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是短暂又忙碌的寒假了。
和别人家临近新年的喜庆气氛不同,南家越临近新年倒越显得忙碌。安萍飞了趟香港,大肆采购全家的衣物和她自己新年出席各种酒会所需的礼服,以及和南宇拜访生意伙伴时拿得出手的礼物;南宇则为了公司年底追账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而弟弟南澈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整日不见踪影。
就算放假,南澄的作息也很规律,早上八点就起床,吃过早餐后安排计划做作业和复习,下午上会儿网然后再写一篇作文。
放假一个星期后顾怀南给她打电话,只不过随口问她作业做得怎么样了,她竟然回答:“已经做完了。”
男生看了看自己自打回家后就没打开过的书包彻底无语:“你这个人,还真是无趣……哎,安栋他姐姐开了个卖烟花爆竹的店,他弄了好多出来,我们晚上去河堤旁放烟火,你去不?”
南澄心动了动,但今天是安萍回来的日子,南宇还特别叮嘱过做饭的阿姨晚上加菜。她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
“干吗,你爸妈不让你出来啊?怕你被坏人骗走啊?”
“我……”
“这样好了,你不是有个弟弟吗?你就带你弟弟一块儿出来玩,这样你爸妈总该放心点吧?”顾怀南竭力游说她一起出来玩。
南澄还在犹豫,在一旁翻找游戏杂志的南澈突然说:“姐,你想出去玩就去呗,我会和爸妈说是我想出去看电影,非拉你陪我。我今天也不想在家吃饭,晚上游戏论坛有网友聚会,我挺想去的。我们刚好一起出去,晚点再一起回家就好了。”
“这样……”南澄高兴起来,压抑着内心的小小雀跃,对电话那头的顾怀南说,“那,晚上见了。”
挂上电话回到自己的房间,南澄在柔软的床上躺成“大”字形,没一会儿又爬起来,翻箱倒柜搭配晚上要穿的衣服。
虽然只是普通的群体邀约,但对南澄来说,只要有顾怀南的地方,那就是不一样的。
她哼着《ForeverFriends》的轻快调子,欢快得像只職进了萝卜地里的兔子,全然未曾预料命运的多舛与不可测。
“请假”尤其的顺利,原来市里有个领导的妻子生日,南宇和安萍作为朋友受邀,他们原本就没有时间在家吃饭,南澈没费什么劲就得到了他们姐弟晚上外出的许可。
“晚上记得早点回家。”安萍对着镜子边描眉画目边说,她像是还不放心,又特意叮嘱南澄,“看着你弟弟,他呀,没长大的孩子,一不注意就捅娄子。”期末的时候南澈在班里和人打架,用钢笔划破了一个男生的脸颊,对方父母也不是什么善类,一直扬言要“以牙还牙”,她花了不少力气平息这件事。
“行了行了,我和姐出门了啊。”南澈对南澄使了个眼色,让她快点出门。
“……我知道了,妈妈再见。”南澄在家里不敢像南澈这么放肆,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向安萍道别后才跟着弟弟走出家门。
“你不用理我妈……唉,晚上好好玩啊。我们九点半在前面的7-11碰面好不好?还是你要更晚点……”南澈露出暧昧的笑容,十四岁的少年,自以为已不算小孩。
“乱想些什么,小心我揍你。”南澄也只敢在南澈面前耀武扬威下,“你那个网友见面,安全吧?别遇到坏人……”
好啦,快走吧,车都来了。你说我一个男孩子,能遇到什么坏人?”南澈不耐烦地把南澄推上公车,最后还不忘对她眨眨眼睛,“姐,祝你玩得开心。”他见过顾怀南,而在更早以前就听闻过顾怀南的各种传闻,包括为了兄弟挺身而出之类的,所以对他一直充满景仰,一厢情愿地认为顾怀南以后会是他的姐夫。
南澄瞪了南澈一眼,趴在车窗上像个唠叨的中年妇女一样再次叮嘱:“九点半——如果你结束得早就在7-11看会儿杂志,不要乱跑!”“好啦。”
南澈挥着手,少年瘦长的身影被路灯拖成长长的阴影。
路灯像一小轮一小轮的黄色月亮,随着公车的行驶而不断向后退去,晚风从打开的车窗外迎面吹来,吹乱了南澄鬓旁的发丝。
不知怎的,她始终有点心神难安。
那是南澄记忆中最美的一个年末夜晚。
不知是真的巧合,还是其他人故意想“撮合”他们,南澄到达集合地点时只看到顾怀南一人,他一连打了六个电话,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爽约。
他们站在路灯下等了十分钟,安栋倒是来了,但是把装满烟花的袋子递给顾怀南后又匆忙走了。
“我姐店里今天忙死了,我得去帮忙啊。”为了显出时间紧迫,他连单车都踩得特别用力,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转角。
南澄和顾怀南面面相觑,又默契地移开目光,有些说不清的别扭和……心跳。
来都来了,总不能提着烟花袋子再回去,于是顾怀南在前,南澄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往河堤下适合放烟花的空地上走。已经有许多情侣或者三五好友点燃了烟火,夜空不时绽开小小的艳丽的烟火,伴随着年轻男女的欢呼和大笑声。
南澄突然想起去年的夏末秋初,他们也是这样在这条河堤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斗转星移,时光荏苒,心境已然有了微妙的变化。顾怀南走了许久都没有停下脚步,越往前,人迹越罕至。
“这里……不行吗?”南澄怕黑,也怕离人群太远。
顾怀南含糊地应了一声,终于停下脚步,磨磨蹭蹭地打开塑料袋,把烟花一盒一盒翻找出来,拿拿这个又翻翻那个,像是无法决定先点燃哪一个。
“先放这个吧。”南澄指了指画着许多蝴蝶图案的方形烟花盒子说。
顾怀南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摆弄半天,过了许久才像是鼓足勇气般抬起头说:“我怕火……”
“啊?”南澄以为自己听错了。
男生越发觉得难堪:“……原本就是安栋组织的活动,我没想到他们都不来……我小时候玩炮仗被炸过手,从此就对这个东西有点阴影,远远看着还行……”
“扑昧……”南澄忍不住笑出了声,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地发展成哈哈大笑。
“顾怀南居然怕这个……哈哈哈哈。”
男生觉得恼怒,想要发脾气又不知道对谁发,憋屈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扭过头不想理女生。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要嘲笑你,只是觉得实在很好笑。”南澄拍拍胸口说,“看你平日多么……那个的样子,居然会怕这种事。”省略处她原本想说“臭屁又喜欢小得瑟”,但怕他真的生气,虽然那些词在她看来并非贬义。
顾怀南一狠心,把那个烟花盒子拿远点放正,说:“谁怕谁,不就点个火嘛,跑快点就好了啊”说完他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忘记带打火机了。
那注定是个只能看别人放烟花的夜晚。南澄蹦蹦跳跳地提着袋子把所有东西送给附近的六七个同龄少年,又蹦蹦跳跳地回来,在离顾怀南不远的地方席地坐下。两人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夜空。
记忆里的夜空如上好的深蓝色丝绒,满天星斗是点缀其间的碎钻,熠熠生辉。不时在低空绽开的烟花灿烂易逝,但星辰却千万年永恒。“今晚的猎户座好明显啊。”
“你还会看星星?”
“……这可比放烟火容易多了。”顾怀南自嘲,他指着天空将能辨认的星座指给南澄看,但女生仰着头望了半天,只觉得所有星星都长得差不多,依稀能确认的只有猎户座。
据顾怀南说,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它那些分布在天赤道上耀眼的星,形状如猎人俄里翁站在波江座的河岸,身旁有他的两头猎犬。
“关于猎户座的神话故事挺悲伤的。”顾怀南说,“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被她的哥哥太阳神阿波罗诱骗,射杀了自己的恋人奥赖温,当即昏倒在地。而奥赖温有条爱犬叫西立乌斯,听到主人惨死的消息后悲痛得整夜哀号,没几天也随之而去。众神之神宙斯为此唏嘘不已,他把奥赖温升到天上化作了猎户座,死后终于能与月神阿尔忒弥斯永远在一起,而西立乌斯也以自己的忠诚赢得了宙斯的同情,成为了猎户座旁边的大犬座。”
南澄听完整个故事,偏着头想了一下,然后轻声问:“你说奥赖温知道自己是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杀死的,他有没有恨过她?”
“应该没有吧,阿尔忒弥斯是被她哥哥骗了,才会错手杀死她的恋人的。”
“那么,”南澄接着问,“如果是你呢?有一天你被你爱的人亲手伤害,你会恨她吗?”
顾怀南像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才坦白道:“应该是会的,如果她的理由无法让我信服的话。但恨,多半是因为还爱着,我心里一定会比对方痛苦好几倍。”男生说完深深看了眼女生,然后扭过头继续望着夜空。
南澄突然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它让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又有些暖昧。
河堤旁的人越来越少,放完烟火的少年们说笑着离去。南澄站起身,拍净身上的草叶说:“我们也走吧。”
回去的路,换女生走在前面,男生跟在后面。他望着前面瘦削的单薄背影,几次想要走快几步想要并肩,又害怕自己的突兀,就那么犹犹豫豫走到了灯光明亮的大路上。
身后的夜空,时不时还有几朵烟火绽放,暗色流动的河面上有微弱的火光跳动,有人在放河灯。
顾怀南将他的摩托停在路边,陪南澄等公交车一女生坐不惯摩托车,更怕突突作响的马达声在寂静的夜晚太过招摇。
所有受人瞩目的高调行事方式都让她觉得忧虑。
顾怀南望着挂在树梢上的月亮突然冒出来一句:“这样和你默默坐着,就觉得很好,心里每一寸都觉得很安静。”
南澄没有搭话,可是心里就像含着一颗酸味的彩虹糖,微酸之下绽放的甜蜜让她措手不及。
公车来得太快,南澄坚持没让顾怀南送,她说:“我弟会在公车站等我……你也早点回家吧。”她还是不想被熟人或者邻居撞到她和男生在一起,怕传到安萍或者南宇耳朵里,更怕的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顾怀南看起来很失望,可是也无可奈何,在车窗外挥挥手说了再见,嘴巴不自觉地瘪了瘪,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南澄忍不住笑起来。公车已经开动,她把手拢在嘴边,探出窗外对身影渐行渐远的男生说:“怀南,新年快乐!”快要结束的这一年,最快乐的事情就是与你变得熟悉,而更好的未来一年,希望还是能与你同行。
后面的话女孩说不出口,她只是把自己的心意默默埋在心底深处,期待着未来的某一天可以将它们悉数挖出来,大白于天下。
她不知道的是,为了这一天,她竟然等了那么那么久。
回家的那趟公交收班早,南澄坐的已是最后一班。她到站点后望了一眼小区门口那家7-11,视线跃过透明橱窗,没有看到南澈的身影。
时间尚早,南澄便想进店里买杯热饮,边喝边等,谁知还未过街,一旁的绿化带里突然斜冲出来一个人影,吓得她几乎失声尖叫。
“姐,是我。”南澈的声音在颤抖,几乎不像是他。他拽着南澄就往阴暗的地方走。
“怎么了你……”南澄惊魂未定,被南澈拉得几乎跌倒。她反手握住男生的手,却发现掌心潮湿一片,就着月光看了眼,吓得失声问他,“你受伤了?怎么那么多血?”
“不是我的……姐,我闯祸了。”南澈六神无主得像个孩子,而他确实也就是个孩子。
“你慢慢说。”南澄冷静下来。
“我……我……好像杀了人。”
南澄脑海中有什么好像炸开了,苍茫的一片白色,却不得不逼迫自己提起全部精神面对。
南澈一直没有告诉南澄,他和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从第一次见面后就保持了联系,因为她有南澄婴儿时期的照片和她的出生证明一她真的是南澄的亲生妈妈徐明美。
徐明美常常在南家附近徘徊,在暗处看南澄上学放学,和周围的邻居聊天,打听有关南澄的讯息,却不敢再次上前相认。
南澈对姐姐有一种说不出的依赖和敬仰,陆陆续续听徐明美讲述了她的故事和南澄的坎坷身世后,心情是复杂难明的。一方面他厌恶徐明美这样的女人一她曾经是父亲南宇的情人,世人所不齿的关系;另一方面,他也同情她,当然更心疼南澄年少时的遭遇。
徐明美从来都不是南宇正式名义上的妻子,他们不过是露水夫妻,几晌贪欢,南澄是意外的产物。
徐明美自幼家境贫寒,被不怀好意的朋友引上歧途,误堕红尘。年少时不懂保护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事对自己健康的损害,堕过几次胎,最后一次手术时大出血,医生告诉她,她以后大概很难生育了。
谁知竟然还是有了南澄。
南宇不想要南澄,因为她的妈妈不光彩;而徐明美也不想要南澄,因为她的身份不适合怀孕生子;她当然也知道南宇虽然待她不薄,但到底是生意人,不会做赔本买卖。
但,她真的怕如果这次再堕胎,就会再也当不了母亲。
以前读书的时候,还是个纯白无瑕的少女时,她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在怎样的情况下遇到白马王子,几经曲折终成眷属,生一个结合双方优点的孩子,组织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
这些当然已经成了奢望,可是她竟然还有一次做妈妈的机会。徐明美犹豫了很久,最后拿着所有积蓄回到乡下的老家,承受同村人异样的眼光和各种闲言碎语,压抑地度过了漫长的孕期,生下了南澄。
她是无法抚养南澄的,所以将她托付给年迈的母亲,每个月定期寄钱给她们。
南澄四岁那年外婆去世,她开始在几个舅舅、阿姨家辗转生活,这家住几天,那家住几天。因为徐明美收入不稳定,有时也会忘了寄钱,她的日子便越来越不好过。
当然这些徐明美是不知道的,她回到沪城重操旧业,没多久认识了一个男人叫大龙,由此上岸,成为对方的专属情妇。
虽然大龙平日也有一帮小弟跟着,但其实混得不怎么样,为人小气善妒,疑心又重。他因为怀疑徐明美在外面找男人给她戴绿帽子,经常恶语相向,有时甚至会忍不住动手。
他掐她脖子时是用了真力气,徐明美几次眼冒白光,脸部涨得紫红,几乎窒息而死。
原本还有些的感情在这样的打打闹闹中也消失殆尽了,更下作的是,以前他怀疑她外面有人,现在却又亲自将她送到一个个不同的男人手上。
徐明美想过逃跑,离开沪城,和他切断所有关系,但都失败了。最后她认了命,老老实实为大龙赚钱,只是提出一个要求一让她进当时沪城最大的夜总会做“客户总监”,她有本事赚到更多的钱。
徐明美长相身材都没什么挑的,又有大龙的力荐,她很快就如愿以偿。也是通过那家夜总会的平台,她认识了不少城中权贵。有个被人称为正哥的男人成为她命中最重要的贵人,不仅帮助她把业绩做到后来者无法企及的高度,还出手大方,对她处处照顾。
他对她说:“你知道吗,你的眼神很美,身处乱世却又好像对周遭的污物全然不知,眼神又干净又有野心。”他喜欢她取悦男人的智慧,也喜欢她柔若无骨的身体,他甚至用了点小手段让大龙进了监狱,帮她除了一大心病。
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徐明美准备将南澄接到身边一起生活时,却得知南宇知道了南澄的存在,并将她接回了南家。
她晚了一步。
南澄上小学的时候徐明美去看过她一次,刚好遇见南宇开车和安萍、南澈一起接她放学,南澈一看到南澄就拉着她的手不撒,脆生生地叫着“姐姐、姐姐”。他们看起来是非常幸福又和乐融融的一家四口。
徐明美当时便想,既然女儿过得很好,那就不要打扰她的生活了吧。
她回到正哥身边,辞掉了夜总会的工作,安心做他见不得光的女人,他手心里的金丝雀。
随着时间的流逝,年纪越来越大,徐明美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越发觉得孤独。她想和正哥生个孩子,陪陪她,但一直未如愿。
越是得不到,越是挠心抓肺地想。
徐明美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但结果让她很失望一她的身体已极度不适宜受孕,且是高龄,生产会有很大风险。
而在她经受着内心的凄风苦雨时,大龙再次出现了。他因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释放,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找徐明美,放话说不会让她好过。
那天晚上南澈在去游戏论坛网友聚会的路上看见徐明美,她正被个高壮的男人强拽着拐进路边的弄堂。
南澈因为好奇,也因为担心,跟了上去,谁知这一跟竟然跟出了麻烦。
那高壮的男人当然就是大龙,和徐明美在出租屋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像曾经每一次那样把她压在床上,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徐明美无力地抓着、拍打着对方的脸,尖利的指甲划出凌乱的红痕,但这一点也不能撼动男人强而有力的身体。
南澈怕出意外,破门而入,像一头莽撞的小牛撞翻大龙,痴心妄想以他的力量救走徐明美。
大龙从地上爬起来,像怪物一样喝叫着“臭婊子”,一巴掌打翻了徐明美,又将南澈踹翻在地。
南澈在慌乱中摸到一把水果刀,本想举起来威胁大龙,却没想到徐明美在反抗时踹到对方下体,大龙痛得直不起身,她又顺势狠狠蹬了他一脚。而大龙站不稳连连后退,倒在他身后的南澈身上一他手里的那把刀,无声地从后面插入了他的脾脏部位。
南澈吓得脸色惨白,手腕抖得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
“如果……如果当时送医院可能还不会死,可是阿姨,阿姨疯了一样抢过我手里的刀,在他身上又戳了好几十下……我会不会坐牢啊?我不想坐牢啊……”南澈边喃喃自语边浑身发抖,苍白的皮肤有一种诡异的透明感,细微的红色血管在其下清晰可见,他到最后几乎哭出来。
“你没有杀人,杀人的是徐明美!”南澄的脑海里乱成一片,但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南澈的想法让她逼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只片刻,南澄就有了决定。她双手紧紧按住弟弟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南澈你听我说,你好好听我说一你今天晚上和我在一起,我们去看了电影,看完又一起逛了逛商场,然后一起回家。其他一些细节,我们回家再确定……别再说你杀人了,你没有杀人,你和我在一起。”南澈是她唯一的弟弟,她初进南家第一个对她微笑的弟弟,处处维护她、总是跟在她身后喜欢撒娇的弟弟……也是因为她,今晚他才会单独出门遇到徐明美以及之后的事,她当然要保全他。
南澄让南澈把沾血的外套脱下,在绿化带后面的小树林里找了个地方把衣服埋起来之后,这才拉着他强装镇定地回家。
“姐。”在楼道口,南澈又发现了一件事,“我的手表不见了,可能是掉在那个出租屋里了……那块表是妈妈给我定制的,后面刻有我的生日。”他慌张得当即哭了出来。
“你冷静一下,等下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我们晚点回去,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我去帮你找回来。”要不是遇上这样的事,南澄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竟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冷静,像是开启了小宇宙的战士,明知道是错的,却还是要将自己的弟弟维护到底。
他还那么小,他是南家的希望,她不会让他去面对任何风险。
南澄打车去了南澈描述的出租屋。她到了那里时才发现那是待拆的城中村,墙上画满了红色带圈的“拆”字,房子很旧,大多都人去楼空,成为流浪汉暂时的港湾。旧房子像耄耋老人,沉默而绝望地等待挖掘机轰鸣进驻,送它们寿终就寝。
南澄摸黑爬上楼梯,在南澈描述的那扇门前停下脚步,深深吸一口气一门背后应该有具冰凉的尸体,在这个没有人气的旧楼里,黑暗让想象力没有了边界,各种鬼怪故事和恐怖片里的场景朝南澄狠狠扑过来。鸡皮疙瘩瞬间爆满全身的皮肤,汗毛倒坚。她竭力制止自己想要尖叫的恐惧,轻轻推开了门。
手电筒所过之处凌乱异常,地上有大滩的血迹,却没有预想中的狰狞尸体。
情况比南澄想象的好一些,她偷偷松了口气,紧得发麻的头皮也略微松弛了些。
她从进这片城中村的区域前就在脚上套了塑料脚套,防止留下脚印,寻找手表的过程中也分外小心,还将可能留下指纹的每个角落都细心擦拭——她怕南澈有留下什么细微的痕迹。
手表在沙发底下被找到,玻璃面已经碎裂。她将之捡起放在裤子口袋里,又环视了一遍出租屋,披着夜色匆忙离开了那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南澄和南澈一起回家,佯装无事,各自怀着忐忑的心情,昏昏沉沉地入睡。
五天后,拆迁队在拆了一半的废墟中发现了大龙的尸体,沪城晚间新闻当天播出了这条新闻。
那时候离过年只有四天,南澄、南澈和安萍边看电视边吃饭,新闻播到一半,南澈跑到厕所干呕起来。
安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开玩笑说:“你要是个女孩子,妈妈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怀孕了呢。”
南澄想笑又笑不出来,跑去拿纸巾拿到厕所。她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钮,用水声压盖她的声音,对南澈说:“没事的,有姐呢。”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南澄的心里也不好过,她比南澈还害怕东窗事发。这几天她上网搜寻过许多资料与案例,关于误杀和自卫杀人的,还有未成年人犯罪的量刑。南澈的情况不算糟糕,但为了他的前途和南家的声誉,他们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隐瞒,就不得不隐瞒到底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南澄没想到事情发生得那么快,但奇怪的是,警察上门竟然不是问南澈的事,只是问她案发当晚在哪里、与谁一起、做了什么。
南澄照着与南澈准备过的答案坦然应对,警察埋头记着笔录,也未曾多说什么,只在最后又单独向南澈求证了些问题。
“吓死我了。”警察一走,南澈拍着胸口松了口气,一转身就对上安萍的目光。
“你们姐弟有什么瞒着我?”知子莫若母,这些天南澈的异常已经引起了安萍的注意,而警察上门询问更点燃了她的怀疑。
南澈只被她问了几句就兜了底,把他误杀了大龙,南澄帮他隐瞒,交代他串供的事都说了一遍。
安萍气得转身就给了南澄一巴掌:“你这个灾祸,看你做的好事!”事关至亲,迁怒是多么正常的情绪反应一又或许,这句责骂她已埋在胸腔许久。
南澄只觉瞬间牙齿松动,她痛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左手捂着脸孔,肩膀缩成别扭的形状,心里委屈却不敢哭。
安萍在客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呼吸渐渐平稳,人也镇定了下来。她从冰箱里取出冰袋给南澄敷脸,对她说:“刚才是妈妈太着急了……你做得没错……接下来,你们还是当没事发生就好了,其他的,我和你爸会处理的。”
南澄含着泪,垂下眼眸点点头。
新闻里偶有关于那起凶杀案的跟进报道,但后来就再没人提起了。
因为案发现场已经遭到严重破坏,尸体被多处二次伤害,几乎找不到什么直接有利的证据。关于这起凶杀案的讯息少之又少。
和许多发生在这个城市的刑事案件一样,结果大约是要不了了之了。
南澄和南澈都松了口气,他们庆幸这次侥幸逃过一劫。
大年初二的晚上,南宇和安萍出去应酬,被突然而至的暴风雨困在外地无法赶回来。南澈洗过澡之后在南澄的房间玩电脑,磨磨蹭蹭到十点,突然跑到床上盖上被子说:“姐,今天晚上我能不能和你睡啊?”
“干吗?怕打雷啊?”南澄笑道。
“没干吗……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南澈用被子蒙住头,过了会儿才又道,“最近晚上常常做噩梦,一个人睡有点害怕。”
南澄望着床上把自己裹成一条毛毛虫的南澈,默默叹了口气:“睡就睡吧……我先声明,如果你睡相不好晚上蹬我,我会蹬回去的。”事实是那天晚上他们谁也没睡着,两姐弟头挨着头说了一夜的话,直到天蒙蒙亮,才各自入眠。
那个窗外风雨交加、室内温馨平静的夜晚,南澈和南澄分享了他与班上某个有好感的女生的故事。
南澈带着一点点抱怨的语气说:“……姐,你不知道她有多呆,我骂她是个死肥妞,她竟然真的信了,哭着把肉包子丢我脸上一好多油,很让人火大。”
南澈听了直笑:“你才让人火大吧,骂人肥妞,还是‘死’的。”“我随便说说的嘛……她不胖,肉肉的很可爱啊。”
又聊到徐明美,南澈对她始终抱有同情:“也不知道阿姨怎么样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想认回她吗?”
黑暗中,笑容从南澄脸上逐渐褪去,银色的月光在她眼底折射出微凉的光,她有短时间的沉默,而后才道:“有什么好认的。我并不喜欢这个世界,也不被这个世界欢迎,可她非要带我来……她现在没办法要孩子,想起了我,可是之前呢?她有没有想过没有自己亲妈妈在身边的小孩过得有多辛苦?我不恨她,可是也没有办法爱她,就像个陌生人一样。”
“为什么你可以对爸爸心无芥蒂,却不能原谅徐阿姨?”南澈不解。
南澄想了想说:“因为爸爸起先不知道我的存在,他知道后就算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个麻烦,但还是选择把我带回这里,给了我一个家,让我从此不用再担惊受怕。可是徐明美不同,她可以选择让我还是个胚胎的时候就无痛苦地死亡,她也可以在我出生后让我跟在她身边——我知道那或许会比在乡下更辛苦,但不至于觉得自己身似浮萍无枝可依……她都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了把我扔给别人。”
南澄不是不想接纳徐明美,也不是对她没有任何怜惜。徐明美的经历复杂多舛到让人怜惜,如果她只是个旁人,比如南澈,或许也会唏嘘不已,但只要想到十几年前她不负责任地生下她,让她从小就寄人篱下,看尽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无数次在睡梦中叫着妈妈醒来,拥抱她的永远是散发着霉味的棉被,无数次在学校门口眼馋地看着来接孩子的别人的妈妈,心里就一抽一抽地难过。
后来她慢慢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迎合大人的欢心,小心稳妥地生活……她可以不怨她的迟来,但无法说服自己心无芥蒂地喊她一声“妈妈”。
天光微亮,南澈已有了困意,他在迷迷糊糊中轻声问:“姐,你到底是憎恨阿姨,还是憎恨你自己?”
南澄没有防备,心里被猛击了一下,鼻腔酸意泛滥。
自河堤那晚之后,顾怀南再也没有联系过南澄,她打电话找他,也总是没有人接。
或许是他朋友多,活动也多,所以没时间找她吧。南澄这么安慰自己。
但,年少时的思念总是如百爪挠心般让人难受。在忐忑和煎熬中,南澄终于迎来了新学期开学。
报到那天气温回升,南澄穿着灰色的棉衣觉得有些热,搬新书上上下下跑了两趟,后背就出了一层薄汗,秋衣紧紧地贴在身上。
一上午都没有看到顾怀南,她心里有点慌。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南澄爬着楼梯走了神,没注意脚下被绊了一下,整个人朝前扑去,怀里的英语课本散落一地。脚踝钻心的疼痛让她当时就“哎哟”一声叫出了口。
临近中午的阳光从转角的窗户处晒进来,落在她的脸上,眼前金晃晃的一片。南澄拍打着手上的灰尘坐起身时,感觉身上的阳光被什么人遮蔽,他投下的阴影覆盖在她的身体之上。
但他只是稍一停顿,就绕过南澄继续往上走去。
“怀南?”南澄抬头看到男生的背影后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对方的冷漠让她以为可能认错了人。
顾怀南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南澄,语调冷漠地问:“有事吗?”
南澄愣了愣,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眼神冰冷得让她慌张无措,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他们彼此陌生的时期。
“没……没事。”她垂下脸,用手掌撑着墙壁挣扎着站起身。脚踝还是很痛,但是踩了踩好像没有伤到筋骨,她弯下腰把凌乱的课本重新整理成一沓,还要以防冲上跑下的男生踩到书页。
但那么小心,却还是有人莽撞地一脚踩在了南澄收拾书本的手指上。她疼得眼泪瞬间就迸了出来。
“对不起哈!”冒失踩到南澄的人是个短发女生,应该是新入学的高一新生,举着手连连道歉,青春洋溢的脸颊如苹果般芬芳光洁。
“没事。”南澄露出安慰的笑容,事实上仍疼得脸发皱。
好像是听到了莫须有的叹气声,然后明明已经视而不见地往上走的顾怀南竟又折了回来,默默地蹲下身帮南澄把课本整理成一摞。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就自顾自地抱起了所有课本。
“我自己来就好了……”
置若罔闻女生的话,顾怀南目不斜视地往上走,南澄只得跟在他身后。
教室在四楼,他们会经过三个转角,每个转角都有几秒钟能看到顾怀南完整的侧脸。女生有些看晃了眼,阳光在她眼底破碎成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