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良诚
1937年3月13日清晨,遍体鳞伤的已经不足3000人的西路军,退到祁连山的康隆寺,敌人骑兵尾追而来,我军毫无设防,满山遍野数以万计的敌人骑兵向我军冲击。我军全体人员不分男女,背山依林,且战且退,拼死抵抗,杀死杀伤敌千余人,我亦死伤惨重。傍晚时分,最后所剩千余人的西路军,退至名叫“石窝”的峡谷山峰。至此,整个西路军的行动宣告惨痛失败。
我们在这人烟绝迹的祁连山,砸毁了不能带走的武器和电台。西路军共有七部电台,除留一部轻便的十五瓦的机子,随左支队和中央保持联系外,其余的全部被砸毁了。真是满目凄凉,四面楚歌,我们确实到了弹尽粮绝、悬崖绝壁的悲惨境地。
黑夜降临了,巍巍峨峨的祁连山渐渐被黑暗吞噬下去。寒风怒吼着,漫天大雪从高峰上、从峡谷中猛扑过来,像沙粒一般抽打着人们的肌肤,寒透骨髓。就是那坚硬屹立的山峰,也好像受不住这冰封雪飘的奇寒,然而红军战士们却像一个个钢铁巨人,顶天立地,他们身穿破烂不堪的衣服,在这海拔3000多米的祁连山上,经受着革命的严峻考验。
遍体鳞伤的红军战士面临生死关头。一个个抱着枪、背靠背,蜷曲着蹲在雪地里,等候着上级的决定。人们都在想着一个念头:中央红军在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下,早已到达陕北,取得了长征的胜利,四军、三十一军留在陕北,在党中央直接指挥下有多幸福啊!然而我们却在祁连山上遭受着磨难。但是,我们决不能就这样算完了,我们要誓死冲出重围,回到党中央的怀抱!
傍晚,高级干部的石窝会议结束了,会议决定:为了保存这批革命的种子,将最后剩下的部队分编成左、右两个支队,左支队以三十军剩下的千把人和总部机关的几十个干部组成,由李先念、李卓然、程世才等同志带领,向西打游击;右支队以五、九军剩下的300人和总部、妇女独立团剩下的女同志、伤员、干部等组成,由王树声、朱良才等同志带领,向康隆寺敌后打游击,担任扰乱敌人、牵制敌人的任务。我当时被编在右支队,右支队除了女同志和伤病员以外,有枪能够参加战斗的只有200人左右。
晚上9点多钟,左、右支队同时出发了,走了一程便向左、右分路了。在分路的岔口上,依依难舍的心情,潮水似的搅动每个人的心弦,大家一步一回头,从此以后,天南地北,路途千条,谁能知道,这些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何时何日再能相见啊!但是我们深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祖国大地百花争艳,红旗飘扬,妖魔尽灭,人民欢畅……亲爱的党啊,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朱总司令啊!您的忠诚战士多么想念您啊!有了您,红军战士不怕远征难;有了您,红军战士也一定能打破这千里风沙的黑暗,光明一定会出现!
我咬着嘴唇,抑制着愤怒的火焰,热血在周身奔流,泪水成串地淌了下来。左支队离开我们了!分别了,亲爱的战友啊!祝你们胜利,祝你们一路平安吧!
我们离开左支队以后,向康隆寺敌后进发,踏着没膝的深雪,顶着咆哮的西北风,一夜不知爬了多少悬崖,翻越多少山冈,在密密重重的山林里转来转去。天明时,我们又回到了康隆寺喇嘛庙。因为一夜的快速行军,伤病员和体力不支的同志跟不上来,掉队了,只剩下一百七八十人了,带枪能打仗的战斗人员只有120多名和一挺机枪。
同志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没有休息,又累又饿。我们向康隆寺喇嘛庙走去,想在那里弄点什么东西吃。到了庙里刚刚坐下,突然听见枪声大作,遥见四处滚滚黄尘,马彪的骑兵旅又追赶来了。同志们正在准备就地坚守,不知谁大声喊道:“同志们,赶快向右边走,上牛毛山!”我们冲出庙门,迅速上了牛毛山。
牛毛山海拔3000多米,一片原始森林,密密层层的古树遮住了天空,阳光射不到密林深处,二三尺厚的积雪把那些参天的松树压得弯下腰来,矮矮的牛荆、蔷薇和芨芨草,都被埋没在深雪里,只露出尖尖的几根梢头。我们一到山上,就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气透人肺腑,真正进入了冰雪世界,冷得使人发抖。
离喇嘛庙200多米左右是一片光秃秃的山,树林大概是被喇嘛们砍光了。我们很快地跑上了山,敌人扑了个空。但是敌人在康隆寺稍事休息后,骑兵像一群蚂蚁似的又向山林冲来。
我们右支队这些原本不是一个建制单位的同志,便由右手已经负伤的原九军的一个干部尹子林同志出来指挥,把我们又分成三个小队,利用有利地形和密密的森林,抵抗敌人。
尹子林同志派三小队40多个同志,在一个负了伤的同志指挥下,散伏在树林的前沿;二小队占领左侧一带,防止敌人插到我们背后;一小队作三小队的掩护。敌人以为我们是一些被打散的“逃兵”,早已钻进深山密林不见踪影了,便大摇大摆地骑着马向山上走来。当一群200多人、一色骑着黑马的骑兵队,冲到离树林十多米处时,突然一阵排子枪打响,接着几十颗手榴弹飞向敌群,打得敌人丢盔弃甲,人仰马翻,几十个匪徒血肉横飞,剩下的敌人拨转马头落荒而逃。
这时,曾庆良从我的左侧几个箭步冲了上去,从刚刚牺牲的一个同志手里取下两颗手榴弹,扯出引线,把它掷出40多米,一声轰响,几个敌人连人带马躺下了。老曾又要投第二颗时,敌人已逃出100多米远了,气得狠狠地说:“他妈的,跑得真快,老子还来不及收拾你们,你们就……”老曾的话音未落,尹子林同志身旁的那挺机枪怒吼了,敌人一片片地倒了下去,庙后的山坡上躺着上百具敌人的死尸,我们都为一小队的胜利欢呼,叫好。
但是,没有隔上半个小时,又有五六百个敌人冲来了。这次,敌人没有骑马,一个个低着头,哈着腰,成一字形散开向树林冲来。机枪向树林狂扫猛射,打得树枝上的积雪,一堆堆地掉落下来,我们的头上、肩上落了厚厚一层。三小队有几个同志负了伤,他们撕下自己的衣角把伤口扎起来,又继继战斗。敌人已来到树林旁边了,尹子林同志喊了声“打!”几十枝步枪、手榴弹向敌人打去,在滚滚烟尘中,敌人又一批一批地倒下去,有几个敌人倒栽葱似的滚下了山冈。前头的敌人倒下了,后头的又接着往上冲。我三小队牺牲了一些同志,我们一小队接上去,继续狠狠地打击敌人。
敌人冲进了树林,我们就利用密密和粗大的树干作掩护,顽强地抵抗着。一个头戴黑羊皮圆帽、满脸胡子的家伙,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向我杀来,我正要迎战的时候,从我后面“叭叭”
打来两枪,那个家伙应声倒下。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刘玉亭同志的驳壳枪子弹射穿了敌人的胸膛。前一个敌人刚倒下去,又一个歪嘴斜眼的家伙冲上来了,他肩上横挎着枪,手执大刀,离我只有五六步远了,没等他举起大刀,我的小左轮手枪先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我几年没有拿枪打仗了,没想到枪法还蛮准呢。我一个箭步窜过去,踢了他两脚,拾起马刀,取下枪和子弹袋,连忙退到树后。经过一个多钟头的激战,敌人剩下不到一半又退下去了。下午,敌人调来炮兵,不断地向牛毛山轰击。
一天的战斗,我们也有很大伤亡,只剩下七十多人了,已经无法和敌人作正面战斗了。但是,敌人又增加了几个团,紧紧地围住了牛毛山。然而敌人哪里知道,我们的顽强抵抗已经把他们的主力吸引到牛毛山来,拖住了敌人,争取了时间,使左支队的同志得以安全地向西转移。我们完成了牵制敌人的光荣任务,这才开始向深山密林里退却。
入夜,气温下降至零下三四十度,寒冷、饥饿折磨着每一位身穿破烂单衣的红军战士。我们在山上蹲了两天一宿。为了不致暴露目标,不能生火做饭取暖,冻得实在忍受不住了,只好来回地爬山,兜圈子活动关节,但这样就更饥饿无力了。大家身上的干粮只有最后一点点了,谁也舍不得吃。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弄到吃的,所以要作“长期打算”。饿了,渴了,只能随手在地上抓把雪放进嘴里。空空的干粮袋里塞满了雪球和冰块,以备随时充饥解渴。难以忍受的饥饿、寒冷和疲劳,又夺去了一部分伤病员同志的宝贵生命。这些长征过来的英雄,含着对残暴的马匪军的满腔仇恨,长眠在冰雪之中,他们的革命精神将永远与祁连山共存。
第四天的晚上,才由尹子林同志主持召集一部分同志开会,讨论如何坚持斗争,确定行动方向。商量的结果,决定把最后剩下的七十几名同志重新整顿,另行编队,坚持斗争,设法突破重围,到河西走廊东山(龙首山),然后设法渡黄河,到陕北去找红军归队。
当时敌情仍很严重,百倍于我的敌人紧紧地包围着我们,估计他们一定会上来搜索,我们必须马上起程,趁晚间摸下山去,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听说要突围,我们都自动自觉地将最后剩下的一把干粮,交给不能一起突围的伤员和冻坏了脚的同志。在这严峻的时刻,每个红军战士所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战士要照顾伤员,伤员却挂念着要突围的战友,他们不但不肯收下干粮,反而把他们仅有的一点点干粮也拿了出来,送给我们。一个伤员流着眼泪对我们说:“为了革命,为了胜利突围,你们把这点东西收下吧!你们吃了有用,我是不行了……请你们给我一颗手榴弹吧,敌人要是来了他就别想活着回去……”他看我们怎么也不肯要他的干粮?又激动地对我们说:“好同志,这是我的心意呀!你们就收下吧!我没有别的话说,请你们记住:将来有那么一天,等你们见到了毛主席,见到了朱总司令,就说我是他的战士,我多么想见到他们呀!”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一阵滚烫,热泪夺眶而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啊!世界上只有红军中才有这样坚强和忠诚的战士啊!我被这伟大的无私的崇高感情所激动着。同志们你推我让,就为这点点干粮,不知讲了多少道理,难住了多少英雄儿郎,耽搁了多少宝贵的时光。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尹子林同志只好下了命令:“突围的同志,只准带两碗干粮,其余的都留给伤病员!”尹子林同志含着满眼热泪,对留下的伤员同志说:“党和同志们是不会忘掉你们的!
希望你们也立即转移,找个安全的地方,找到群众掩护一下,养好伤再战斗。咱们到河东再相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得葫芦子,哪怕没水瓢,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他的话不光是对伤病员同志说的,也是对我们大家说的。是的,一定要坚持战斗下去!头可断,血可流,革命意志不可丢!我们都是党教育培养的红军战士,一定能够经受住这场严峻的历史考验,一定会胜利再见的。
此刻,深山密林,风狂雪扬。风啊,你就怒吼吧!雪啊,你就飞扬吧!每个红军战士都是铁打的好汉,钢铸的英雄,不怕乌云压顶,不怕刺刀逼胸。总有一天,我们会驱散这漫天乌云,让火红的太阳照遍全球,消灭那吃人的毒蛇猛兽。敌人欠下的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还。
这是黄良诚同志《忆长征》一书中“惨痛的失败”一节的一部分,转录自《红西路军史料》第2辑,标题为编者所加。作者生平简介见本书第1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