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家族的绿袖子:原野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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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鞋

很久没看到一边走路一边磕鞋的人。

除非在乡村大路。高高的杨树如同用鸭蛋青绸子裹住躯干,在土色和薄薄的蓝天下,点染静谧的繁华。

道是走不完的。乡间的行者不像城里人双手插在兜里,他们手里总要拿一样东西:锄头、锹、一篮鸡蛋。这些东西无论在他们肩上肘弯手里,总催人快行。

说不准哪时,有人站下,扶树,脱下一只鞋磕土,把土甩出来,钩着脚,手掌托鞋,平端眼前,看里面还有没有土。

钻进鞋壳瓤里的,是新鲜湿润的活土。这人贪图近道从麦地里走过,从渠水低语、蝴蝶翻飞的菜地走过。暄软、被太阳晒得洋洋得意的土,被白露惊醒的土钻进了鞋子,给他洗脚,跟脚趾捉迷藏玩儿。土香,有肌有肉,不像死土——城里随风旋走的浮尘。乡村的土在鞋壳瓤里被踩成泥箔,这是磕鞋的人眼里看到的,裂成片儿,磕出鞋外,洒在沙石的乡村大道上。过一会儿,鸟儿在树上盯着这些土片惊讶:你们怎么上这儿来啦?而行路人的身影远了,和庄稼融混一起。

磕土的鞋不会是皮鞋,也没有阿迪达斯。家做的,由母亲或嫂子一锥子一线纳出来的鞋,才常常钻进黄土。她们用锥子在鞋底钻眼儿,是一个女人所用的最大力气。在乡村,你看哪家针线笸箩里的锥子把不像白金一样闪闪发光。麻绳穿过鞋底的时候,以手拽,用牙咬。所以,鞋底子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这些麻的字,闪着棕白色的光,像三春撒麦种,沙场秋点兵。最终伏在庄稼人的脚底板下。你说庄稼人怎能不本分,怎能不风雨如仪、汗出如浆?这是亲人给你挂的一副掌。

旧日的游子,远行驿路,行囊只有斜系在背的一双新鞋。脚下一双,背上一双,天涯就这么走了过来。睡觉时,他珍惜地脱鞋,对合枕在头下入梦。梦里有蝈蝈声、蛐蛐声、公鸡打鸣声、柴火噼啪声和老母亲没有拢住的那绺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