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才
河西走廊的气温已降到零下30多度,寒风带着戈壁滩的沙砾、祁连山的雪屑,像头发怒的狮子咆哮着。在这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我们三十军和总部越过黑河,进抵倪家营子一带。红军到倪家营子不久,敌即以六个旅及大量反动民团共7.3万余人,蜂拥而来,将倪家营子团团包围,与我决战。
倪家营子,南北长16里,东西宽3里,像个长方形的军棋盘,大小四五十个黄土围子,稀稀落落的点缀其中,像是竖立的棋子。一个围子内住一两家或三四户人家。有钱人家的围子厚三五尺,高的像城墙,筑有垛口和望楼,叫做“屯庄”;一般人家的围子薄些、矮些,没有望楼,叫“庄子”。庄与庄之间往往隔着田野、沟渠和树木。倪家营子南面高、北面低,人们习惯地把南半部叫上营子,北半部叫下营子。西路军占据着下营子的全部和上营子北面的两三个屯庄。兵力部署是:三十军在阵地的西南方向,九军在东北方向,两军阵地相接。
这两个军共10个团(每团有800人左右),是主力。另有总直属队,住在下营子中部较坚固的土围子内。
李先念和我(当时是三十军代军长)接受任务以后,立即召集师、团干部察看地形,具体部署战斗任务。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同志,虽然过黄河以来经过一条山、八坝、永昌等苦战,经受了高原风雪的吹打,饥饿劳碌的折磨,消瘦多了,但他还是显得那样精神。他穿件破旧的皮袄,外面套着单灰军装,腰扎一条褐红色皮带,军帽上佩带着鲜艳的红五角星。他一贯是这么整洁、利索,富有军人的英武姿态。八十八师是我军的主力师,长征路上,包座之战曾经大显过身手。考虑到西南面是敌人重点进攻的方向,我们决定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们,熊厚发同志非常高兴。这个师又以“攻如猛虎、守如泰山”
的二六三团,担负正面及稍偏南的守备,并派出一个营守住突出阵地两里多地的王家屯庄;号称“夜老虎”的二六五团,以一部主力担任西北方向防务,团主力和二六八团为师的预备队。八十九师位于八十八师后面,以一部分兵力为军的预备队。
任务分配完毕,各师、团进入新的阵地,紧张地构筑工事,准备战斗。政治机关的干部下到连队去做鼓动工作,宣传队到街上贴布告、写标语,宣传红军的抗日救国主张,宣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宣传“打马十大把握”,号召人民群众帮助红军。
第二天拂晓,敌人以两个旅的兵力发动了一次进攻,主要方向是我八十八师阵地,特别是二六三团固守的王家屯庄。因为这个围子突出在我军前沿阵地之外,能够从正面和左、右两侧射击敌人,是一个很好的支撑点。如果敌人打不下这个支撑点,就不能展开大量兵力进攻倪家营子,因此敌人集中重兵,在其他方向敌人的配合下,猛攻这块阵地。敌兵先用猛烈炮火轰击,炮声一停,敌兵便在督战队的威逼下,猫着腰冲上来。我们的战士从坍塌的工事里、弹坑里钻出来,冒着敌人轻、重机枪的弹雨,沉着地坚守在阵地上,瞄准射击,杀伤敌人。当敌人进到离我阵地二三十米的时候,一声号令,手榴弹雨点般地飞向敌群,战士们猛虎扑食似的跳出工事,眼冒怒火,手挥战刀,杀向敌人。立时,阵地上刀枪铿锵,血浆飞溅,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直到敌人抛下满地尸体,狼狈逃去,我军才回到原阵地。
敌人不甘心失败,再次用炮轰击,再次冲锋,我军就再次把他们打回去。一天内,不知要这样重复多少次,直到天黑,敌人才肯罢休。
我军善于夜战的“夜老虎”二六五团,不时利用夜幕的掩护,组织小股部队出击,袭扰敌人。有一次我们得知敌人把大批弹药运到雷家屯,“夜老虎”团组织一个排,巧妙地穿过敌人前沿阵地,摸进屯庄里,全歼守敌一个排,放起大火,使敌军24车军火爆炸了一夜。
昼夜守卫着阵地,昼夜战斗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阵地上的战士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敌人攻上来,就狠狠地打,枪声一停,他们便在工事里睡上一觉,好以饱满的精力迎击敌人下一次的进攻。有时他们竟把帽子挂在竿子上,给敌人搞一个假目标,让敌人用猛烈的炮火打上半天,当敌人鬼鬼祟祟地扑上来时,勇士们便猛然冲出来,截断其退路,狠狠地敲掉他们。
全军后方机关住在紧挨着前沿的屯庄里。他们紧张而又沉着地工作着,发动群众成立村苏维埃政府,平分了地主的财产和土地。春节时,剧团、宣传队给部队和老乡演戏。总部妇女独立团,她们白天守围子,抬伤兵,送饭,夜晚还给前沿阵地运送树木作鹿砦。有一天早晨,我从她们住的围子附近经过,看到一队妇女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广场里冒着凛冽的寒风,端着步枪,挥着系红布条的大刀在操练。她们的年纪大多在十六七岁,但却是老练的战士了。寒风吹不透她们火热的心,在战火中她们锻炼得十分坚强。
狡猾的敌人屡次进攻未能得逞,便改变了战术。他们又发动了两次大的进攻,向我军两侧迂回,成包围形式,或猛攻一侧,曾两度攻入北营子村内。头一次被我军以二六五团主力和二六八团反击,将他们打出村外,恢复了原阵地。第二次,敌人沿着雨裂沟插到我军两侧,总部附近的围子都受到了攻击,徐向前同志站在房顶上亲自指挥战斗。我军组织八十八师的一个团和八十九师的两个团,成梯队反击。经过反复冲杀,天黑时才将敌人赶出去。
这样苦战了一个多月,毙伤敌人万余名,我军也伤亡好几千人。一天夜里,我和李天焕主任去看伤员,他们住在仅有的几间房舍里,因为没有煤、没有柴,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特别困难的是没有医药治疗,甚至连裹伤口的绷带布也没有。
绝大部分伤员受的是刀伤和手榴弹伤,头部和上肢居多,伤势都很重,但是他们不哭不叫,有的卧在麦秸上,有的几个人坐在一起背靠背,或互相把自己的脚伸在对方的屁股底下取暖。我们走过去,他们睁开半闭的眼睛,惨然一笑,没有任何怨言,没有任何个人要求,他们知道目前的处境,体谅上级的困难。
我们坐在一个重伤员身旁,他是连队的一个卫生员,日间战斗中为抢救伤员,胸部和腹部打了好几个洞,血都快流干了。小油灯照着他那黄表纸似的脸,鼻孔里的气息很微弱,显然,生命快要和这位战士永别了。我们望着他,想尽量多说几句安慰的话,他看见我们,眼睛忽然明亮起来,挣扎了一下,伸出冰冷的手抓住我,喘息着说:“首长啊!大道理我们都知道,我已经不行了,为革命,死算不了什么,可是你们哪!快……”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嘴张了两张不动弹了。我握紧他的手好久不放开。他慢慢地苏醒过来,继续说:“什么也别说了,你们千万想方弄点布条,给同志们绑绑伤口。”说完,又昏迷过去了。多么高贵的品质啊!一个人当他临死前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念念不忘地想为他亲爱的战友裹伤。
哪里去弄布条呢?我们没有根据地,得不到任何补充。敌人的伤亡和消耗虽然成倍于我们,但能得到及时的补充,而我们却伤一个人少一个,打一发子弹少一发。眼前不是光伤员无医药,部队也无粮吃了。没收地主的存粮早就吃光,穷苦人家的一点口粮虽然一粒一粒地从瓦罐里倒出来,卖给自己的队伍,可是那太少了,能解决什么问题!水,也没有了,老塘的冰块都被打着吃了,后勤部门把仅有的几眼井掌握起来,排队分水,眼看井里的水也要淘干了。战士们下到四五丈深的井里去,用铁勺子一下下地淘井底的泥汤,半天搞不上一桶水来。
我军处境极端困难,面对强敌,我军越来越弱,失去了主动权。我们军里的几个领导,都在为部队的处境而苦恼,心情很沉重。
2月21日据甘肃省委党史调查及其他史料记载:红西路军从倪家营子东返的时间为1月21日,见《悲壮的征程》(上册)第21页。
我军由倪家营子突出重围回师东返。24日据有关史料记载:红三十军在西洞堡第一次反击敌军的时间为1月26日,第二次反击战斗在1月27日进行。进至甘州西南的西洞堡、龙首堡一带,将追敌一个骑兵旅及宪兵团击溃,毙伤其400余人。次日,敌人又追来,我军将马步芳新式装备的青海省宪兵团全部歼灭,缴枪1200余枝及战马、子弹等大批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