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说笑了,奴婢身卑命贱,哪里又值得小姐羡慕?”小池少了以前的俏皮,多了几许为人妇的成熟。
我伸手抚过她的鬓发,柔声道:“小池,别妄自菲薄,平凡人有平凡的幸福。”
“那小姐来生愿意做平凡人吗?”她问。
我的语气虚无缥缈好似不在人间:“当然愿意,只是我……”一笑,没再往下说。
我知道,我没有前世来生,只有今生。
“奴婢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对小姐提起,但是,奴婢又忍不住。”小池睁着大眼睛,忧郁地凝住了我。
心中藏不住事,这就是之前的小池,如今的她这一点依旧没改过。
我知她想说的是什么,只是笑笑,也不问她。
她自顾自地说道:“王上既然是小姐的哥哥,小姐……是不是该……放下?”
她说得小心,怕我难过,眸光看向我时亦带着微微得忐忑。如果不提便不会难过,那么世上会少很多难过的事情。
我忍一忍心中的酸楚,淡淡道:“小池多虑了,我的模样给你们一个错觉,你们以为我是暮湮,其实我真不是她。”
小池不由得轻声叹息,骤然凝眸:“真是错觉?”可她眼底的失望散后,逐渐又开出一朵烂漫明丽的花来。是那样纯净和柔美,带着希望和感恩慢慢地在我眼前绽放。她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是错觉又如何?总之,奴婢不在乎,不管你是小姐还是不是小姐,奴婢想真正爱小姐爱你的人,都不在乎这个。”
我望着远处竹叶幽幽,笑道:“算了,别聊这些,暮霜朝露,来去不多时。”
“可……”
我摇摇头,叹息幽幽:“你不会明白的。”
一点黯淡星光下,那白发老人蜷缩在木板床上。如此深寒的秋夜,却无一件聊以蔽体的衣裳。窗纸已经被风吹破,透过窗户,秋风簌簌地灌入屋内,将如水的寒凉袭上他的身子。
我无声而立, 老人竟潦倒凄苦到这样的境地,真令人惋惜又痛心。记忆深处的那些往事又在提醒着我,眼前凄苦的老人曾是一个连血脉亲情都可以不顾的人。
他值得我怜悯吗?
我该怜悯他吗?
我正踌躇间,忽然瞥见身后晃动着一个人影,转眼,她便来到了我的身边。
“湮儿,原来是你!”她的语气里有着意外。
我回头,隐约间她瘦削的脸上挂着深愁。
“姐姐。”她曾让我唤她姐姐,其实我有着不习惯。
她与我并肩而立,双眸凝向屋内:“我等孩子睡下后,会偷偷来这里看爹爹。”
我望了她一眼,隐约能见到她脸上暗暗浮动的伤感和担忧,我赶紧别开视线。
她难过道:“可怜他英雄了一辈子,到老,却落得孤苦无依。”
记忆深处的有关他的某些事情已经变成了一片无法逃离的阴影,总是毫不留情地将我笼住。
他一次次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甚至还有过牺牲女儿的念头。作为一个父亲,难道,他不该被谴责吗?
这一切,难道他自己没错吗?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眼前不报,日后必报。今生不报,来生会报!
她看着我,似乎看到了我的真实想法。
“湮儿,我知道你恨爹爹,可是他毕竟是我们的爹爹。我不是爹的亲生女儿,他也曾对我无情过,我已经原谅他了。湮儿,你是爹的亲骨肉,你何时才能……”她哽咽出声。
我的身子是那样冷,仿佛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我无言地走开,不答她的话。
“我们两个从小没娘,是爹爹亲手把我们养大。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顺的儿女,湮儿,你原谅爹爹吧。”
她跟过来,伸手从后面抱住我。
可我身冷如冰,弄雪她抱不暖我。弄雪的话,我听进去了,可我就是不能说出那句原谅秦归路的话来。
湮儿的记忆控制着我,湮儿的喜怒哀乐控制着我,湮儿的爱恨情仇控制着我,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不让这些情绪表露出来。
因为我很清楚,我的出现是为了什么。
可弄雪泪下如雨:“姐姐求过大哥好多次,奈何大哥心结太深,他就是不能原谅当初爹爹有负他的娘亲,不能原谅湮儿你的娘亲。湮儿,姐姐知道大哥对你有情,你去求求大哥,让他放了爹爹,让爹爹好好度过晚年吧!”
我鼻子发酸,眼睛一热,似有泪要流出来。可我,硬生生忍住了。
我冷漠道:“蔽月他喜怒无常,魔性已深,想要劝他放过你的爹爹很难。”
“湮儿,这也是你的爹爹啊!”弄雪哭道。
光线晦暗不明中,我静静地望着弄雪,语气冰冷而笃定道:“你错了,我不是湮儿,他也不是我的爹爹。”
“湮儿……”弄雪哭着叫我,语不成声。
我挣脱了她的拥抱,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我不会去求蔽月的,我讨厌蔽月。”
弄雪几近绝望:“湮儿!”
我冷漠地别过脸:“不要求我,我不会答应你的。里面这个人,他连亲情都不顾念,我不会帮他的。今日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说完,我抬步就要走。
阵阵萧瑟的风吹来,将我的手脚吹得更冷。
弄雪再我身后喊着:“你就算不是湮儿,他就算不是你的爹爹,可他已经心智失常,已经遍体鳞伤,难道你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湮儿,湮儿!”
迎着黯淡的星光,我冷硬地离去,不肯回头。
夜渐深,我没有回屋子,而是去了浣香亭。
四周已是草木凋零,亭下河水潺潺,一时触动了某些思绪,竟情难自己。
我呆呆地坐在浣香亭内,微微闭上眼,不愿意再去想马厩旁屋子里的老人。
“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在这暗夜响起,乍听起来,带着几分警觉。
我定睛望去,于朦胧夜色中看见来人竟然是龙沃。
“龙沃,你怎么来了?”我讶异不已,为他的擅离职守。
若是被蔽月知道他擅自离开未央苑,只怕,又要惹恼了蔽月,还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龙沃无声而笑,意味深长地睁着一双星目看着我:“他没有精力关注我。”
“是吗?”我反问,夜色中的他显得有些落寞。我望着他挺拔的身姿,郁郁道:“这烟影宫都是他的人,被他的侍卫发现,就等于被他发现。”
“你怕吗?”他忽然问我,眼睛里闪着亮光。
那亮光带着别样的意味,让我不敢探究。我别过头,低声道:“我为什么要怕他?”
“你不怕,我也不怕。”他忽然低笑,接着又带着几分嘲弄道:“他若看见了,或许会当我们在约会呢。”
我望着停下流水,微微一晒。沉吟片刻,我说:“你还是喜欢说笑!”
“我倒不希望是说笑,可是除了说笑,难道还能认真么?”他有些无奈地道。
“龙沃……”我欲言又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默默地看着他。
他摇头低笑:“我没有想到自己一生放荡不羁,到头来,也只能借着说笑来向心爱的女子倾诉相思之情。”
“把往事都放下,我是真心为你好。”我身子微微一颤,他的情,我承受不起。我的神色更为郑重:“不要为一段虚无缥缈的情而自苦,相思催人老,龙沃,放下吧。”
“放下需要勇气,你知道么?”他看着我,模糊夜色里他明澈的眉目却烙在了我的眸中,他淡淡的神伤让我有着说不出的怅然。
“无益的东西就该割舍。”我有隐隐的无措,劝慰他,却觉得没有底气:“虽然有些东西真的很难割舍,但是我们没办法不是么?”
“就像……你对秦城主?”他下意识问我。
我一颤,喃喃问:“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湮儿。”他说。
我抬眸看他,苦笑问:“你知道我去看过他了?”
他点了点头,无言的看着我。
我不禁深深蹙眉:“我若是去求蔽月,只怕蔽月越是不肯放过他。”
“你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蔽月一定不会放过他?”龙沃道。
“可是……”
“或者,蔽月需要一个台阶下,而你需要为他搭这个台阶。湮儿,你能为我和笑笑、为季姜以及弄雪去求蔽月,为什么不能为了秦城主去求一下蔽月?”
他的唇角挂着清淡的微笑若隐若现,让我看不分明。
然而,我依旧犹豫、依旧挣扎。
“你看着秦城主受苦受罪,你安心吗?”他问。
我低下头,无语应答。
“或许你不肯承认自己是湮儿,可你不能否认,你拥有湮儿的记忆和情感,与湮儿又有什么分别?”
我别了视线,呆呆地望着夜幕陷入了沉思。
“湮儿,你叫我放下往事,可你又何曾放下过往事?”他走近我,伸手轻轻托高我的脸,让我直视着他的双眼。
我于暗夜里看见他的双眼很明亮,亮如黑幕星光。我猝然怔住,他亦不自觉地深深凝视我。
“放了自己吧,湮儿。”温柔的嗓音带着嘶哑,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细细咀嚼他的话,我失神了好半晌。
“小姐,小姐?”小径的那头,似有人在唤我。
我凝神分辨,却是小池的声音。或许是我夜深未归,小池担心我,所以忍不住出来找我了。
我和龙沃皆从迷惘中惊醒,我看着他多了一份担心。
本想提醒他先走,小池却已经来到了凉亭。她的手中提着一盏风灯,灯光下,小池已经看见了龙沃。
“小姐,你真的在这!”她吐了口气,似乎放下心来。
我看着她轻问:“怎么了?”
“小姐夜深不归,奴婢担心不已,所以来寻小姐。”小池望望我低声答道。但她的视线瞥过龙沃时,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龙沃不曾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
“小池,我和龙城主在这里说话,你不要担心。”
“嗯,奴婢明白了。”
小池乖巧柔顺,双眸又有意无意瞟过龙沃。
“湮儿,我出来已久,该回去了!”龙沃对我说,语气中有着刻意的平淡。
我点点头,道:“去吧。”
龙沃迈步,眨眼便隐入了夜幕。回眸时,小池怔忡地看着我良久。我勉强地向他挤出一个笑容,说:“走吧,我们回屋。”
小池一手扶着我的双臂,一手提着风灯缓缓而行。
小池忽然问:“小姐是特意来见龙城主的么?”
“不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小池沉吟,担忧道:“可是这样夜深相见,若被王上知道了会……”
“所以你不可将今晚的事情透露给任何听,知道了吗?”我晓得她担忧的是什么,打断了她的话。
“嗯,奴婢明白。”
“我不想害了龙沃,原本只是偶遇而已。”我补充了一句。
小池回眸看看我,没有说话。
我和小池一路默默而行,各自思绪沉沉。
直到快到屋子了,小池才闷闷地问:“小姐,你的身子为何这样冰凉?”
我先是一颤,接着便若无其事的说:“可能是天气寒凉吧?”
“奴婢先前侍候小姐,小姐的身子还不至于寒凉到如此的地步,奴婢有些担心小姐你……”
“小池,你多心了。你忘记了,我不是……”说这话时,我隐约看到小池脸上的黯然,忽然不忍再说下去便住了嘴。
“小姐……”她欲言又止。
我朝她笑笑,低声道:“进屋吧,小池,有什么话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