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
曰:“将之卫。”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
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译文
颜回拜见孔子,向他辞行。
孔子问:“到哪里去呢?”
颜回说:“准备到卫国去。”
孔子问:“去做什么?”
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壮气盛,专断独裁。他轻率地处理国事,却看不见自己的过失。他轻率地役使百姓而不惜百姓生命,百姓大量死亡,就像草芥填满于大泽,百姓都流离失所。我曾经听先生说过:‘安定的国家可以离开,动乱的国家就应前去救助,就像医生家的门前有很多的病人。’我想根据先生的教导去考虑治理卫国的办法,也许这个国家还有救吧!”
孔子说:唉,你去了恐怕要遭杀戮啊!修道不宜心杂,心杂就会多事,多事就会自扰,自扰就会招致忧患,忧患降临就自身难保了。古时候的至人,先是充实自己,而后才去帮助别人。如果自己根基不稳,怎么能到暴君那里推行大道呢?况且你知道道德为什么丧失,智慧怎样表露吗?道德的丧失是由于追求名声,智慧的外露是争辩是非。名声是相互倾轧的祸根,智慧是相互争斗的工具。这两者都是凶器,不可以尽行于社会。
一个人虽然德性淳厚、品性诚实,但未必能得人心;即使不与别人争夺名誉,但未必被他人理解。如果你勉强将仁义规范的言论在暴君面前陈述,这样会被认为是利用别人的丑恶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而被扣上‘害人’的帽子。害别人的人,别人必定反过来害他,你恐怕要被人害了!
如果说卫君真的喜欢贤人而讨厌不肖之徒,何必用你去显示有异于人呢?除非你不进谏,否则卫君必定钻你的空子而施展他的巧辩。到那时你会眼花目眩,面色将会佯作和顺,说话自顾不暇,卑恭的容色将会显露,内心就会屈从于卫君的错误主张了。这就好比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水,可以称为添乱。以顺从开始,以后就会永远顺从下去。假如你未能取信便进言,必将死于暴君之前。
从前夏桀杀关龙逢,商纣杀王叔比干,这都是因为他们修身养德,以臣下的地位爱抚百姓,但却违逆了国君的旨意,所以国君因为他们道德修养高尚而排斥、杀害他们。这就是好名的结果。
“从前尧攻打丛、枝和胥敖,禹攻打有扈。这些国家变成了废墟,百姓死亡,国君们也被杀戮。原因就是他们用兵不断、贪图他国的土地和人口造成的,这都是求名求利的结果,你就没有听说过吗?名利的诱惑,连圣人都难以超越,何况你呢!虽然这样,你肯定有你的想法,不妨告诉我。”
颜回说:“我外表端正而内心谦虚,勤勉努力而心态专一,这样可以吗?”
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骄横暴烈,喜怒无常,常人都不敢违逆他,并抑制世人对他的进谏,而放纵自己的欲望。这种人每天用德行感化都不会有效,何况忽然用大德来规劝呢!他必然会固执不化,即使表面附和但内心也不会接纳,你的做法怎么行得通呢?”
颜回说:“那么我内心诚直而外表恭顺,引用成说上比于古人。内心诚直,就是与自然同类。与自然同类,便知道天子与我自己都是天生的,这样我何必宣扬自己的言论,而在意别人的赞同和反对呢?这样世人就认为我不失赤子之心,这就叫做与自然同类。所谓外表恭顺,就是和一般人一样。执笏跪拜躬身行礼,这是做人臣的礼节。世人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大家都做的事,别人也不会指责我了,这就叫做与世人同类。引用成说上比于古人,这是与古人为同类。所说的虽是古人的教诲,其实是指责时事,这种做法自古就有,并非我的创造。像这样,虽然言语直率了一些,却不会招来灾祸,这就叫做与古人同类。这样做可以吗?”
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纠正人家的方法太多但并不妥当,这些方法虽然浅陋,但也不会获罪于卫君。然而不过如此而已,怎能够感化他呢!这还是师法自己的成心啊。”
颜回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请问先生的高见。”
孔子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你有心感化卫君,岂是易事?如果认为这样做容易,便与自然之理不符合了。”
颜回说:“我家贫寒,不饮酒、不吃肉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样做可以称为斋戒吗?”
孔子说:“这是祭祀中要求的斋戒,并非是心斋。”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
孔子说:“专一你的心志,不要用耳去听,而要用心去领悟;进一步不要用心去领悟,而要用气去感应。耳的作用只是听取外物,心的作用只是交合外物。‘气’这个东西,才能够以虚明无形之体来容纳万事万物。只有达到空明的虚境才能容纳道的聚集。这空明的虚境就是心斋。”
颜回说:“在我不曾明白‘心斋’的时候,确确实实感到我的存在;在明白‘心斋’之后,不曾再有我的感觉,这样算是空明的虚境吗?”
孔子说:“心斋的道理已尽于此!我可以告诉你了:你去卫国游说,不要为虚名而动心,人家能听进去的话就说,人家听不进去的话就闭口。不去走门路营求,心思凝聚,了无杂念,把自己寄托于不得已而为之的境地,就差不多了。人不走路容易,但走路而不留下痕迹就很难。受人的欲望所驱使容易作伪,顺应自然而行就难以作伪。只知有了翅膀才能飞翔,却不知道有不用翅膀而飞翔的;只知道用心智去获取知识,却不知道还有不用心智而获取知识的。观照那个空虚的境界,静寂的心会变得澄明,吉祥之光只止于虚寂空明之心。如果心境不能虚寂空明,这就叫做形坐而心驰。如果耳目向内视听,让虚寂空明之心返听内视,而排除一切外在的心机,这样连鬼神都会来依附,何况是人呢!这样万物都可以感化,这正是禹、舜处世的关键,也是伏羲、几蘧始终遵循的道理,何况平常众人呢!”
二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大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大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向孔子请教说:“楚王交给我极为重大的使命,而齐国对待外国使者总是表面特别恭敬而实际上推托怠慢。平常百姓我都感化不了,何况诸侯呢!我很害怕。您曾经对我说:‘凡事不分大小,很少有不靠道术而能圆满成功的。事情如果办不成,那么就必定受到人君的惩罚;事情如果能够办成,那么就会因阴阳失调而招来疾患。不论事情成功与否都不会留下祸患,只有大德之人才能做到。’我的饮食粗淡,不求精美,家中烧火做饭也不需要吃清凉的食物。可我早晨接受诏命到晚上就要喝冰水,我大概内心焦躁得了内热之病吧!事情还没有办就因喜惧交加、阴阳失调而患病!假如事情办不成,必遭国君的惩罚。双重灾患临头,做人臣的实在无法承受,先生有什么可以教导我吗?”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个是禀受于自然天性,一个是做人的道义。儿女敬爱双亲,这就是自然的天性,永远不可能从心中解除;臣子侍奉国君,这就是臣子应尽的职责,无论哪里都不会没有君主,这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所谓的足以为戒的大法。所以奉养双亲,无论生活在什么环境下,都要使他们安适,这就是最大的孝心;臣子侍奉君主,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使君主放心,这就是最大的忠心;自己修养心性,无论是哀是乐都不会改变原来的心境,知道某些事情的发展无法预料而仍然安心去做,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做臣子本来就有不得已而做的事情,只要按实情去办,置自身于不顾,哪里会顾得上生死?你去做就可以了。
我还要把我听到的告诉你:大凡国与国相交往,邻近的国家要以信用求得安顺,远方的国家要通过语言表达诚信。而语言必须有人来传达。传达两国国君的言辞,这是天下最难做的事情。两国国君喜悦时,言辞必然多有溢美之词;两国国君愤怒时,言辞必然多有过分的憎恶。凡是过分而超出实际的言辞都像是假话,假话则没有诚信可言,不诚信的传言就会让使者遭殃。所以格言说:‘要传达真实不妄之词,不要传达过分不实之言,那么就差不多能够保全自己了。’
“那些斗智的人,开始是明来明去,到最后往往是搞些阴谋,再后来就诡计多端了;那些按照礼节饮酒的人,开始时还讲究规矩,到最后常常会迷乱,太过分时就会放纵无度了。事情都是这样,开始时彼此互谅互让,到最后就互相欺诈了;开始时很单纯,等到将要完毕时就变得复杂艰巨。言语就像捉摸不透的风波,传达言语的人,自然会有失实的地方。风吹波浪容易动荡,失实容易陷入危境。所以愤怒发作往往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言辞虚浮片面造成。临死的野兽会发出特别的叫声,喘息不定,于是便会迸发伤人的恶念。做事过分苛责,会让人心生恶念来报复,而他自己还不知道其中缘由。如果自己做的事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谁会知道他终将遭到什么样的下场呢!所以格言说:‘不要改变已经下达的指令,不要勉强把事情办成。超过正常的尺度,过分就是虚妄。’改变成命或强求成功,都会把事情办坏。成就好事需要很久的时间,而坏事一旦做出再改过就来不及了,能不慎重吗?顺应万物,使心志自在遨游,托身于自然以修养中虚之道,可谓是最好的办法。何必为了报答君命而有意去做呢?不如如实地传达君命,这才是困难所在。”
三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译文
颜阖将要去做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便请教蘧伯玉说:“现在有一个人,他的生性凶残。如不用法度劝导他,势必危害国家;如果用法度去规劝他,势必要危害到我自己。他的智力足以看出别人的过错,却不知别人为什么犯这样的过错。像这种情况,我将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你问得很好。要警惕啊,要谨慎啊,要端正你的行为!外表不如表现将就顺从的样子,内心不如顺其秉性疏导。即使这样,仍免不了隐患。外表将就随顺而不要关系过密,内心调剂疏导而不能有所显露。亲附顺从过密,会招来堕落、毁灭;内心疏导太显露,就会被认为是为了名声,也会招致祸害。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你也姑且和他一样像孩子那样天真无知;他如果没有界限的约束,你姑且也像他一样没有界限的约束;他如果无拘无束,你姑且也像他一样无拘无束,慢慢引导他,使他渐渐达到无过失的境地。
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奋力举起双臂去阻挡车轮,却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胜任,这是因为它自恃才能高。要警戒啊,要谨慎啊,经常夸耀自己的才能去触犯他,这就危险了。
你不知道那养虎的人吗?他不敢用活的动物去喂养,担心它在搏杀活物时引发它凶残的天性;也不敢把整个小动物丢给它,因为怕它在撕裂过程中激起残忍的天性。伺候它的饥饱来喂食,疏导它的凶残秉性。虎与人不同类,而虎向养虎人摇尾乞怜,是因为养虎人顺应老虎的性子;而那些遭到杀害的人,是违逆了老虎的性情。
“有那爱马的人,用精美的竹筐盛马粪,用珍贵的蛤壳接马尿。有蚊虻叮咬在马身上,那爱马的人如若拍打不及时,马就会怒气冲天,咬断勒口,挣断辔头,损坏胸络。本意在爱马却适得其反,这能不谨慎吗?”
四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译文
一个姓石的匠人前往齐国,到了曲辕,看见一棵被奉为社神的栎树。这棵树大到可以给几千头牛来遮凉,用绳子量其主干足有百尺多粗,树身和山一样高,离地八丈以上才长出枝条,可以造船的就有十来枝。观看的人就像赶集一样众多,然而匠人不屑一顾,往前行走不停。
弟子们在树边饱看一番,这才赶上匠石,问道:“自从我们拿起斧头跟随先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木材。先生却不肯看一眼,走个不停,这是为什么呢?”
匠人说:“罢了,不用再说了!那是一棵无用的散木。用它造船,船很快会沉没;用它来做棺材,棺材很快会腐烂;用它来做器具,器具很快会毁坏;用它来做门户,门户就会渗出脂浆;用它来做房柱,房柱就会生出蛀虫。这是一棵没用的树木。没有什么用途,所以能有如此长寿。”
匠人回来后,社神栎树托梦对他说:“你要用什么来和我相比呢?你要用质地细密的树和我相比吗?那山楂树、梨树、橘树、柚子树以及瓜果之类,果实熟了就会被打落,被打落枝干就会遭受摧残。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扯下来。这都是由于它能结出鲜美的果实,所以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夭折,这都是自身招来的祸患。万物莫不如此。况且我寻求无所可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几乎遭到砍杀,到现在才幸而保全,这正是我的大用。假如我对人确实有用,我还能长得如此高大吗?你与我都是天地产物,你怎么能这样看待物呢?你这将要死的散人,又怎能了解这无用之用的散木呢!”
匠人醒后把梦告诉了弟子。弟子说:“它的旨趣既然是寻求无用,为什么还要充当社树呢?”
匠人说:“闭嘴!你不要再说了。它只是特意借社神寄托形体罢了!这才致使那些不了解真相的人非议。如果不做社树,它不就遭到砍伐了吗?况且它自我保全的方法与众不同,你用常理来评价,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五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芘其所。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译文
南伯子綦在商丘游玩,看见一棵奇特的大树,千辆车马停在大树下,也能歇息乘凉。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啊?它必定有异乎寻常的地方吧!”仰起头观看它的树枝,弯弯曲曲的树枝不能做栋梁;低头看树干底部,却见树心出现裂纹不能制作棺材;舔舔它的叶子,口舌溃烂而受到伤害;闻一闻它的气味,就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都醒不过来。子綦又叹道:“这果然是不成材的树木,所以才能长得如此高大茂盛。唉,超然物外的神人就像这不材之木。”
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适宜种植楸、柏之类质地细密的树木。当树干长到一两把粗的时候,就有人把树木砍去做拴猕猴的木桩;当它长到三四围粗的时候,有人就把它砍去做房屋大梁;当它长到七八围粗的时候,富贵人家又把树木砍去做整板棺材。所以那些树木不能享尽自然赋予的寿命而中途夭折于斧头之下,这就是有用之材招来的祸患。古人祭祀时,凡白额的牛和翘鼻子的猪,以及生了痔疮的人,都不可以用来祭祀河神。这些都是巫祝所知道的,认为那些情况不祥。它们这样可以保身,所以神人认为这是最大的吉祥。
六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足以口;鼓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译文
支离疏,他的面颊缩在肚脐下,肩膀高过头顶,脑后的发髻朝天,脊背上五脏的脉管凸起,两条大腿和胸旁肋骨贴在一起。他给人家缝衣洗衣,足够养家糊口;他给人家筛糠筛米,足够养活十口人。国家征兵时,支离疏捋袖挥臂游走于征兵人面前;国家有徭役征夫时,他因为残疾而免除服役;国家救济贫病时,他可以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像支离疏那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尚且能够养活自身,享尽天年,更何况使他的道德成为世俗看来有缺陷的人呢!
七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楚国狂人接舆走到孔子住所门前,唱道:“凤鸟啊,凤鸟,你怀有大德怎么到德行如此衰微的国家呢?来世不可期待,往世不可追回。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就大业;天下无道,圣人只能保全生命。当今这个时代,仅能免于刑戮!幸福比羽毛还要轻,却不知道珍惜;灾祸比大地还要重,却不知道躲避。罢了,罢了,别在人前展露自己的德行。危险啊,危险啊!莫要画地为牢自我束缚。遍地的荆棘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路。弯弯曲曲的道路啊,不要伤害我的双足!”
山上的良木是自己招来的砍伐;油脂可燃是自己招来的煎熬。桂树由于可以食用而遭人砍伐,漆树因为有用而遭刀斧割裂。世人皆知有用的用途,却不知无用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