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几个月的时间,西路军这支两万多人的队伍,打得不足千人据《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战史》记载,石窝会议时,西路军尚有近3000人,参见该书第395页和397页。。面对这样的惨败局面,作为部队的指挥员是应该冷静和坚定的。在石窝开会的时候,大家的心情都十分沉痛。陈昌浩同志讲了一段话,主要意思是为了保存力量,要把干部分批化装护送过黄河,去找援西军。他和徐向前同志在部队里目标太大,因此,他们第一批离队过黄河,去找刘伯承的援西军,然后去陕北向中央汇报情况。当时徐向前同志很沉闷,一直没讲话,似乎是不想走,但会议已经决定了,也没有办法。徐、陈二人化装后由战士护送过黄河,我们剩下的几个主要干部带领西路军残部转入祁连山。
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候的情况,我自觉问心无愧,在那样复杂的历史环境和战争年代,个人的力量无法决定战事的成败,但我们从没有向敌人和困难低过头,哪怕只剩下一个人,打死就算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这些本来是要死的人却活了下来。比如长征开始我们过湘江的时候,天上的飞机很多,根本躲不过来,那就走吧,难道还能老蹲着不动吗?记得过云南境内的一条公路,我身边带着一台步话机,当时彭德怀同志正通过电话和我联系部队行军情况,突然敌人的飞机来了,我们猝不及防,身边的几位同志全炸死了,步话机也炸坏了,可我却幸存了,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活到今天,已是超过预料了。长征的时候,刘伯承同志的眼睛不好,白天可以看见,到了晚上就看不清了,常拄着根棍子,我们开玩笑喊他“刘瞎子”。他当时是五军团的参谋长,晚上行军常和我走在一起。他对我说:“我就是滚吧,反正都是我们的队伍,滚到哪里就到哪里。”不管生死,是在拼命的。还有一次,记得是过黄河前,我们当时驻在一座破庙里,周恩来同志到了我这里,汪东兴是警卫局局长,也同来了。突然敌人来了两架飞机,我们都很担心周恩来同志的安全,可他竟在庙里睡着了。我们的很多同志都是这样,置生死于度外的,只有在那种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人的。
我之所以讲这些,只是想说在那个时代,我所处的环境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环境,很多事情是无法被后人所知,所理解的。刘伯承同志的话,给我印象很深,他是很勇敢的。相信革命会胜利,但胜利是很困难的,胜利后我们在与不在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革命迟早要成功。
我们不是为了个人,也不是为了一家。家庭早就抛弃了。那时说为革命是真的,为人民也是真的。如果为了个人,我不会从国外跑回国内这生死存亡的战场上来的;为家庭?严父慈母妻室早已抛弃。只要别人去牺牲,而自己不去,革命能胜利吗?想起过去的历史,感情总不能平静,我们牺牲了多少人啊!当初从中央苏区出发时中央红军是8万多人,打到最后所剩不足1万,很多同志早上还在一起,到中午就不在了。
记得张琴秋同志在行军的路上生了孩子,警卫员告诉了我,我立即命令他和挑夫一起,把马驮的一部分文件,能丢的丢掉,不能丢的就烧掉,去驮张琴秋同志。后来他们回来告诉我,她生了一个男孩子,长得很漂亮。可那时正值西路军惨败,弹尽粮绝的冰天雪地之中,只好把孩子丢在雪地里,走了好远还能听见孩子的哭声……这是我们的战士无情?母亲无情?这无情,正是为了有情于国家独立,为了更多的孩子们不致再被丢在雪地里。对于这些,我们有幸活着的人,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过去在祁连山上,能够找到一块没有雪的地方,能有一堆牛粪取暖,能在马鞍上睡一会儿就满足了,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能想到我们曾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怎样的痛苦、磨难、牺牲,才争得了国家的独立,人民的解放。现在把国家交给他们,是啊,时代变了,不需要去打仗,不需要钻祁连山,不需要吃雪、吃皮带、烧牛粪、睡马鞍了,但我们仍需要那种坚强的意志,那种肯于牺牲自己的精神,这是任何人都应该懂得的道理。
当然,我们之所以去牺牲、去战斗,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过幸福的生活,不是相反。现在,要再让青年人去睡马鞍,是愚蠢的,但在力所不能及的条件下,去比物质享受,总是不大好的。
我想广大的青年们懂得了我们的历史,道理会自通的。虽然我们国家现在还很穷,但外国人,西方发达国家却不敢轻视我们。中国人是有志气的,是不怕死的,打进来容易,再出去可就难了。我们何必自己轻视自己呢?要努力,要奋斗,要无愧于死去的烈士。
率西路军余部退入祁连山后,我们这些不投降也没死的千把人,就打游击,几经周折,我们终于摆脱了马步芳军队的追击,但又陷入了一个更加严酷的天敌之中。祁连山海拔4000多米,终年积雪不化,茫茫千里,渺无人烟,寸草不生。40多天的行军,我们全部是在雪中行走,睡在冰洞里,没水没盐,只能吃皮带、吃雪,有时能找到些牛粪烧就是天大的运气了,比之过雪山草地更艰苦卓绝。不置身在那样的环境里,是很难想像其中的困难的。
当时我的随身警卫员邱正基背着我们仅存的一部小电台,由于没有电池,无法和中央联系。
进入祁连山之后,我认为应该尽快和中央取得联系,于是命令负责电台联络的几个同志,要想尽一切办法接通电路,修好电台。当时负责修电台的同志真是立了大功(可惜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我们终于和中央联络上了。中央指示我们向新疆星星峡方向前进,中央派人在那里接我们。接到中央的电令后,我们这支几遭惨败的红军部队,如同失散的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唤,顿时士气高涨。
大家坚信,只要能活着到达星星峡,就有出路。于是我和工委的同志带着这支百折不摧的钢铁队伍,向甘新交界的星星峡方向前进。
大概是4月中旬左右,我们行至星星峡附近的安西城。当时我们部队已所剩无几,又经历了非常艰苦的战斗和行军,已经没有什么战斗力了,因此我坚决主张部队绕过安西城,不惊动城里敌人,直奔星星峡,与中央代表汇合。但李特坚持要打,因为他从出城的老乡口里打听到城里只驻扎200人的民团,没有马家骑兵,可以打个胜仗鼓舞士气,得到给养和休整。我不同意,认为当时不是什么鼓舞士气的问题,而是尽快把部队带到星星峡,尽最大可能保存实力,部队不能再受损失了,更何况我们对城里敌人的情况并没有搞准确。但李特这个人很固执,虽然我是工委书记,但他是四方面军的参谋长,不听我的,我也没有办法。
战斗一打响,我们才知道安西城并非只有200多人的民团,当天下午马步芳又调进两个骑兵团甘肃省委党史委调查,安西城敌军新增加兵力为两个步兵营、一个骑兵连。见《悲壮的征程》(上册)第94页脚注。
这一仗使我们又牺牲了200多名将士,这是西征的最后一仗。我们不能再硬拼了,我坚决命令部队立即撤离。当我们边打边退到白墩子时,跟着我们工委突围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部队又一次遭到致命的打击,同志们个个悲愤难忍。我立即命令警卫员邱正基,立刻从原路返回,凡是遇到我们的干部战士,都叫他们沿着兰新公路的电线杆子向北撤,到星星峡集合。到了星星峡以后,我和李先念同志联名给陈云同志打了电报,电报打得很简单,也很有气魄。陈云同志接到电报后,立即给我们回了电,盛世才还派了一名武官来看我们,这个武官给我们印象很好,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健在,很感激他。在星星峡我见到了陈云同志。
陈云同志平易近人,也很有头脑,我们早就认识了。陈云同志代表中央召开了大会。会后决定在新疆成立新兵营,西路军的部分战士留下来学习一些军事技术,如炮兵、坦克兵等。这部分人后来都成了我军优秀的军事指挥员和军事技术人员。同时,陈云同志还选了一批优秀的同志去苏联学习,我记得有刘鹤孔等同志。
1937年底,我乘飞机到延安。先抵达甘肃的兰州,谢觉哉同志在那里接待了我们。之后到了西安。西安是林老在那里。我和谢老、林老、徐老长征前就认识,在革命队伍中他们被尊称为“三老”。长征时我经常和“三老”在一起,很是敬重他们。
西路军在星星峡整编之后西路军余部的整编,是在迪化(今乌鲁木齐)进行的。参见《西路军左支队在新疆》第3页、第214页。,我们这段悲壮的历史算结束了。在这段极其复杂,极端残酷的历史中,我只能说我自己问心无愧,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哪怕只剩下一个人,我也没有向敌人、困难低过头。个人的历史总带有偶然性、客观性和局限性,但革命的历史进程,绝不会因任何个人的成败、荣辱而停滞,她将永远向前。这就是结论。
李延风整理,原载《悲壮的征程》,原标题为《我的回忆》。李卓然同志,湖南湘乡人,时任西路军军政委员会委员,西路军政治部主任,中共西路军工作委员会书记。后历任八路军后方总政治部宣传部长,中共中央西北局宣传部长,陕甘宁晋绥联防军政治部主任,西北军区政治部主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兼马列学院院长,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