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马厩，却没有回自己的屋子。
我在烟影宫中绕来绕去，甚至将新建的亭台楼阁都走了个遍。
之前，马厩的一幕依旧萦绕于脑海挥之不去。
我不懂为什么，明明我是无心之人，却也会对某些事某些人放不下。
难道，因为她，那个早已坠崖而亡的女子吗？
紧挨着一处荷花塘的屋子里传来一阵琴声，琴声凄婉，盘旋于上空久久不散。
我闻琴而去。
荷花早已凋零，剩余的荷叶亦开始有了泛黄枯萎的迹象。
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如今已不复存在，然而‘留得残荷听雨声’却成为了秋夜里黯然销魂滋味。
住在荷塘旁边的人，是如何送走这样的秋夜呢？
“啪”的一声，屋子里传来器皿落地碎裂的响声，我一怔，忍不住停在了屋外。
只听见里面一个女子用尖细嚣张的声音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吗？”
“我不小心打碎的，紫彤你何必发脾气？”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柔婉中带着无奈。
“我好心包了鸡汤给你喝，你却不喝，还打翻。你觉得这样对得起我吗？”
“紫彤，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原来是秦弄雪和婢女紫彤。
紫彤依旧叫嚣着：“什么故意无意，总之都打碎了。”
“你出去吧，算我求你了，别把我的孩子吵醒了！”弄雪的声音响起，语气带着一丝厌烦。
“孩子，有娘生没爹养的孩子，真不知道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怎么的。”紫彤厉声骂着。
“好好，我承认我的孩子是有娘生没爹养，现在你满意了吗？”弄雪柔婉的声音带着三分的凄楚，似在恳求那嚣张的紫彤不要再说了。
对着一个奴婢低声下气，弄雪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么？
紫彤道：“你以为我想留在这吗？告诉你，用不着你赶，我迟早要离开你们两个扫帚星。”
“紫彤，你太过分了！”弄雪已有怒意。
“你现在不是大小姐，对你过分又怎样？”紫彤语气很嚣张，她对如今落难的弄雪早已不屑：“莫非你还想去向王上告状？别忘记了，你不是王上的亲妹妹！”
弄雪怒斥：“出去！”
“出去就出去，谁稀罕留在这？”语毕，紫彤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
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她睁大了眼睛，接着一手捂住了嘴，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朝她冷笑，扬手一个巴掌扇去，这是为她刚才对弄雪的态度而给予的惩罚，我想并不重。
“你你你……”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很恐惧，我的突然出现让她恐惧不已。
我扬眉看着她，似有不罢休的气势。
她接着拔腿就跑。
我走进了屋内，弄雪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地上一片湿痕，却并未看见所谓的鸡块。有的，只是一点汤汁。
弄雪穿着粗布衣裳，却掩不住的美丽丰腴身姿，那白皙的手微微颤抖着。
从小一起长大的奴婢此刻对她如此刻薄，她心里该是气愤的吧。
我微微地扫视了一下这个屋子，依旧是古朴典雅，与以前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在那张床榻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孩子没醒真好，只是不知道那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还有，孩子该有三个月大了吧？我心里有很多疑问。
“你又回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出去吗？”她叹息，心里是满满的无奈，她以为紫彤回来了。
我心中有些不忍，缓缓走了过去。我蹲下了身子，伸手帮她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她说的冷淡，恍然没发觉我并不是紫彤。
我似有触动，看着她曾娇艳如春花的脸，此刻已是消瘦憔悴。忧伤和迷茫隐约如烟丝般弥漫不尽，将本是“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的华年给磨成了瑟瑟窘境。
“
“我没有怜悯你，只是想问问你好吗？”我幽幽叹息。
她一怔，缓缓抬头。她凝神的片刻，流转目光中划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情。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握着她的手，低叹：“琴声凄婉伤人肺腑，婢女嚣张伤人自尊，你该是不快乐的吧？”她没有说话，却与我长久地对视，泪水滚落。我凄然一笑：“可磨难却让你坚强，你是个坚强的母亲！”
我拿掉了她手中的瓷片，起身将瓷片放入一个竹篮子里。她呆呆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湮儿……”她唤着我，嗓音颤抖。
我看着她：“嗯？”
她盈盈欠身，低声道：“谢谢。”
我微微一愣，她向我道歉。我低声回她：“客气了！”
她开始唏嘘，竟不知道与我相对该再说些什么？
我低眉脸容，柔声问：“你不怕我吗？”
“不怕。”她由开始的怔然看我，又生出了一抹柔和。
我微感诧异，却淡淡一笑：“这里的人都怕我，以为我是鬼魂！”
“不管你是鬼魂还是人，我根本就没怕的必要不是吗？”她忽然笑着看我，声音柔软。
她肯定是将我当暮湮，我心中不由有些酸。我该告诉她，我不是她的妹妹吗？
她走近我，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湮儿，我的妹妹！”
“呃……”我怕我的冰凉吓着了她，动了动想要将手抽离，但她握得很紧。
“湮儿，姐姐好想你！”两行清泪从她的眸中滴落，她白皙的脸上早早地有了风霜的烙印，好在这些风霜却无损她的美貌。
我该唤她什么？唤她姐姐，还是弄雪？
我意踌躇。
她把我拉向怀中，哽咽道：“你别说话，别和我说你不是湮儿。”
我知道弄雪与暮湮从小感情很好，虽然不是亲姐妹，但却像亲姐妹一样的生活在一起。
看来她无法从暮湮坠崖而亡的创痛中走出来，哪怕暮湮离开人世已经一年，她依然没有接受暮湮已经离去的事实。
弄雪的泪滴落进我的颈子里，带着一丝温热。然而，温暖不了我寒如冰雪的身子。
如此冰冷的身体让弄雪有了不适，她将我轻轻推开，担忧地问：“湮儿，你的身子为什么那么冷？”
“可能是……天气开始冷了吧？”我撒谎解释，不想让她担忧。其实我知道原因，只是我不能告诉她。
她怔了怔，接着道：“天寒了，记得多穿点衣裳，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我伸手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痕，道：“嗯，我知道，你别担心。”
“这样就好，湮儿。”弄雪笑着，接着又伸手为我理了理鬓发：“大哥他对你好么？”
我一怔，旋即淡淡微笑道：“很好！”
“大哥他小时候受过创痛，也许坠入魔道并非他所愿。他做了那么多的错事，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肯放过，我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同情他。湮儿，我心里很难过。”弄雪不胜唏嘘，眼泪又出来了。
我静静地望着她，她的矛盾能够体会。
“湮儿，姐姐想求你一件事。”她忽然求我。
我已猜到，恻然低眸：“什么事？”
“姐姐求你去看看爹爹，大哥不肯原谅爹爹，爹爹他……很惨。”她握住了我的手，眼中含着盈盈珠泪。
我想起秦归路曾经要将她的孩子流掉，即便最后答应让她生下来，也非要送走不可。如今秦归路受苦，弄雪却如此牵挂于她，我竟有些感叹。
我无言地望了她一眼，我没有告诉她，她的父亲我已经见过。我认得出她的父亲，只是她的父亲已经认不出我了。哪怕我长着和暮湮同一张脸，他已经将我忘记了。
见我不答，弄雪幽怨地看着我：“你还在恨爹爹是么？”
我不答，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她接着说：“父女没有隔夜仇，往事已矣，就让它过去。如今爹爹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不可一世的爹爹了，他只是一个可怜又孤独的老人。”
我想起马厩前那个佝偻的背影，想起那沉重的铁链锁住的手脚，想起遍体鳞伤的肌肤沁出的血迹。可怜又孤独的老人曾经尊贵无比，今日却孤苦无依。我的思绪开始有些混乱，忍不住别开视线。
弄雪不放弃，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恳求道：“原谅他吧，湮儿。”
我和他本就没有什么，何谈原谅？
我的喉咙却有着苦涩，挣脱了弄雪的手臂，我淡淡道：“以后再说吧！”
“湮儿……”她想再劝，
我却猛然转身离开了她的屋子。
蔽月是在浣香亭找到我的，我神色恍惚地坐在亭内，看着亭下的潺潺流水却不能停止思想。
蔽月站在我的身边，浓黑的眉拧着。他深深地看着我，似乎想要看穿我的心。
他蹙眉问：“你脸色不好，到底怎么了？”
“我没什么，并没有不好。”我不敢应视他迫人的目光，望他一眼后便匆匆避开。
他低哑地问：“你还在为牡丹不高兴吗？”
“不是！”我摇头，我说的是真话。
可他认为我骗了他，他沉吟了一会，解释道：“她虽然留下了，但是我再也没碰过她。”
我为这话立即脸红，男女情事被他公然拿在嘴上说，这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低眸不语。
这些原本是他的私事，他想要宠幸哪个女子都是他的自由。宠而不爱，早在幻城时，他就该对暮湮说过，如今，我不需要他再对我说一遍。
“湮儿，别不高兴了。”他伸手拥住我，温热地气息拂在了我的耳廓：“你知道吗，这一年来，我对所有的女人都失去了兴趣。”
我吸了口气，背脊发冷。我开始害怕他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一些怎样令人心悸的话来。
我看着他，冷冷道：“我对你和其他女人的事情不感兴趣。”
“湮儿，别这样！”他有些急。
“怎么？莫非你要我吃醋，同你吵架？”我瞥着他，忍不住冷笑。
“那你何必为了一个牡丹避开我一整天？”他叹息。
我挣脱了他的怀抱，不屑他：“我没有躲你，我只是到处走走。”
“我可以陪你一起到处走走。”他竟有期待。
“不需要！”我拒绝了他，我可不想我的身边随时随地有个人跟着，这和监视又有什么差别？
他露出几许失望，闷声道：“湮儿，你何必这样？”
我扬了扬眉，朝他道：“我回房了。”
“我送你！”他靠近，已近至我的身边。
我一甩衣袖，笃定道：“不，不需要！”
他抿唇，凝视我的眸。
我有着快意，瞪着他的眼睛再次拒绝：“别跟着我！”
“臭丫头！”冷哼一声，他握紧了拳头。
我早别开了头，无视他的怒气，径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