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厢房,小池端来午膳给暮湮用好,暮湮便没有再去马厩。因为上午学习骑马的缘故,蔽月将每天要做的事情都暂时搁下了。
暂时搁下,但不表示就不去做了。
那些粗活,并不是一个女儿家能帮得上忙的。而蔽月,也不会让她帮,因为她是女儿家。
身为无恨城的小姐,暮湮有足够的理由和权利让宫城的管事少派些粗活给蔽月。她曾几次和蔽月提过,要给他换个干净一点也轻松一点的差事,但都被蔽月拒绝了。
他说他喜欢马,更喜欢他的居处在马厩旁,因为他不喜欢和其他人同住。
他要一个人住在马厩,这,是蔽月的心愿,也是蔽月的要求,暮湮不能拒绝。
只要他喜欢,只要他肯在无恨城住下来,至于他要如何,那就由着他吧。暮湮这样想时,便不再勉强。
用完午膳,暮湮饮过了一盏香茶,再略微地翻看了几页杂书便又歪在了窗下那张美人榻上。
从小池的口中,暮湮得知了龙沃没有去雪峰山。她说的话,起了作用。一个男人,断然无法忍受一个女人的如此重的责难。
帝休是被妹妹所毁,龙沃是真的想去雪峰山的峭壁中挖回仅剩的那株帝休赎罪,可他却被她认为是别有心机。
她将龙沃的一片真心踩在脚下,还肆意扭曲龙沃的本意,还值得自己将命送往崖下那剧毒无比的口中么。
她自己都不在乎,别人又有必要为了一株帝休……
暮湮翻了个身,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觉得自己始终想得太多了。
其实,她要的结果就是龙沃别去雪峰山的悬崖下送死。既然自己的目的达到了,龙沃到底作何想,她又何必理会那么多?
暮湮正感困倦,微微合眼想要睡去,却偏是又不能稳稳睡去。
辗转反侧时,小池走了进来。
暮湮并没有睁眼,依旧静静地闭着眼睛。往常暮湮都是在这个时候小憩,小池是不会进来的打搅她的。
此刻她既然进来了,定是有话说。暮湮便静静地等着小池开口,看看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小池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小姐,你睡着了没有?”
“差不多睡着了。”暮湮闭着眼,懒懒地回答。
小池隐隐叹了口气,接着又道:“那就是还没睡着。”
“本是要睡着了,只是被你打搅了而已。”暮湮忍住笑,故意和她的丫头饶舌。
小池太了解小姐了,便也顺着她的意思把这个舌绕好:“既然总是被奴婢打搅了,那不妨让奴婢打搅得彻底一点。”
“哦,你想说什么?”
“想小姐别睡了。”
暮湮睁开了眼,看着站在几步远处的小池,想了想问:“我不睡,那做些什么?”
小池凝住了暮湮:“奴婢有话要问小姐。”
“咱们好像反过来了?”暮湮故意蹙眉,微嗔。想是平时太惯着小池了,使得此刻,她竟然要开始审问自己来了。
“差不多一直就是反的,只怪小姐不让人省心。”小池望了望暮湮,便搬来一张凳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暮湮。
暮湮见小池一脸严肃,愈发想笑,心想这丫头若是要演戏,也不用如此逼真吧。
“问吧,小池,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咱们就开始了。”
暮湮为了表示自己很配合小池,便从美人榻上爬起,她稍稍坐正:“你想问什么?”
“小姐喜欢蔽月?”有些事情,小池不想遮遮掩掩,她想直接一点。
“这个,不好回答。”暮湮怔了一下,这个问题,小池问过已经不止一次了。每次,小池都说蔽月不像是好人,提醒自己得远着他。
不管自己喜欢不喜欢蔽月,暮湮都觉得不能直接承认喜欢蔽月。否则,这丫头的话会更多。
小池蹙了蹙眉,脸上神色自然是不信:“好吧,奴婢信你不好回答。既然如此,奴婢便当小姐是喜欢蔽月的。”
暮湮不知道该不该夸她聪明,其实,自己的心思早就被小池看穿了吧。如果没有,小池今日也不会来这一出拷问小姐的戏码了。
浅笑了一下,暮湮问:“如何?”
“小姐不能喜欢他,蔽月是个很危险很值得怀疑的人。”小池语气有着明显的担忧,似乎眼前的小姐,是被那个危险人物迷惑了心智。
暮湮淡淡道:“小池,那是你的多心。蔽月他,不是坏人。”
“自从小姐将他留在了无恨城,城中便有异相发生。比如夜晚奇怪的鸣叫,比如宫城的惨案。这些,都是从蔽月来了之后才发生的。”
夜里有奇怪的鸟兽鸣叫声,姐姐弄雪也提过,姐姐,也怀疑与蔽月有关。
可暮湮不能因为姐姐和小池的怀疑,便也去怀疑蔽月。更不可能因为宫城的惨案,而将蔽月列为疑凶。
这些,只是巧合罢了。所有不好的异相都正好赶在蔽月来无恨城之时。
蔽月只是不合群,但不能因此而断言他是坏人,更不能是判定他就是制造惨案的凶手。
这样对蔽月很不公平,除非谁能拿出有力的证据。否则,一切的猜测都该停止。
“你们不要胡乱猜测,蔽月不可能和这些事情有关。”暮湮冷冷否定,小池的猜测,毫无根据。
坐在暮湮对面的小池沉吟了一下,接着又说:“如果他单纯只是一个流浪汉,为什么熟悉马性?还有,他哪里来的胆魄冲进失控的马群救出小姐你?这个,莫非小姐也认为是正常么?”
暮湮摆正了身子,她紧盯着小池,有些讶异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睿智了?”
“小姐,奴婢问你问题,请不要转换话题。”
“好吧,他熟悉马性,身手矫健是事实。那是因为他走南闯北,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时在逆境中为求生存自然而然学会的一套本领。小池你也知道,我们带他回来时,他的身上,大部分都是野兽留下的伤痕。若不是有些本事,他只怕活不到今日。”
小池撇嘴,一脸不屑:“他既然能从野兽的爪子下活命,又为何不能躲过市集几个普通的城民殴打?”
暮湮倚在了美人榻上,浅浅一笑:“那是因为蔽月还有善念,他不忍心伤害那些无辜的城民。何况,他抢人家东西有错在先。”
“小姐所说的话让奴婢很是无语,他可以不还手,但不是不可以逃开。”小池有些郁闷:“你在全力为他开脱。”
这话虽然也让暮湮一愣,但她很快就选择了相信蔽月。
“小池,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同小池和姐姐一样,对蔽月怀疑、提防甚至驱赶。
小池摇了摇头,接着又道:“奴婢不问小姐有关蔽月的事情了,现在奴婢想知道,小姐为何不让龙笑笑兄妹去悬崖挖回那株帝休?”
对于小池的喋喋不休的询问,暮湮并没有怪责,她知道小池完全是一片好心。
她叹息了一声:“我不想再有人为了帝休而丧命。”
“可是用来治疗小姐心绞痛的七香养心丸的主药就是帝休,小姐难道不清楚么?”小池眉头拧紧,她觉得龙笑笑毁掉了季姜那一株帝休,她不管怎样都该赔偿一株帝休。
暮湮摇了一下头,身子往美人榻上软了软:“我知道,龙沃执意要去悬崖下去挖那株帝休的话,最后必定葬身巨蟒之口。他去,只是白白送命而已。”
“可小姐若没有了用帝休制成的七香养心丸也可能没命,难道小姐的命就不是是命么?龙笑笑毁了那株帝休,那让他们去挖回那一株帝休也是理所当然的。是生是死,与小姐有什么关系?”小池愤愤不平,她难以接受暮湮的善良,她认为这是懦弱。
“小池,你不要再为这些事情生气了。龙笑笑她是跋扈不讲理,但她因毁了帝休之后已经有所收敛,这也算是一次教训。而她的哥哥龙沃,跟这件事没一点关系自然也就不应该由他来负责。得饶人处且饶人,眼下各个宫城皆有惨案发生,龙城主他们该去做那些有意义的事情。”暮湮说得很低声,却不难听出她的坚持。
小池望着暮湮,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小姐为何这样看待自己的性命?”
“生死有命,我只是不想他人为我做无谓的牺牲。”暮湮说这话时有些低沉,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其实做不到彻底漠视生命。
这一丝伤感,虽然是很淡,被暮湮隐藏得很深,却始终瞒不过小池。
小池感受到了,她不知如何安慰小姐。其实她也清楚,即便有了帝休又如何?七香养心丸始终不能彻底治愈小姐的心绞痛,它所起的作用,只是缓解罢了。
可是小池,一如城主和大小姐一样,始终对七香养心丸存了一丝幻想。
季姜之所以会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去挖回帝休,何尝又不是存着与他们同样的一丝幻想呢?
虽然幻想很容易破灭,但,总比连幻想都没有的好。
“小姐太慈悲,慈悲不是不好,只是过分的慈悲很可能会害死小姐。”小池说出这话,语速没有一丝滞缓。
小池说的是心里话,更是事实。在暮湮沉长的沉默中,小池起身离去。暮湮长叹了一声,便又重新在美人榻上躺好,幽幽都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