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子健
走出祁连山的一个夜晚,工委领导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研究下一步如何行动。会上,对打不打安西城,李先念、李卓然等首长与总部参谋长李特发生意见分歧。李先念、李卓然等主张不打安西,以保存我军力量,迅速挺进新疆;李特则认为打下安西,可以把部队补充、休整一下,而且城里敌人只有一个排的兵力,最多一个连,很好对付。争论到最后,决定打安西。
攻打安西城的战斗开始了。我一支队攻打西南角,二支队攻城东北角。一接上火,城里的敌人就以猛烈的火力向我军射击,枪弹、炮弹不停地飞落在我们阵地上。这时,我们才知道,城内的敌人已经增加到一个团。我们登上城头的部队却一次次被敌人打下来。天快亮时,部队撤到王家围子。但是,城里的敌人疯狂地冲出城来,把我们住的村子包围起来。我们组织火力把敌人顶住,待天黑以后寻找机会突围。
部署完毕后,我和钟立彬同志隐蔽在一条壕沟里观察敌情,当看到敌人离我们不远的时候,他就仰起头向敌人喊话,突然一颗子弹飞过来,打中了他的头部,他眼睁睁地看着我,脸色惨白,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又说不出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急忙上前一把抱住他连喊几声“钟立彬同志”,但是,他都没有答应我一声。我又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已经听不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钟立彬同志是和我一起从红五军调到三十军的,长征路上同生死、共患难,眼看快要到新疆,回到党中央的身边,他却牺牲了,我不由得一阵心酸,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当天晚上,当敌人在我们反击下退回安西城的时候,我们急忙向北转移,整整跑了一夜,天明时到了白墩子。部队开始生火做饭,水还没烧开,后面沙滩上就烟尘滚滚,黑压压的马匪骑兵又追上来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并没有吓倒红军战士,我们立即撤到村外的沙岭子上,利用被风吹成的一个个小沙堆,猛烈地向敌人骑兵射击。敌人没有从正面突破,就从两翼包抄过来,我们乘敌向两翼迂回包围的时机,在沙漠里边打边退,一直退到红柳园子。
红柳园是个只有几户人家的“骆驼站”,站前有一条从戈壁滩穿过来的公路直通新疆,公路旁边一根根电线杆子由东向西延伸。在红柳园子周围的沙丘上,部队与敌人打了一个下午。
战士手中的子弹快打光了,仅有的一颗手榴弹也扔进敌群,火力渐渐减弱。马匪骑兵冲破我军防线,把一、二支队分割开了。程世才军长组织了一些还有子弹的战士向敌人反冲击,并命令我带一个连在右侧沙包上组织排子枪射击敌人。拼打了一阵子,把敌人打回去了。
这时,军首长命令部队顺电线杆子赶快往西北撤,我仍带领战士用大刀、枪刺以及自制的长矛,同反扑过来的敌人拼打,掩护军首长和其他同志转移。守到天黑,我们刚开始撤退,敌人又乘机发起进攻,把我们打后卫的十多人冲散了。支队政委刘庆南的马在混战中丢掉了,他看到我从敌人手里夺了一匹大灰马,就和我合骑着跑。
这时,被冲散的战友们也相继凑到一块,拼命地顺着公路旁的电线杆子奔跑,很快脱离了追击的敌人。我们一边跑,一边招呼着被冲散的战友,慢慢地收拢了十几个人。大家在戈壁滩上跑了一夜又一天,没有一粒米、一滴水下肚,每向前跨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最后连马也跑不动了。
部队自红柳园子突围后,第二天下午5点多钟光景,我们到达了星星峡附近,远远看见前方山头上有两个哨兵在游动,但不知是新疆的部队还是马匪,不敢轻易前去。当时,我考虑,我的马从敌人手里夺来不久,还能跑路,于是,我就对大家说:“我先上去看个究竟!”我一边说,一边上马,一只手握着腰里的盒子枪,准备对付意外的情况,腿一夹,大灰马就向前方跑去。我骑在马背上,心中暗暗地对自己说:“就是自己牺牲了,也要给这些幸存的首长和战友们开辟通道,好让他们回到党中央身边!”
马跑到星星峡山口前面,我就放慢了步子,守卫山口的两个哨兵高声地喝问:“哪一个部分的?”我大声回答:“中国工农红军!”哨兵听我这么回答,就向后面的人招了招手,喊道:“他们来了!”接着,从后面上来一个腰扎武装带的干部,上前握住我的手,连忙说:“你们辛苦了!”紧接着问:“徐向前总指挥、陈昌浩政委来了没有?大部队在哪里?”我告诉他,徐总指挥、陈政委他们还在祁连山活动。说完,我向后面的同志招手,要他们前进。
我们终于到达新疆边界星星峡了!人人长舒了一口气,顿觉自己轻松了,同志们欢呼啊!跳跃啊!新疆友军的官兵把我们招呼到房屋里去休息。此时此刻,我们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大家笑啊,叫啊,哭啊,互相拥抱啊,像是长久离开爹娘流浪在外的孩子回到父母身边一样,激动、幸福的泪水满脸直流。大家互相对视,人人衣服破烂不堪,露出皮肉和斑斑血迹,脚上穿的是自己用牛皮制作的“草鞋”,身上裹的是两块羊皮,头发、胡子老长老长,脸上的灰尘污垢不知有多厚。友军同志端上水来给我们先洗脸,洗过之后,盆子里的水浑浊得像酱油一样。
我们到达星星峡时,李先念政委、程世才军长等首长还没有到达。他们从红柳园子突围后,走进公路北侧的戈壁滩沙漠去了。我们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友军,友军就立即派了两辆汽车,车上插着红旗,装了很多饼干、罐头和水果,去接应军首长,在离星星峡30里的地方把他们接了回来。一路上又收容了一部分战友。军首长决定先在星星峡住几天,让同志们稍事休息,等一下尚没有归队的同志。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起先只有二三十人的队伍,慢慢地收容了近500人,没有牺牲的同志,大都来到了星星峡。
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从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飞来三架飞机,给我们送来了衣服和食品。我们这些经过半年多难以想像的艰苦环境的人,没有比此时心情更激动的了。不久,党中央代表陈云同志和滕代远同志,也带着40辆汽车来接我们。见到党中央代表,我们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
陈云同志首先代表党中央向经历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到达新疆的同志们表示亲切的慰问。然后说:“革命斗争中有胜利也有失败,你们虽然只剩下几百人,但是,你们是革命的种子,将来可以发展到几千、几万、几十万人,去夺取革命的胜利。你们都是经过千难万险锻炼出来的革命的宝贵财富,是多少黄金也买不到的!”
陈云同志还说,党中央对西路军的斗争始终很关心,想了很多办法来援救陷入困境的同志们。他要求大家把自己制作、使用的武器以及衣服、鞋袜等物品,一件不丢地保存起来,送到莫斯科共产国际去,让全世界无产阶级看看中国工农红军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进行着争取解放的斗争的!
陈云同志充满着革命激情的话语,在部队中激起了一层又一层波涛,我不由地想起了西路军转战的悲壮历程,想起了董振堂、熊厚发、曾日三、钟立彬等无数倒下去的首长和战友,眼眶又湿润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漫漫西征路,斑斑烈士血!在特殊的艰难困苦的环境里,红军战士表现出的那种对共产主义无比坚定的信仰,对人类解放事业那种奋不顾身、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对同志、对战友的那种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都深刻地铭记在我们脑海里、心田上,激励着我在新的长征途上奋勇前进!
录自饶子健同志《漫漫西征路》一文,原载《峥嵘岁月》。标题为编者所加。作者时任西路军左支队一支队(原二六八团)参谋长,其生平简介见本书第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