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澄在终点站下车。手机在牛仔裤口袋里震动许久,她才用僵硬的手指将它掏出来。
“喂?”
“你还好吗?声音听起来很累。”
是顾怀南。
南澄突然清醒过来:“我没事。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见你。”“你在哪儿?我开车来接你。”
南澄说了地址,她在荒凉的终点站等了三十分钟,那辆熟悉的黑色捷豹才找到她。
顾怀南下车打开副驾驶座的门让南澄上车,右手还护住她的头顶,以防她没注意碰到头。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哦,不小心被树枝划破的。”
顾怀南略有怀疑,但没继续追问。南澄坐在副驾驶座上,突然觉得累极,闭上眼睛躲回黑暗的世界里,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周遭的一切。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这么好的顾怀南,对她这么体贴入微,怎么能都是假的呢?一个人的城府要有多深,才能将假面具与自己的真实脸孔贴得那么没有缝隙,让最亲近的人也看不出端倪?这种人,真的好可怕……顾怀南将车开到莲山的山顶平台,打开车窗熄了火。他扭过头怔怔地望了南澄许久,手指轻触她脸上结痂的伤口说:“你好像瘦了点,气色也很不好。这些天我想了想,是我没有考虑你当时的心情……我想明白了,你那么气愤,是因为你很在乎苡米一就像如果遇到那些事的人是你,我也绝不会放过他们一样。”
南澄只是愣愣地望着他,没有太多的反应。
顾怀南捧着南澄的脸颊,额头贴着她的额头说:“我答应你,会为苡米报仇,但是你不可以轻举妄动好不好?……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南澄多想为眼前这个男人精湛的演技击掌叫好。她垂下眼眸,只为遮掩自己眼底细密的心事。
顾怀南仍温存地说着:“……我想你见见我的爸爸。我妈去世得早,我爸生意挺忙的,从小不怎么管我,但是一旦管我,就非常专横霸道。我和他关系一直不好,中学时总是在学校淘气惹事,一大半也是为了故意气他。前些年我在国外,他身体开始不好了,我们反而亲近些……我想你和他吃个饭,见个面。”
“为什么?”南澄问。他们再在一起之后,顾怀南甚少在她面前提及家人,也很少带她出席朋友的聚会,她就像是一座被他割断了联系的小岛,游离在他的生活圈之外。
苡米有次和她提起她曾经的一个男朋友,南澄才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似乎并不正常。
对于像隐形女友一样的存在,连苡米这种“潇洒小姐”都会觉得愤怒,所以和那个男生好了两个星期就分手了,因为觉得自己“像盆上不了台面的隔夜炒饭”,但南澄还是安慰自己,或许是顾怀南的性格原因。
直到司徒美娜戳破所有美好的表象,她才想到这是顾怀南为了避免之后麻烦而预先的设防。
那么既然如此,现在要求见面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特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见见我的家里人……也许你们之前有些误会,或者有不好的印象,我希望都能重新来过。”顾怀南小心避开之前的心结。
南澄望着顾怀南沉默良久,才点点头说:“好,你安排吧。”她突然起了好奇之心,想知道顾怀南在前面为她准备了一座怎样的坟墓,又是怎样一步步诱她进入。
与顾老爷子的见面地点约在顾家位于城郊的温泉别墅,半山之腰,白色的欧式洋楼,在群山绿树之间分外打眼。
黑色的汽车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而上,在岔口驶入一条仅限一辆车通过的小道,约莫三分钟后就到了顾家的黑色雕花铁门外。顾怀南按了电钮,铁门徐徐打开,他将车驶入车库,然后打开车门领着南澄出来。
顾家人真是会享受,这栋主要用作度假的温泉别墅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园丁将花园收拾得极为精美整齐,一年四季都有花开花落。一楼是大厅和餐厅及用人房间,二楼和三楼是主卧与客卧,皆有独立入户泡汤池,闲暇之时可以边泡温泉边欣赏远山和薄雾。
南澄想南家也算富有,在城中有套近两百平的大房子,南宇健康时生活也算宽裕,但和顾家比起来真是不值一提。
顾乔正与南澄想象中既相似,又不同。
相似的是他的威严感,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眉目间依稀保留着年轻时的丰神俊朗,就算到现在,时间让他体重增加、皮肤发皱,但他仍是好看,像历经精细切割、打磨的钻石,更显光泽和价值。
不同的是他没有南澄想象中那般严肃和不可接近,脸上有柔和的笑意,看她的眼神像一个亲切的长辈。他甚至还伸出手与她相握,手掌宽厚而温暖。
南澄突然想起她的爸爸南宇,不禁眼眶有些发热。
“南小姐,久仰大名。”顾乔正意味深长地说。
“您过誉了。”南澄心想她哪来的“大名”,无非是顾怀南可能在他面前提到过自己,“还是叫我南澄吧,大家都这么叫。”
“怀南从来没有带过女孩子回家,你是第一个,我又听说你们是高中同学,心里更加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顾怀南略略有些惊讶,因为顾乔正说他是第一次见到南澄,那么六年前让他恼火不已的“分手补偿支票”只是个误会?他不动声色地掩去自己眼底的疑惑。
他想南澄见见顾乔正,是想试探爸爸对南澄的看法,如果他喜欢,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他反对,那么他有一场持久战要打一顾乔正是固执的,而他也不会轻易改变心意。
从毫无保留的深爱到全身心的憎恨,到为了一个赌约再次萌生追回南澄的念头,到后来与她一起面对种种变故,他终于发现自己终究还是爱她的。
那些恨在细水长流的相处中如春冰消融于温暖的早晨,如落樱消散于仲夏的午后,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想要保护对方、永生只执子之手的冲动。
原来那些年自以为过不去的坎,自以为无法消散的恨,只是在怪南澄无法陪伴在他身旁,而只要她在身旁,那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原谅。
那天他愤然离开南澄家之后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到温瑞言办公室楼下时看到灯还亮着,就约他一起去酒吧喝酒。
温瑞言三分钟后下楼,提着公文包、夹着一只篮球上了顾怀南的车:“喝酒不去,每天应酬还没喝够啊?我们去打球吧。”
他们在哥大时都非常用功刻苦,几乎全部的业余时间都泡在了自习室和图书馆,最大的娱乐无非是打一场热汗淋漓的篮球,然后结伴去中餐馆大快朵颐。
顾怀南擅长进攻突破,而温瑞言的三分球很准,他们因此还组队在华人留学生圈的联谊赛里拿过冠军。
往事历历在目,那是无法复刻的青春时光。
公共篮球场灯光昏暗,绿色的铁丝围栏内只有一个瘦弱的少年穿着帽衫在练习三步上篮,看到两个成年人穿着衬衫、西裤,脚踩皮鞋进入篮球场,投来好奇的一瞥。
顾怀南一开始意兴阑珊’但被温瑞言过了几次之后渐渐开始认真。一时之间,整个篮球场只能听到皮鞋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剌耳“吱吱”声,和篮球叩击地面时如同大地心跳的“砰砰”声。
只打了半个小时,两人已汗流浃背,额边的头发全被汗水濡湿,一小簇一小簇地立着。
最后温瑞言以一记三分远投确定胜局,顾怀南在球场正中躺成“大”字形,大口大口喘气。
“以前打完一场球,再让我跑个三千米都行,但现在让我跑,总觉得会心肌梗塞在半途中。”两人买了一打啤酒,坐在球场外的木长椅上时,顾怀南说。
温瑞言笑道:“以前一周至少打三次球,现在一年都打不上三次,又免不了喝酒、熬夜,自然没法比了。”
“可是你的三分还是很准。”顾怀南说着与他碰了下易拉罐,仰头喝完剩下的啤酒。
温瑞言看着他连喝酒时都微皱的眉头,知道他心里有事,但对方不提,他自然也不会问。
他们又聊了许多不着边际的往事,然后顾怀南送温瑞言回家。在他家楼下,顾怀南突然旧事重提:“你还记得那天你不让我进你卧室吗?我后来在这里,看到南澄从你家楼里出来。”
温瑞言愣了一下说:“那天她心情似乎很差,喝了酒,我在路上遇到她。她是在我家过夜,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顿了顿,忍不住失笑,“怀南,我不信你会那么小气,到今天还在为这件事生气。”温瑞言的说辞和南澄的没有出入,顾怀南这才百分百地相信他们之间真的毫无瓜葛。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多疑又城府极深的人。
“如果我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激得我铁了心要重新追回她,你信不信?”顾怀南的眼底有散不去的隐伤,“我想着我痛苦了那么久,自然不能让她这么快快乐乐地和别人在一起,你或者什么沈洛,都不行。”
“这不是个好的开始,怀南。”温瑞言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我一直想着报复,开始时有种剌激的快感,但渐渐好像越来越想不起我要报复的原因。那些以为刻骨铭心的恨,竟然在日升月落的相处中逐渐消散。我仍然犯贱地想要得到她的爱。”
“南澄很好,这不是犯贱,每一个人都渴望被人视若珍宝、毫无条件地深爱。”
“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和南澄在一起?你也喜欢南澄,对吗?”顾怀南问道。
温瑞言不置可否,过了几秒才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个篮球教练说过,我的身体素质比你好,球感也比你好,但是单挑你赢我比较多,赛场上,你更能获得掌声和欢呼声一一你身上有一种我所没有的‘勇’,不管不顾,为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豁出去拼命的劲。我没有,所以我敬佩你……同样的,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和南澄在一起,也可能不会,因为我没有你那种非她不可的决心,我没有你那么深的执念。就像橱窗里我很喜欢的一块手表,喜欢归喜欢,但没有非要得到的心。”
“而我,若是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顾怀南喃喃道。
“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温瑞言说,“你和南澄在一起,我祝福你们。但是我不希望你是为了报复谁或者什么幼稚的赌约自欺欺人……拳头握太紧的时候,你自己也会受伤。”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事,然后顾怀南开车送温瑞言回家,在那个他曾偷窥南澄的路口停下。
“你可以走了。”顾怀南下车靠在车门上看着温瑞言离去,等他快走进楼道时突然又叫住他,“瑞言,谢谢你。”
温瑞言笑笑,挥了挥手。
晚饭后,顾怀南开车去山下的镇上采购日用品,南澄在庭院里看顾乔正泡茶,远方传来闷雷的声音。
一道又一道的工序后,顾乔正指着几上冒着香气的瓷杯示意:“试试。”
南澄端起那小小一盏瓷杯,喝了一小口,不是记忆中泛苦的茶味,而是清冽微甘,满腔生香。
“呀,还蛮好喝的。”她又喝了一口,将杯中的剩茶喝尽。
顾乔正望着她,始终是笑眯眯的。
南澄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着头又喝了一盏茶。
“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顾乔正突然问道。
没有。”南澄老实作答。
“……你知道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说不出的怪异。南澄愣了两秒才答:“我妈妈一直照顾家庭,所以没有工作,不久之前和我爸爸一起发生意外,去世了。”
“不,南澄,我是问你的亲生妈妈。”顾乔正摇头说,“怀南和我说过,你是在继母身边长大的。”
这并不是礼貌的问题,而作为长辈,他又显得太过咄咄逼人。南澄略有不悦,但仍未表露出来:“我不了解她,也很少见到她。”
顾乔正沏第二轮茶水,随着注入杯中的热水倾泻而下,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腾起来。他还是带着微微的笑意,状若慈祥而和蔼,但问题却让南澄心中一凛。
他问:“南澄,你自己的妈妈是不是姓徐,叫明美?”
“咣当”一声,女生手里的茶杯落地,热茶泼在衣服下摆,濡湿了一小片。
“……你怎么会知道?”
顾乔正眼神平和宁静地望着南澄说:“你和她有些神态惊人地相似……你们还都有一双非常动人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你认识我妈妈?”
“不只认识。”顾乔正一字一句地说,“确切来讲,她曾是我的女人之一。”
南澄几乎以为自己幻听,无法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但理智又告诉她这是真的,因为顾乔正没有必要骗她。
“你的意思是,她做过你的情人?”
顾乔正颔首:“差不多有将近七年的时间……我开始时非常喜欢她。”
“后来呢?”
“或许是因为跟了我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很孤独,变得越来越偏执,又不可理喻。不过我还是怜惜她的,如果不是她得了绝症去世得早,我还是会照顾她。”
“……她死了?”虽然早就猜到这个可能,但是确定徐明美的死讯,南澄的心还是被狠狠扎了一下。
“她最后问我要过一笔钱,说拿了之后就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但我后来查过,她并没有动用那笔钱。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病死在乡下的旧居,尸体直到发臭才被人发现……”
“不要说了!请你不要说了!”南澄捂着脸,将身体蜷在一起,身心被悔意深深笼罩。如果不是她的绝情与任性,徐明美就不会死得这么凄惨又没有尊严。
那一刻,南澄如同回到无助的年少时代,搬个板凳坐在村口等妈妈来接她,可是恍然得知原来她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轰隆隆,远方的闷雷声再次滚滚而来。
“你妈妈是个有趣的女人,但前半生太坎坷,后半生太偏执,走了歪路,回不了头。”顾乔正说,“算是可惜,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尤物。”
南澄恨他的平静,恨他说起徐明美只如同提起一件穿旧后被丢弃的衣服一剪裁很好,但是材质一般,起了球,开了线,崭新的时候还真是漂亮。
连起码的尊重都似乎欠缺。
山中的夜晚湿气很重,山雾让景物都变得朦胧不清,连庭院里的灯光都像长出了毛边一般。
顾乔正双手合十交叉于胸前,等南澄的情绪渐渐平静之后,看着她说:“我很喜欢你,看得出你是个好女孩,但是南澄,原谅我,我不会答应让你入顾家大门。你们可以继续恋爱,我也很欢迎你来这里玩,但是对不起,怀南将来要娶的人,绝对不能是你。”
“为什么?觉得我是你情人的女儿所以觉得我不堪吗?还是你觉得情人的女儿也只配做你儿子的情人?呵呵,无所谓你答不答应,反正—”南澄想起种种委屈,不由得冷笑说,“我也没想过会和顾怀南有什么未来……你们顾家的人,都自大得可笑。”她一转身,就看到顾怀南脸色铁青地站在她身后,手上还提着大号购物袋。
他刚刚回家,只来得及听到南澄最后那句对顾家人的“判决”。
“你真的这么看我吗?”在南澄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顾怀南拽住她的手腕问。
“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南澄的心中满是委屈和仇恨,她不愿让身后的顾乔正看到她有丝毫的软弱。
顾怀南的手如铁钳一般,那么用力,几乎要将南澄的骨头捏碎,可女生不甘示弱强硬地回看着他,眼底泪水肆意。
他突然松了手,后退一步,让出去路。
南澄没跑出几步,就听到他爆喝一声,刚才拎在他手里的购物袋被狠狠掷在她脚边不远的位置,为她买的橙子从袋子里掉出来,咕噜咕噜滚出好远。
她只是顿了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顾家大门。
这雨,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落下来的。起先只是几滴,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上发出啪啪的声音,然后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最后干脆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天上地下连成一片水帘。
天已经黑了,下山的路只有一条盘山公路,平日里就鲜有车辆经过,何况黑漆漆的雨夜。南澄浑身都被淋透了,衣服紧贴身体,雨水不停落下来流进她的眼睛里,她不得不时刻抹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虽然已是初夏时节,但山风挟带着雨水一阵一阵扑在南澄的身上,寒冷和湿气仍是惊人,渗过皮肤浸入她的骨头缝里。
起先她只是埋头暴走,发了疯般,感受不到雨水和寒冷,然后知觉慢慢地回来了,伤心和痛苦也如潮水汹涌而至。她走着走着,脸上突然滑过两道温热的液体,在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在流泪之后,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
南澄独自一人在下着暴雨的下山路上,哭得像个傻瓜,声音大得几乎盖过了雨声。
夜色浓得像团墨,她第三次摔倒在地上时,身后有隐约的灯光照射过来。不消几秒,那车就在南澄身后急刹车,然后顾怀南打开车门冲了出来。
“你没事吧?”他扶住女生的手臂想拉她起来,却被南澄用力推开了。
“你走开!走开!你来干什么?”她依靠自己的力量从地上站起来,浑身是泥浆,脸被冰冷的雨水冲得苍白无色,“看看我有多么可怜吗?”
顾怀南抹了一把脸,像是在压抑自己的怒气。他说:“我不是来和你继续吵架的。下暴雨的山里是很危险的,你先跟我回家,其他事以后再说。”
“家?那是你的家,又不是我的,我回去做什么?”南澄越说,脸上的凄楚之色越盛,“我已经没有家了,爸爸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了,南澈不知道去了哪里……连苡米也不要我了顾怀南握紧了拳头,忍了忍,终还是认输道:“你还有我。”南澄歪着头,像是在听一个动人的笑话。汽车的大灯直射进她的眼睛,她眼底的泪光无处藏身。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怀南,你不是我的。”她单手捂脸,整个人慢慢蹲到地上,“你不是我的。几年前你是司徒美娜的,你和她风流快活,现在你是你自己的,你是顾家的……你从来不是我南澄的……我真傻,怎么会曾经以为你会是我的呢?司徒美娜已经都告诉我了。”
“她说了什么?”
“说了你为什么重新要和我在一起,说了沈洛为什么会突然丢掉工作,说了她又为什么和六年前一样,给我一模一样的羞辱一六年前是因为她爱你,六年后是因为她依然爱你,而你,恨我,想要折磨我。”
顾怀南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南澄绝望又惨烈的神情逼得他不得不在她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
“事情,事情不全是她说的那样。”他紧张到开始结巴。
“不全是一那至少,她说的也是真相的大半了吧……”南澄摇着头往后退,“我对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已经没有兴趣了,我只知道我已经输了,我还是太高估了自己。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什么好东西的,也不配被人珍惜守护。徐明美走到生命尽头,最后的希望只是我能认她,我却偏不理她;沈洛全心全意待我,我却连他的亲吻和拥抱都非常抗拒;苡米,苡米总是在我最难受最无助时和我站在一起,她看起来那么强大,我就真的忘记了她也只是个女孩子,让她大半夜过来看我……我自私,贪婪,任性,固执……这么不好的我,当然不配得到任何上天的嘉赏。”
顾怀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南澄打断:“我知道上天不喜欢我,我从小就知道如果它喜欢我,它就不会让我受那么多苦。有时候,我也会觉得非常不公平,为什么我那么小心翼翼地生活,我对生活的最大愿望只是想要一个安稳牢固的家,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一个永远不变的安心爱人,一段无风无浪的平淡人生,却也这么难?……以前它不喜欢我,我还想讨它欢心,想要从它手里分到糖果……我曾以为你是它给予我的糖果,因为这些年来我好好爱家人和朋友,好好珍爱自己的奖励……”南澄抬头望着顾怀南,嘴角漾起一朵惨烈的笑花,“呵,却原来是我误会了……你不是奖励,你是来毁灭我的……”
“你别再往后退了……南澄!”
南澄边说边后退,竟已退到了盘山公路的边缘。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往身后望了一眼,白天时绿如海洋的树浪此刻静默成直立的兽,千百万只兽整整齐齐地立在她身后,似乎只等她纵身一跃,就会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将她彻底撕碎。
南澄回过头冲顾怀南笑了一下:“小时候我因为害怕躲在衣柜里的时候就总是想,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呢?我一点也不喜欢它。”她的笑容渐渐僵止,张开手臂如一只绝望至极的鸟,面朝天空、背向大地,把自己狠狠抛飞了出去。
顾怀南的动作比她所能想象的更为迅捷,他如头发狠的豹子般纵身向她跃过来,在她的身体下坠落地之前就与他的拥抱在一起。
时间好像在那一刹那静默,雨声消止,黑夜亮如白昼,电光火石的刹那被拉长。顾怀南的眼睛如同燃烧后的余烬,布满微弱的火光和大片的绝望,他没有血色的脸上有一种发狠的信念一“我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如果一定要死,那么一起吧。”
南澄闭上眼睛,时间恢复原本的速率,两人抱作一团,然后千百条树枝劈头盖脸拍打在脸上、头上和身体上,再然后是笨重的落地。顾怀南好像撞到了什么,闷哼了一声。
他们在泥土湿软的斜坡上一路往下翻滚,不时碰撞到什么。因为坡太陡,碰撞只减缓了下滚的速度,却并没有完全让他们停止。
南澄睁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顾怀南将她的脸按在他的胸口。他抱她那样紧,好像是想让她窒息在他的胸怀里,又好像是害怕一松手,她就会从他的身旁滚落到旁的地方去了。
天旋地转的那十几秒,对南澄和顾怀南来说好像有一生那么长。向下滚落的趋势似乎停止于顾怀南后背撞上了某棵粗壮的树干,而南澄那时已接近昏迷,只觉得一震,然后意识再次模糊成漆黑的一片。
南澄清醒过来的时候天际已经微亮了,她躺在山涧旁的一块空地上,那个背对着她蹲在水边的人自然是顾怀南了。
暴雨已经停歇了,但山涧的水势依然不减,汹涌奔腾如千军万马,清澈的水流前赴后继地狠狠撞在拦路的巨石上,溅开的白色水滴像散落的珠子一般。
南澄坐起身,觉得自己好像在昏睡中被人狠狠殴打了一顿,全身发疼,但所幸都只是皮肉伤。
身下的泥土柔软馨香,散发着腐叶的腥气。这暴雨让山路变得湿滑,但同时也让土质松软,他们跌落时保住了小命。
“你醒了啊。”顾怀南听到身后的动静,没有回头,依然蹲在山涧旁。
南澄怔了怔,今时今日,她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态度面对顾怀南。
磨磨蹭蹭许久,走到他身边想看看他在干吗,却被看到的景象惊得叫了出来。
顾怀南一直蹲在水边是在用山泉清洗创面,他的裤腿和手臂都被磨得血肉模糊,泥土和沙石混在皮肉里。最糟糕的应该是左手腕,不知道下坠时撞到了什么,整个折成诡异的角度,撕裂的伤口里似乎隐约能看到白骨。
他没有南澄幸运,又或者,是他紧紧护住了南澄,为她挡去了大部分的伤害。
“我们赶紧找出去的路吧。”
“你的手……”
“没有关系的,去医院应该能接上。”顾怀南平静地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角说,“这里,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习惯性的“对不起”,差点又要脱口而出。南澄咬着嘴唇,控制住自己。她不喜欢总是说对不起的自己。
顾怀南见南澄没有什么反应,有点急,说道:“我破相了,你要对我负责。”
“什么?”南澄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
“怎么?不想认账?”顾怀南凑近南澄,孩子气地扒拉着那个伤口说,“你看嘛,你看看嘛,是不是新鲜的伤口,是不是和你一起掉下来时弄破的?”他的语气故作轻松,可是细辨之下声音却在颤抖。“快找路吧,别耽误时间了。”南澄撇过脸,推他往前走。
下山的路不难找,只要沿着那条山涧往下走就行了,只是山林未经开发,没有人工开辟的小路,满是树木和灌木丛,很是难走。
因为顾怀南伤了手腕,南澄坚持她走在前面,那样可以帮助开辟道路,把那些带剌的枝条拉住,以免再次打伤顾怀南。
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寂静的山林里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还有两人逐渐粗重起来的喘气声。
“南澄,”顾怀南尝试打破僵局,“不管你信不信,我觉得有些话我还是得和你说明白。”
女生用力踩到面前的细瘦树干,扒拉开挡路的藤条类植物,硬是开辟出一个向前的空间。
她没有接话,顾怀南便继续说下去:“司徒美娜告诉你的那些,我承认有部分是真的,但不是全部……你还记得在医院遇到你的那次吗?我陪你走去公交站等车,你叫我‘怀南’,有很多年我不曾听到你这么叫我的名字了,声音又轻又软。我心里对你,一直是有怨念的,六年前你对我突然避而不见、形同陌路,我承认自己有错在先,但我对你的心意所有人都明白,为什么你就不能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呢……听到你说你要结婚,和一个在我看来那么平庸的一个男人时,我就气得发了疯,我不能接受你嫁给任何人,在我真的决定放弃你之前。我承认这事我做得挺卑鄙的,使了点手段,但是南澄,如果你们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让司徒美娜去引诱他,他就会上钩吗?就算到现在,我也不后悔做过这些略显下流的事情……开始时以为是恨支撑着我做这些,最后才发现原来你之于我的重要性,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南澄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一会儿觉得痛苦,一会儿又觉得甜蜜,最后却通通变成了酸楚。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滑落,但她不抬头擦,也没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仍是埋头往前走。
“你说这么多,是希望我感激涕零你对我的赦免,又重新爱上我吗?”南澄问道,“是不是你爱我,我就一定也得爱你?就像以前我们读书时那样,无论我多么讨厌被人注意,成为别人嘴里的话题,而你只是当作开个玩笑,我就要付出代价?是不是人真的有等级之分,你从来都比我高了不知多少等级,你是天我是地,你是云我是泥,你爱我是纡尊降贵,你们这么高尚的人,想让我们这些卑贱的人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可是你却是这么做的。”南澄顿了顿,压抑住呜咽声继续说,“沈洛原本有光明的前途,他寒窗苦读十六年才熬到大学毕业可以开始赚钱,靠自己的努力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作为他职场的起点。可是你呢,随随便便就踩碎了他的计划。
“或许我不够爱沈洛,或许沈洛身上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可是他至少符合我平淡的梦想,能给我一个稳定的、不破碎的家庭。”顾怀南说:“南澄,你这么说,对我也不公平。我也能给你稳定幸福的家庭,而沈洛,也许曾经可以,但事实证明他不可以,他经不起诱惑。”
“那你又比他强多少?”南澄终于忍不住停住脚步,“你和他,不过是六年前和六年后的区别。”她或许会忘记在白天鹅宾馆发生的事情,却永远无法忘怀戴斯酒店的那个夜晚,她是如何狼狈地落荒而逃,带着一颗碎成粉末的心,也永远不会忘记十七岁的自己是如何蹲在路边的树丛里,哭得像个傻子。
顾怀南握紧了拳头,松开,又再度握紧,最后露出颓然的神色:“那天我真的是喝醉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有,或许没有,那是只有司徒美娜一个人知晓真相的‘罗生门’了……我可以接受你对我生气,但无法接受你为了钱要和我分手……”
南澄打断他的话:“到今天你还以为我是因为钱吗?你所以为的那张支票是你父亲签署的,但却不是他给我的。我的亲生妈妈,曾是你父亲的情人,钱是他给她的,又辗转到了我手上。
“我决定不要再爱你了,是因为我以为爱是纯洁和彼此完全的独占,可是你亲手把它弄脏了。最重要的是,我觉得那时候你也没有那么喜欢我,可能就像司徒美娜当时说的那样,你只是图我新鲜,图我口味特别……”
“不!”顾怀南没办法坚持听下去,“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呢?从过去到现在,我喜欢的人,住在我心里的人,只有你。或许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让你有那样的感觉……南澄,我们出去之后,重新开始好不好?”
南澄轻轻地笑起来,越笑,眼泪却落得越快,大颗大颗地滑落眼眶,掉下来砸在满是泥溃的衣襟上。
泸沽湖畔的漫天星光下,顾怀南对她的蛊惑还言犹在耳,而今在暴雨后的山林里,他断了一只手腕对她说着似曾相识的话。
“不是所有的错过都能重新开始。”南澄捂住脸孔,声音里终于有了浓浓的哭腔,“我们回不去了,怀南,我们回不去了。”
轰鸣的马达声由远及近,直升机螺旋桨旋转带起的气流让附近的树木绿浪起伏,草叶翻飞。他们的头顶传来扩音器喊话的声音。
顾怀南知道他们得救了,可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