之重托,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一旦时机成熟,即敦促皇上出兵伐吴,完成先帝未遂之愿。先帝与老身会在九泉之下翘首盼望,等待着平定江南之佳音捷报!”
“太后放心。”羊祜、杜预与张华边叩首边泣不成声地说,“臣定竭尽全力,辅佐陛下完成统一天下之大业,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让先帝含笑九泉!”
“如此,老身便可放心去见先帝矣。”王元姬又把目光移向司马炎,气短声弱地说,“皇上,汝父皇既已将伐吴之事托付于三位爱卿,今后何时伐吴,如何伐吴,皆要以三位爱卿之见为主……不可自作主张、擅自行事……不可听信谗言,当断不断……亦不可轻举妄动或错失战机。”
司马炎再次跪在王元姬的榻边,声泪俱下地说:“孩儿定谨遵父皇之遗训与母后之教诲,尽快完成统一天下之大业!”
“如此便……便好,否则,就是不……不……孝也……”王元姬的精力像是已经耗尽了,有气无力地说着,然后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母后,母后……”
“太后,太后……”
司马炎与羊祜、杜预、张华发现情况不妙,一遍遍地呼唤着,最后简直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呼喊。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呼叫,王元姬却始终没有再苏醒过来。她就像一位历史的过客,在人世间做完了她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悄悄地离开了,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