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城与孽龙洞之间的路程对我来说,不过须臾便到。我御风而归,我回到了烟影宫自己的闺房中,重新躺下时,天未破晓。
我的夜行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样很好,替我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秋光一日浓似一日,寒气也一日深似一日,而我冰凉的身子已经冷到了极点。
等到小夭进来为我梳发,我已经是穿戴整齐了。坐在妆台前,我从镜里看到小夭忐忑不安的神情。
她的眼圈是肿的,她哭过。
我望着她,忽然觉得一丝愧疚油然而生。我记起昨日,我曾恶声恶气地骂过她,还驱逐过她。
她看我时,眸光很黯淡,好似有着隐隐的愁色。
我转身,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小夭,对不起,我昨日不该冲你发脾气,不该赶你走!”
“小姐……”小夭泪光闪动,垂下了眸子:“奴婢没事,小姐昨天必定是受了王上什么委屈才会如此。也是奴婢不好,不该一直缠着小姐说来说去,是奴婢不对。”
我紧了紧手中的力气,真诚道:“是我不好,我是真心向你道歉。以后,我不会再随便责骂你了,相信我!”
小夭抬起了头,看着我哽咽道:“其实小姐怎么责骂奴婢,奴婢都不会记恨小姐。只是奴婢不忍见到小姐黯然神伤的样子。奴婢知道王上有的事情做得有些荒唐,但是奴婢还是愿意相信王上对小姐是有情的。所以小姐,你要开心一点。”
我看着她:“我很好,你不要替我担心了。每个人都有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我不会把不开心的事堵在心里,小夭,你放心。”
“真的吗?”小夭眨着一双美目看着我,那样的天真,好似一个孩童。
我忽然心酸不已。
这世上,真的所有的事情说过就能过,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吗?
未必,譬如情爱,譬如欲望,譬如仇恨!
外面是阴冷的天气,我说我要出去走走,小夭随即给我取来了披风。她给我披上,送我除了门口。我不让她跟着,她默默看着我离去。
树枝间有稀落地鸟鸣声,仿佛亦带了秋的寒气,将声声鸣叫徐徐的逼入人的耳内,带着一种寂寥萧索的韵味。
飞霜开始覆在草丛和青瓦上,秋日晴阳再温暖,秋日的天幕再寥廓,秋日的山水再清淡,因着这点点飞霜,终究是带着刀剑般的杀气。
我轻轻一叹,抑郁之情不轻反重,原来,我才是最放不下往事,也是对情仇最不能释怀的那一个。
我不想去见蔽月,经过昨天的争吵,我感觉我们都该冷静一下。不管怎么样,我和他之间总该有一个了结。只是了结的日子,还不到时候。
内心已知的真相更令我彷徨,如果这真相早一点被人发现,一切的悲剧会不会因此而避免?
当日在青峰山中,我问过青峰仙人类似的话。
他说:“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
我不懂,何谓天数?
难道天可以这样冷漠无情地看着人间一幕幕悲剧上演而不予理会么?那么这样的天,又算什么天?
青峰仙人说我怨念太重,怨念太重存在于世便不能解脱,怨念太重消失于世亦不能超脱。
他问我,我到底要何去何从?我默然,何去何从,我也不知道。一如此刻,我仍旧不知道何去何从?
阴冷的天气,远处的山岚和近处的水面皆泛着拜拜的烟丝。我一边走,一边梳理那些纷乱的思绪,想要好好想清楚,接下来我到底该怎样。
蓦然侧头,我看见一个人朝我走来。那是个女人。一个好看的女人,脸上似笑非笑,好似嘲弄好似得意。
我的眉心蹙紧,不想见谁,偏会见到谁。
她径直走到我的面前,很柔和地问我:“妹妹,你和王上吵架了么?”
我没有答她,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懒得去看。
她一点不介意,伸手攀到我的肩头,接着又问:“其实王上就是这样子的,一时喜一时怒,妹妹又何必为了一时斗了嘴而避开王上呢?”
我冷哼一声,听这语气,她竟是一改常态想我去找蔽月了。她这样的好心,我岂会信以为真,想必是此刻青柚正同蔽月打得火热吧?
她见我不说话,脸上隐约浮现着急躁:“我说湮儿,人家可是杀上门来了。你怎么火烧到眉毛上,还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啊?”
我冷笑,语气中夹着一股嘲讽的意味问:“哪个杀上门来了?”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杀上门来的人自然是青柚。”她瞥我一眼,开始恨铁不成钢了:“你难不成认为这杀上门来的人是我?”
“是她是你,有什么不一样?”我盯着她,嘲讽不已。
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我和她不一样,王上的身边……我一直在的。但是她不同,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她,她可能要想害王上。”
顿了顿,她想再说,见我冷淡的表情,忽又住了口。
我道:“真是愚昧,你认为她能杀得了蔽月么?”
“那上次你为什么要喝下王上的酒?”牡丹微有疑惑,瞪着美目看我。
想不到她如此心细,竟然能知道我当日所虑。只是,有一点她却没猜对,我担心的不是蔽月会中毒,而是青柚会送命。
不过,我不想同她多说。
她不甘心,又问:“你到底是担心王上,还是……”她盯住我,似乎想要证实什么。
我别开头,冷淡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走开!”
“你为什么不说?”她追问。
我转身,想要离开她。
她猛地伸手,低声呵斥:“别走,你是不屑和我说话,还是你根本就在替青柚掩饰?”
“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冷眼看着她。
牡丹突然手腕一翻便朝我的颈项抓来,我下意识一躲,她抓了个空。
她不由得大惊:“你……怎么会……会武功?”
我冷笑,不理她。
“自从王上将你带回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你大难不死。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虽然长得同湮儿一模一样,可是,你和她性情完全不一样。”
“那又怎样?”
“连我看察觉了,我不信王上他会这么糊涂!说,你到底是谁?”
“牡丹!”我冰魄般的眸子朝她摄去,语气凌冽无比:“你少在这里质问我,你所做的一切,我以后会和你清算!”
“你胡说什么!”她被我忽然而来的凌冽骇住,看着我的眼中掠过一丝恐惧。
我冷笑:“你还有话要说吗?”
“我……”她看着我说不出话来,面对我的凌厉气势,她的脸红一阵青一阵。
我一把推开她,离她而去。我恨牡丹,我不会饶了她!
我的眼前掠过百里霜的身影,白色银发随风飞舞,阴柔的面容似笑非笑,悬崖下那拼死相救的一瞬在我脑中根深蒂固。
一年了,他离去整整一年了。为什么对他的记忆,没有淡下半分?
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牡丹、白敛尘,我一定会让你们血债血偿!
宫城内外坟墓被毁的事情依然没有头绪,蔽月同酸与陷入了焦虑。越来越多的墓地被毁,城民怨声四起。虽然魔为君,人为奴,蔽月并不怕那些臣民闹事,若那些城民连同奴隶一起造反,只怕他即使身为魔,也要头痛一番了。
他难道能将所有的人都杀掉吗?
既然他在掌管人间,他就该对人间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摧毁坟墓,他派人查了那么久居然毫无头绪,很明显,这幕后凶手是在挑衅他!
他不能容忍!
人间为我独尊,人类归他奴役,不禁他的允许,没有谁能够夺取他的奴隶,也包括奴隶家的坟墓!
他开始沉思,开始同酸与商讨对策,开始放下我。
我有了更多的自由,白敛尘已经来到了烟影宫,此刻,他正在温香殿见蔽月。
我不急着找他,蔽月和酸与对他的不信任,注定他有来无去。他所作下的一切,我一定会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与此同时,从幻城那边传来消息,林不悔终于不治而亡。
一切都因宫城最初的女尸命案而起,一切都要因这个命案而结束。林不悔的死,让我猛然想起了夜枭。那个拖林不悔下水之后又诬陷他的蝙蝠妖,现在,夜枭又在哪里?
我知他必定会卷土重来,他日来时,我又该如何面对这可怕的妖物?
一边思绪纷纷,一边沿着花径走而行。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浣香亭的附近。假山树木稀疏错落,兼以凉亭流水景致十分风雅。
凉亭附近的海棠花开到了极致,嫣红如胭脂,让人心生怜惜。碧绿的叶子摇曳于风中,好似美人的裙裾。
我置身在花丛中,深深吸嗅着萦迥在空气中的清新香气,忽然希望自己能将一切忘记。只是,这都是奢想罢了。
我呆呆地伫立于径边,发觉满腹的愁思竟无人能懂。不禁苦笑不已,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该就是一种这样的惆怅和无奈吧?
“小姐?”有人唤我。
我茫然转身,看见一个身段娇小的女子梳着妇人发髻站在我的身后。我诧异地看着她,有淡淡的陌生。
“小姐,你真的没死?”小池奔向我,一把拥住我,声音哽咽不已:“奴婢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但我知道她是小池。
“那晚小姐将首饰都给了奴婢,奴婢就该察觉小姐不对劲,可是奴婢却……却……”
“好了,小池,都过去了。”我拍着她的背脊,柔声安慰。
她抬起脸,脸上满满是泪:“小姐受苦了!”
我摇摇头,伸手替她擦拭着泪痕。
小池曾经是天真俏皮的,一年之后的她竟多了些温婉。看她的打扮,应该已经嫁做了人妇。
“小池,你和邱白怎样了?”我关切地问。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我对小池有着姐妹之间的感情。一别至今,只希望她一切安康无恙。
谈到邱白,秋风中的她脸上露出了几许欢笑,水荡荡的眸光晶莹闪烁、温柔流露。
“我、我和他成亲了。”羞涩,带着新妇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