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南领着南澄入住了青年旅社,然后在旁边的小店吃了一碗十块钱的云南米线,下午在古城溜达了一圈,晚餐是小酒吧里的中式简餐,还能边吃边听驻场歌手唱歌一简朴得完全不像他的少爷作风。
南澄不挑食,再加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吃得很香。顾怀南在她对面轻“啧”了一声,然后把几乎没动过的盘子推到南澄面前:“这份你也吃了吧。”
南澄受宠若惊,把上面的大排夹到自己盘里,感动地咬了一口说:“你没胃口吗?可是不吃晚上会饿的。”
顾怀南扬了扬眉,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突然看着南澄说:“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好养活……你不觉得这里的东西很难吃吗?简直跟饲料一样。”
他看着她把整块大排津津有味地啃完才说“跟饲料一样”,这不是明摆着骂人吗?南澄嫣然一笑,回他说:“讨厌啦,说得你好像吃过饲料一样。”
顾怀南眼神复杂而专注地望着南澄:“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么伶牙俐齿。”
“……人都是会变的。”南澄拨了拨耳边的头发,有些心虚。其实不只以前,就算是现在身为报社记者的她,也不是以伶牙俐齿出名,大多时候她还是那个温顺乖巧、存在感稀薄的小女生。
但或许是因为这里离沪城太过遥远,让她卸下防备,或许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让她突然觉得原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南澄变得不像以往那般谨小慎微,只选择最本真的自己去回应周遭的人事。
就像如果是以前,就算被偷得一无所有,她也不会好意思舰着脸跟着顾怀南混吃混喝一可是现在却那么做了’而且也不觉得有什么。能有什么呢?会比她未婚夫被她的前情敌给睡了更糟糕的事吗?
踩着晒满了月光的青石板小路回客栈的路上,南澄脚步轻快愉悦,她喝了一点酒,脸上忍不住就浮现笑容,嘴里还轻轻哼着歌。
顾怀南凝神细听,发现是很久以前他们都喜欢的一首歌。
“你举着一枝花/等着有人带你去流浪/你想睡去在远方/像个美丽童话/那本书合了又开飘落下梦想/我们俩合了又分像一对船桨……”
南澄在傻乎乎地笑,顾怀南的心却无由地暗下来。
这歌词多不吉利,像极了他和她的故事。
他们在丽江待了一晚,束河待了两天,第三天的晚上去了泸沽湖。
有人在路口接顾怀南,南澄跟着上了他们的灰色奔驰车,十五分钟后到达那家泸沽湖边的私人会所。
青瓦白墙,大红的灯笼,白色的纱帘像一只伏在窗边的鸟,漆黑而静谧的泸沽湖畔,这里就像白蛇娘娘一记口诀幻出的一个幻境。
“这才像是你旅游会住的地方。”南澄在喝水的瓷杯杯底看到一个抽象的图腾,很像融化的“顾”字,不由随口问道,“你家在这儿有股份?”
顾怀南坦然地点了点头。
南澄呛水,咳嗽不止,惊叹:“你们顾家到底涉足了多少产业?”可怕的资本家!
“公司在这里操作一个旅游地产的项目,进行了有两年了,这里是招待客户和朋友的地方。总的来说,我们做的还是属于房地产的一个分支。”顾怀南答道,“不过这些和我也没什么关系,都是我爸的,我也不过给他打工。”
那还不是一样的……不过你以后,要经营这么庞大的事业,会很累吧。”
顾怀南的心里动了动,抬眼看向南澄,轻启唇道:“你是不是看多了‘心灵鸡汤’啊,什么‘别人都只关心我飞得高不高,只有你关心我飞得累不累?’”
这反问听起来充满了嘲讽意味,南澄连忙撇清关系:“我没看过这句话也没那个意思。”真是言多必失。
顾怀南恹恹地起身。
“你去哪儿?”
“骑马。”他突然又回过身,指着南澄的鼻尖说,“你也必须去。”
绕着湖,散步,满天星星。
想象中,应该是很美好的事情,直到南澄坐到温热的、能感受到马匹肌肉与骨骼的马背上时,那种离地和无法掌控缰绳的恐惧感才慢慢浮现。
她骑的是一匹枣红色顿河马,马夫说它的名字叫花将军,脾气很好,所以就算不善骑术,只要抓紧缰绳,自己坐稳了,就可以放心骑。
南澄还是觉得很害怕,半伏在马背上,手紧紧拽着缰绳可又不敢真的拉紧了一她以前采访过一个骑手,他曾说人和马之间靠缰绳联系,而缰绳连着马的上唇,拉太紧它是会疼的,好的骑手和马都把对方当作最好的伙伴,互不伤害,互相信任。
南澄很怕自己摔下去,但是也怕花将军被她笨拙地弄疼。
这样,根本就没办法在星空下散步吧,虽然泸沽湖的天空那么干净那么美,满天的星斗像个童话一样。
顾怀南叹了口气,下马,他把自己的马匹交给马夫,让他远远跟着,亲自牵着花将军,南澄只需抓牢座椅前方的把手握紧、坐直就好。
“你的身体随着将军向前的行进而上下起坐,这样它会轻松一些,你习惯之后,它还可以慢慢骑快一些。”
“不不,这样就很好了。”南澄连忙说。
夜晚的湖边很安静,特别是他们所在的这一片私人会所区域。深沉的湖面微微泛着粼粼的光,晚睡的鸟儿掠过湖面,停在枝头,偶尔发出古怪的鸣叫声。
顾怀南和南澄聊着音乐和电影,最最安全和资源充裕的话题。
南澄读书的时候没有特别喜欢的歌手,反而念大学时开始像青春期少女那样喜欢台湾的一支摇滚乐团,还曾像小女孩一样追着去看演唱会,在现场为他们尖叫,在震天响的歌声里落泪。
“好喜欢他们主唱,帅帅的,肉肉的,又有才华又可爱又英俊……”每次说到他,南澄都不吝溢美之词。
“啊,你说如果我现在放手的话,会怎么样?”顾怀南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回应了,在南澄说得兴高采烈、双手离开把手之时突然淡淡地问。
“你是开玩笑的,对吧?”南澄重新抓紧把手,半伏下身子,警惕地望着顾怀南。
“本来是,”顾怀南回望着南澄,突然扬起嘴角,“现在不是了。”他在南澄紧张的注视下慢慢松开了手上的缰绳,甚至还轻轻地在将军的屁股上拍了一记。
“坐稳了,南澄。”
南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随即嘴里爆发出一段后来被尖叫代替的脏话。花将军突然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虽然对于善于骑术的人来说它根本都称不上在跑,但南澄在马背上明显觉得颠簸剧烈。
没跑出几十米,她就以一种缓慢又狼狈的姿势,从马背上几欲滑落。
顾怀南让马夫吹了声口哨,花将军就乖乖地停下脚步,低头在湖边饮水。他跑过去的时候南澄已经双脚落了地,她伏在马背上,手指仍然紧紧抓着座椅前的铁把手。
“没事吧,将军跑得不快的。”顾怀南说着,想要扳起南澄的身体,看看她的脸。可女生就是撇着脸不肯面对他。
过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她哭了。
“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这么害怕……将军脾气很好,我拍它时也拿捏了分寸。”顾怀南觉得抱歉,柔声解释。
南澄的喉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声,随后她的铁拳如流星般飞向顾怀南。
“你这个变态禽兽神经病你去死吧!你不是说会保护我吗果然都是骗人的你明明就是想害死我吧……”
骂着、打着、安抚着,到最后,顾怀南突然静下来,只剩下南澄的哭骂声。
“原来你还记得呢。”顾怀南心湖泛起阵阵涟漪,他承认听到那句话时心里是有喜悦的。
南澄怔了怔,随即捂着脸,垂下头,哭得更加哀伤悲痛,眼泪流得痛痛快快、彻彻底底,之前以为枯竭的泪湖原来只是因为没找到发泄的出口。
怎么会忘记呢?誓言啊,不就是说的人很容易忘记,听的人却常常想起的怪东西吗?
是谁说的,我们真正爱了,真正难过了,原来也就只有那几年后来的难过也是真的难过,泪水也是真的泪水,只是好像看过大海之后再去看湖,无论它多么烟波浩渺,也无法与初见大海时的震撼与感动相比。
第一次,撼动生命般的恨与爱,当然没办法那么容易忘记。
其实如此说起来,沈洛就算背叛她,也真的不算太亏欠她。南澄越哭越伤心,正是因为想到这一点,而那些青春过往,再美好也不能回头了。
顾怀南伸出手臂环住南澄,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他在她耳边充满蛊惑地说:“南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们的故事,不应该就那样无疾而终。”
丽江五日,南澄觉得真像梦一场。
当顾怀南小心又珍惜地抱着她,问她“南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时,她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十八岁的司徒美娜和二十四岁的司徒美娜,一左一右站在近处对她桀桀发笑,一个素颜妩媚,一个姿容娇艳,相同的是嘴角又骄傲又倔强的强者笑容。
她被背叛的第一次,她被背叛的第二次,竟然是因为同一个女人,而她又多么害怕会有第三次。
南澄推开一点顾怀南的身体,手指平静地抵着他的胸口,掌心隔着衣料,触摸到对方的心跳和薄薄的体温。她垂着脸问:“你是开玩笑的吗?”
顾怀南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南澄迷茫地说,“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失望,也不能再经受背叛了……”
顾怀南没有说话,他捧着南澄的脸,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亲了亲她的眼睛,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反问道:“先背叛的那个,难道不是你吗?”
南澄以为他说的是她为了保护南澈而对警察撒谎的那次,心里又软了一下。年少的时候好像总是有那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与波折,像西天取经,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不打死上百个妖精怪物,就到不了西天。
二十四岁,那么二十四岁的今天,他们的重逢,是为了那个破碎的故事有个美好的结局吗?
南澄困惑极了,而顾怀南还在等一个答案。
夜色收起了伪装,让人没有后顾之忧地暴露无助:“我害怕重逢是分离的开始。”她喜欢凡事稳妥,她希望永远不变。
可是,试一试又会怎么样?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一心里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南澄心底跃跃欲试地响起。
重新踏上沪城的土地,南澄有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熟悉是因为这是她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城市,她的家、她的梦、她的爱都在这里;陌生的是离开一个星期之后回来,她的生活在打乱之后又迅速有了新的秩序。
回报社销假时做了最坏打算,但汪主任这回倒没为难她。没过几日,南澄又收到一个更好的消息:父亲南宇去美国治疗的事情排上了行程表,安萍已经着手开始办一些必要的出国手续。
她一开始以为是安萍想通了,愿意为南宇做冒险的尝试,但南澈却告诉她:“不是妈出的钱,是医院给妈打电话,说有个公司投资与医院合作了一个什么项目,他们特别指明说要安排爸爸的治疗,如果康复得好,是医院以后一个很大的宣传点一所以爸爸这次的治疗费,包括妈妈去美国的所有费用,都是免掉的。”
“原来是这样啊……”
可这世上哪来这么好的事?南澄从来都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她下子就猜到了是顾怀南帮了忙。
“你说我要不要拒绝?可是我又很想我爸能去美国治疗。”南澄拨着杯子里的柚子颗粒,问对面的苡米。
“拒绝?你傻啊。”苡米叹了口气说,“认识个财大气粗的‘富二代’不难,但遇到个愿意对你财大气粗的‘富二代’就很难了,你要不要这么不识好歹,撞了大运还往外推?”
“我不喜欢这样,总觉得领了他这份情,我们就不再平等了。”南澄歪着头,摸着右边的耳垂说,“我不希望我们是不平等的。”苡米说:“平等不平等和付出的物质是没关系的,是你自己心里在作怪。你换个角度想想,明明是他自己愿意为你做这些的吧,而你如果有这样的能力,你们交换位置的话,你愿意以举手之劳帮他一把吗?”
“愿意。”
“那就行了。你再想想如果你站在顾怀南的位置,你是希望别人欢欢喜喜地接受你的好意呢,还是为了所谓的骄傲和自尊拒绝呢?”南澄皱了下眉头,然后笑起来:“苡米你总是这样,我心里总是跨不过去的坎,你轻轻松松几句话,好像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那当然。”苡米有点得意,“你啊,和大多数具有中国传统美德的女人一样,想太多,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男人对我们的好。事实上我们又没有逼男人,也没有伸手向他们乞讨是不是?他们得到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笑容,我们的美貌甚至我们的爱,作为回礼给点关怀、给点照顾、给点物质……那又怎么了?很合理嘛。男女平等喊了那么多年,可是男女真的能平等吗?永远不能。男人啊,本来就应该对自己的女人好一些,大方一些。”
苡米从来都是这样直率而坦然,世故得很纯真,她不扭捏造作,不故作骄矜。虽然南澄还是难以像她那般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顾怀南给予的所有馈赠一因为自小的经历教会南澄,所有别人给的东西始终不是属于自己的,有一天对方想收回的时候那是分分秒秒的事情。
如果她习惯了他的好,那么失去的时候,会有撕掉一层皮肉的痛。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理清自己对顾怀南的感情。她当然是爱他的,但那爱早已千疮百孔、深埋于心,未曾打算重新刨地三尺,挖出来开封见光。
六年之后的重逢带着过去不愉快的记忆,又是在她遭受恋人的背叛之后,她害怕受伤,更害怕重新开始会连仅有的美好回忆都彻底摧毁。
“对了,你那个台湾男朋友怎么样?”南澄换了个话题。
“哦,在你去丽江的第二天,分了。”
“这次是为什么?”苡米分手的理由多姿多彩,常常让南澄大开眼界。
“没有为什么。”她叹了口气,这次的答案甚至不像个答案。苡米的眼底浮现失落的星光:“南澄,我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前两天你给我打电话说你和顾怀南的事,我听着听着吧,突然觉得好羡慕。我羡慕你单纯,又总是遇到好男人眷顾。像沈洛吧,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他也是真爱你的。”
南澄不自然地顿了顿,反问道:“你那些前男友哪个不是真爱你啊?”
“还是不一样的。”苡米微眯着眼睛说,“我能感觉到……最悲剧的事,就是我能感觉到。他们爱我,爱我的外表、身体,还有不拖泥带水的性格,爱的时候十分爱,分手的时候也痛快一这只是激情吧,不是爱……当然也有人曾对我掏心掏肺,但我总是很快就退出那种对爱需求太旺盛的感情关系,我害怕最后的下场是彼此伤害……或许问题真的出在我自己身上,爱情这个东西嘛,很多时候是求仁得仁,只是我们很多人苦苦追寻,到头来却不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仁’。”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苡米晚上有个约会,所以没吃晚饭就走了。她离开之前,南澄挑了一个“便笺饼”装袋放进她包里:“回家后打开看看,可能有冥冥之中注定的启示。”
“小女孩。”苡米笑着离开,倒没有嫌弃可能掉落的饼渣弄脏她的名牌包包,也没有把饼丢出来。
“便笺饼”是这家甜品店的特色小吃,普通的果仁烤饼,只是每一个饼里藏一张小字条,不打开来,谁都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就像这接下来未知的生活。
从丽江回来之后,南澄隔了两个星期才又见到顾怀南。他给她打过几个电话,在会议和加班的间隙,声音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好像是最近开盘的那个别墅项目出了些问题,前期已经购房的业主有不少要求退房。
“会没事的。”南澄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只能说些苍白的安慰。
“当然,顾家制造的牌子可没那么容易倒。”顾怀南说。虽然他的身体和精神都累极了,但骄傲永远不倒。
“南澄,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呢?”他突然在电话那头问。
南澄突然涨红了脸,虽然只是握着手机,看不到对方的脸孔,她仍一下子就手足无措起来。
就算是他们最美好的过去,也未曾这般赤裸裸地表达过想念或者爱。
“……嗯,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顾怀南站在二十七层的透明落地玻璃旁望出去,满城绿意,他笑道,“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美女请吃饭这种好事呢。周五吧,周五我来接你下班。”
“那,周五见。”南澄挂掉电话。她望着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想要爱的人和想要发生的事,没有经过多少波折和磨难,那么顺利就到达眼前的时候,从不相信自己如此幸运的南澄总觉得凡事没有那么简单。
或许她天生命贱,好日子反而让她忐忑。
周五如期而至,南澄的心情有点像初次约会的少女。
顾怀南来接她之前回家换了衣服,轻便的圆领T和线衣开衫,看起来和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开的那辆黑色的捷豹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能够开得起的一很多人终其一生也赚不到他那辆车的钱。
他为南澄开门,女生不自在地拢了拢头发坐进副驾驶座。
“你很不安吗?”顾怀南边开车边问。
“嗯。”南澄老实回答,“我怕被同事看见,怕有奇怪的传言。”
“传言?哈!”顾怀南笑了一下。
南澄沉默了一下,才道:“也许这也是事实的一部分,毕竟是因为你,我爸爸才能去美国治疗……我刚刚分手,在几乎要结婚的情况下,你不觉得我们现在选择重新开始,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吗?”
顾怀南的笑容淡了一些,他微微眯着眼睛望着前方的路,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好时机,我只知道两个人之间如果还有感觉,那任何时候都是好时候。别说这些了,想想等下吃什么吧。”他显然不想在这些问题上多作纠缠。
南澄对吃没有太多想法,顾怀南便带她去他常去的一家粵式餐厅。楼下的停车位有限,顾怀南在保安的指挥下才将车驶入狭窄的停车位。南澄拿包下车,另外一边的一个保安突然向她冲了过来。
“南澄!?”不敢置信的声音传入耳中。
南澄抬起头,竟然看到了沈洛,他穿着藏蓝的、宽大的保安制服,眼神在她和顾怀南之间飘移不定。
顾怀南很自然地走到南澄身旁牵起她的手:“我们上去吧。”南澄看了一眼沈洛,提步欲走,后者突然爆发出嘲讽的冷笑声:“这就是为什么你斩钉截铁要和我分手的原因吗?呵呵,原来你跟那些女人没什么两样,闻到钱味就跟苍蝇看到屎一样……”
面对他的辱骂,南澄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冷静地看着沈洛说:“我们为什么会分手,你不知道原因吗?把我们的未来毁掉的人是你啊。”
“南澄你听我说,我是被引诱的……”
“够了。”南澄推开沈洛的手,“不要说了。”她与顾怀南往电梯口的方向走去。
“南澄,我爱的人只有你,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可是我真的是被陷害的……”
沈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凄楚,南澄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将沈洛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然后,所有的强硬一小片一小片地碎裂,露出其下柔软的内核。
她突然觉得累极了,心里像压了一座山,说不出的沉重。
对不起,今天没有办法和你吃饭了。
顾怀南叹了口气说:“看来我们不该来这里,坏了胃口。”
“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或者大后天,我总要和他把话说清楚的。南澄抹掉眼角的泪痕,很平静地说,“我不是难过我们走不到最后,而是看到他今天这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好人,善良体贴,努力上进,是有点坏脾气,还有点愤世嫉俗,但总体来说,他比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更认真努力地生活。可是今年他无故丢了工作,现在只能在这里当保安……你能明白吗?”南澄看向顾怀南,“我为他感到心酸,还有我们曾经在一起的回忆,永远追不回了。”
顾怀南不置可否地回看着她,眼底的波澜起伏不定。
电梯门开了。
“如果那个人是我,南澄,我是说如果今天落魄的那个人是我,你也会这么难过吗?”他轻声问。
南澄怔了一下,然后用力点点头。
自从上次醉酒后,南澄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温瑞言了。那天她在餐厅做完一个人物专访,采访对象已经先行离开,她还在低头整理着采访资料时,温瑞言在她对面的沙发落座。
“嗨,真巧。”南澄抬头看到他,露出惊喜的笑容。
“不巧,这里离我事务所很近,我是常客。”温瑞言还是一贯的温润如玉,“好久不见,你近来好吗?”
“都好……”南澄在犹豫要不要主动提起她和顾怀南现在的关系。温瑞言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望着南澄仍是不急不缓的语气:“听怀南说,你们开始了?”
“算是吧。”她也不知道要怎么确切定义。
“你想清楚了?”温瑞言问。
“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温瑞言没有回答,只是说:“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旁人的话听不得。我的意思是,只要你明白你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只要是你心甘情愿的,那就行了。无论高低起伏,享受每一刻。”“你今天好奇怪,像是每一句都意有所指。”南澄直言。
“可能是因为有些嫉妒吧。”温瑞言笑道,“一下子就是两个朋友都‘脱光’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你竟然说这种话,小心天打雷劈。”南澄皱皱鼻子笑道,“天知道沪城多少好姑娘等着让你挑。”
温瑞言笑笑,又聊了一会儿才与南澄告别:“晚上还有个应酬,下次我们约吃饭,叫上怀南一起。”
“一定。”南澄笑吟吟地回道。
温瑞言离开的时候天边的火烧云绯红似火,他坐在自己的车里抽了一支烟,想起南澄的笑容,也想起顾怀南骄傲的神情。
几天前温瑞言已见过顾怀南,在听闻他和南澄的传闻之后。
“我希望你和南澄开始,不是因为那个你自以为是的赌约。”
几个月之前,顾怀南曾无比轻蔑地对他说:“南澄不是什么好女人。你信不信,我勾勾手指头,她和她那个所谓的男朋友,立刻会分崩离析——原因不是因为她爱我,而是我的条件远远优于她那个做服务员小头头的男朋友。”
温瑞言当然不信。他隐约猜到顾怀南和南澄之间应该有一段很难忘的过去。
他希望他们重修旧好,但恐怕骄傲固执的顾怀南,那个在异国的冬日深夜痛哭不止的顾怀南,不会这么轻易地允许任何人翻过昨日那一页一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也不行。
“是又怎么样?”顾怀南靠在犀牛皮的沙发椅背上,懒洋洋地望着温瑞言,“或许你应该相信,她真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没有什么想象,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温瑞言忍不住提醒,“怀南,不要做自己会后悔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妈又多嘴?”顾怀南不悦道,“你不会真有点喜欢南澄吧?不过我警告你,她现在是我的人。”
“我向来讨厌富家子,就是因为你们喜欢用‘我的’去定义人和物,就像小狗撒尿,宣誓主权。”温瑞言眼神淡漠地望着他说,“南澄不是你的,她就算最后嫁给了你,她也应该是自由的。如果你连这个都不明白,你就不配和她在一起。”
顾怀南勃然大怒:“我配不配用得着你来说?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
“我会走。”温瑞言拉开门,最后说道,“希望你明白,我今天跑来和你说这些话,并非只为了南澄。你之于我,是比她更重要的朋友。”
晚上顾怀南和南澄一起吃饭,她说起下午和温瑞言在咖啡厅的偶遇,男人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他有没有说起我?”
“说了。”
“说了什么?”
“他说下次我们一起吃饭……如果温瑞言有女朋友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四人约会’。”南澄低着头,费力地切着牛排,想到了什么,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对方的眼睛发亮,“最近苡米也单身了,你说他们……有没有可能?”
顾怀南轻咳了一声,笑问道:“是不是女人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变成传说中的三姑六婆,以把所有单身的人送作堆为乐?”自他满二十岁,他就深陷在这种莫名其妙就成为别人推销品的烦恼里。
“才不是。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才会希望他们也好啊。”
“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顾怀南真诚建议,“先不说他们是否合适,假设他们看对了眼一你要知道,没有一段恋情是永远稳妥不变的,如果他们今后分手,朋友场合相聚会变得尴尬。所以你为什么要给大家埋下这颗地雷呢?”
南澄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
顾怀南状若不经意地又问:“再说,你对瑞言,多少是有过好感的吧,怎么舍得?”
“你在说什么?”南澄听不懂。
“几个月之前,我去找瑞言的时候曾看到你从他的家里出来……不过这没什么,那时候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不用觉得抱歉。”顾怀南假惺惺地说。
南澄吃惊地看着对方:“你不是觉得我和他……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她直摆手,差点被水呛到,“那天我心情不好喝醉了,温瑞言他好心捡我回家,照顾了我一晚上。他是个很好的朋友,但我们真的没什么……唉,不过现在想想那天晚上我真是太失态了,如果遇到坏人就惨了。”每次想起这件事,她都会懊恼。
“比如遇到我一我就是个坏人。”顾怀南勾着嘴角故意露出一个颠倒众生又邪恶至极的坏笑,但他对面的南澄还是细心地发现,他好像是真的很开心。
顾怀南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了两客甜点,这也是他那天晚上心情大好的佐证之一。
重新开始的恋情,笼罩着阴谋和赌气的疑云,但与所有真正的爱情伴随而生独占欲一样,顾怀南还是会嫉妒和在乎。
如果南澄一如他记忆里廉价而卑贱,那么也只能对他顾怀南一人。她是他的,过去,现在,未来,一直都是。
苡米和南澄说起W先生时,她庆幸听了顾怀南的话没有乱点“鸳鸯谱”。
苡米似乎是有了新恋情,只是听起来,在爱情战场上向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宋苡米,似乎遇上了对手。
W先生,海角网络社区的“前著名ID”。
苡米玩那个论坛有些年头了,年少不懂事时爱交网友,注册之初爱晒自己的自拍照。一开始有人捧有人砸,直到她彻底地瘦下来,一张回眸一笑的写真照惊艳了无数宅男,轰动整个论坛,从此奠定她“海角社区第一美女”的江湖地位。
苡米还参加过他们的版主聚会,和其中一个版块的风云人物暧昧了几年,但那都是大学时的事了,属于“年少轻狂”的那一段。
半个月前,她重新登录那个很久没用的ID,发现有上百封私信,大多数是让她去看一条回复过万的“八卦帖”。帖子主人回顾了海角社区从成立到现在的“十大红人”,其中最引人争议的就是“一颗小米”一也就是宋苡米。
苡米没有细看,她匆匆浏览了一遍,但还是气得要死,因为她在这个楼主笔下简直就是朝秦暮楚、勾三搭四!
苡米对南澄说:“我当时就对着屏幕‘嗷’的一声叫了出来,妈的,让我知道是哪个孙子干的,我一定找人弄死他!”
“这和你与W先生相识有什么关系?”南澄听了半天,还是没有听到故事的重点。
“那张帖子下面一群蠢货在附和,一群蠢货在说风凉话,还有另一群蠢货在问‘真的吗’、‘不会吧’,只有W先生说,时过境迁,何必鞭尸。”
W先生其实也是那个论坛的“开朝元老”,苡米对他的名字有印象,只是他“隐退”的时间比她更早,所以少有人知。但据说他曾是游戏那个版的“大神”,跟着他做任务,就没有打不死的怪。
“然后我因为好奇,翻了以前的帖子,看了他的个人资料,加了他的MSN……”
苡米原本是没兴趣和人网聊的,但是那段时间她刚好结束上一段恋情,每次夜深人静失眠的时候,她打开W先生的对话框发一个笑脸过去,五次里至少有三次,他会在十秒之内回复一个同样的笑脸过来。
他说他在加班,但谁知道呢,可能是和她一样睡不着,也可能是蹲点拐骗少女。
这些苡米无从知晓,她也不在乎真假,能在深夜寂寥的时候有个还算有趣的人陪你聊聊天,感觉还不错。
习惯了利用美貌在生活里无往不利,苡米在虚拟的世界里对W先生塑造了一个不一样的苡米:曾经是美女,后来生病打激素爆肥成丑女,念了所末流的大学,毕业后一直失业,连亲生父母都对她不闻不问,目前一个人租房独居,以在网上给人当枪手为生。
“如果我死了,三五天内应该都不会有人发现,除非房东提前来要房租。”苡米说得凄惨。
W先生回她:“人生来就是孤独的,等待别人关注的人很辛苦,你得自己先振作起来。”
他和别人不一样,那些人一听到“一颗小米”已经爆肥成两百斤的胖子就飞快拉黑再也不见。而他却相反。
“他一开始对我其实挺不冷不热的,但我说完自己编的这段‘悲惨身世’后,他反而变得比较有耐心。”苡米困惑地说,“南澄,你说他会不会是个喜欢大胖子的变态?”
南澄笑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他对你这个‘爆肥的丑女’有什么企图吗?约你见面?”
“没有,他甚至很少主动找我说话,但我每次向他倾诉,他都非常耐心地开解我,安慰我……我从没遇过这么古怪又善良的人。”苡米眯着眼睛,眼神迷茫,“他就像大海里的灯塔,你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好像是不存在的,可是你回过头去找他,无论大风还是大雨,他好像一直都在,散发着微弱又温暖的光。”
但无论W先生多神秘多温柔多迷人,苡米清楚地知道他只是网络上一个温暖的存在,失眠夜里的一个陪伴,她没打算与他见面,更没打算和他有些什么故事。
但一个星期前的那场重感冒,让她突然开始动摇了。
苡米很久都没有生病了,就算是伤风感冒,也是带着鼻音和感冒药继续上班,熬熬也就过去了。但也许是最近连轴加班又失眠,体质变差,病来如山倒。
苡米的家人都住在沪城的城郊,大学毕业后她在公司的员工宿舍里住过一阵,后来境况好些,就一直租住在一套一房一厅的小公寓里。
她深夜时分对W先生说的那些话,倒也不全是谎言,比如她的家庭,出身贫寒,父母务农,在想法上与她有巨大分歧,彼此关系淡漠;比如她如果突然暴毙,除了房东没有人会发现……苡米睡得迷迷糊糊的,醒来又睡去,不停地在做梦,最后在一个因为打碎碗而被父亲咒骂的梦境中痛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醒来,脸上除了泪水还有几乎让她窒息的鼻涕泡。
醒来后心里还是觉得难受,头又像要裂开般疼痛,苡米给自己倒热水喝的时候打翻了杯子,烫了手指。
她再次哭起来。
摸到手机想给男朋友打电话,翻了半天通讯录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分手了,分手那天她就把号码给删了,而剩下的大串号码里没有一个让她有拨打的欲望。
南澄呢?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熟睡,而她睡觉时习惯关机。
目光落在那个只有单个字母的号码上一是有一天晚上她添油加醋地说完自己的处境,W先生发给她的,他说:“这是我的号码,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打给我。”
苡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打那个电话,但鬼使神差地,她还是把号码存了起来,那天看到,有如溺水的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
电话通了,响了三下没有人接,苡米准备挂掉的时候,一把柔和悦耳的男声在她耳畔响起:“你好。”
她愣了少顷才说:“我是‘一颗小米’……”
“你生病了吗?”W先生敏感地听出她不正常的鼻音。
“……家里没有吃的了,我浑身没有力气……”苡米越说越委屈,病痛让情绪也变得极为脆弱,她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说到一半的电话里,传来对方略显焦急地询问:“小米你还在听吗?你怎么了?……”
苡米醒的时候,她已经睡在柔软的床上了,她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穿着自己的睡衣盖着自己的被子,额头上放着一个降温的冰袋。
房间有被收拾过的痕迹,空气里有食物的温暖香气。
她心里一惊,以为家里进了坏人,但转念一想,哪有坏人进到别人家里就是为了做雷锋的呢?
正胡思乱想着,有人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来一“我以为你睡着了,抱歉。”他为没有变到许可就进入而道歉,虽然已经敲门提醒。
苡米下意识地拉高被子遮住脸孔,她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没有化妆,穿着睡衣,睡得蓬头垢面、满脸油光,想必他抱她上床时,还哭得满脸泪痕,想想境况真是有够糟的一第次见面,就被对方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样子,怕是要艳光四射地再见十面,才能抵消这一次的坏印象。
原本在苡米的印象中,W先生应该是个温厚敦实的中年人,算不上英俊,是顺眼的类型,但眼前的他,明显长相分值高到爆表。
“我是Wilson,电话打到一半你没了声音,我担心你出事,所以想了点办法找到你的地址。”W先生解释道。
“可是,你怎么进来的呢?”苡米后怕。
“我和楼下的管理员说是你的男朋友,打不通你的电话怕你出事,让他陪同打开你家的门看看。我们进来时你昏倒在地,他就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苡米咂舌:“幸好你不是坏人,不然后果堪虞……看来我得找时间去提醒下管理员。”
W先生坐在苡米床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说:“我觉得,你才是‘坏人’一你欺骗了我。你根本没有两百斤。”他抱她上床的时候,她在他的臂弯里轻得像一片羽毛。
“你也不丑,就算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也十分美丽。”
W先生的赞美大大取悦了苡米,虽然他的本意或许不是如此。
“你是为了一个两百斤的丑姑娘而心急如焚地赶来的吗?看到我有没有很失望?”苡米问。
“没有希望,所以也无所谓失望一幸好你没有骗我,你是真的病了,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像个任人耍的傻瓜。”W先生说,“我喂你吃过退烧药,现在醒了应该没事了。粥在电饭锅里,你等下自己盛来吃,下午记得去医院看医生。我先走了。”
“喂……”看到W先生真的要走,苡米急得坐起身,“你真要走?”“当然。我不是医生,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苡米恨他的平静和公事公办的语气,她放柔了语调,用无辜迷蒙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说:“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
这一招几乎百试百灵,但不知为何在W先生这就碰了壁一他闻言挑高了眉毛,像是十分惊讶,又像是听了一个拙劣的笑话,居高临下地望着苡米说:“你满二十岁了吧?应该明白刚才的话对于男人来说像极了一个邀约。我该说你很天真单纯呢,还是小姐你一实在很没有戒心?”
苡米从没遇过这么不识抬举的男人,顿时恼羞成怒,借病撒泼:“滚!你快走!”颜面尽失,所以干脆拉起被子盖住头。
“你生病了,被子捂头不好。”W先生没有听话地“滚”,反而上前与苡米争抢被子。
苡米敌不过他的力气,失去被子的“主权”,最后她伤心地哭起来。“你干吗,羞辱完我,还要看清楚我被羞辱的表情是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W先生露出手足无措的神情,“我只是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苡米对南澄说,她就是被那个手足无措的慌张神情打动的。
在苡米的印象里,那是少年才会有的神情,认真的,真诚的,点点的手足无措,蒙着成年人擅长的掩饰,像被磨砂纸覆盖后的灯光,模糊而温暖,而他的眼神,却又干净得像冰镇过的矿泉水一样。
她的心,评然而动,在十九岁那年的心碎之后,再一次,像个少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