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华流转,风声詹詹。
隐约间,窗外传来微响,吸引了暮湮的注意力。
窗户是半开的,暮湮坐在床榻上凝神望着窗外的夜色,等待着下一刻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不久,一道暗影从外面破窗而入稳稳地落在了屋内的地面。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果然如期而至。
“真的是你?”暮湮低呼,一眼便认出了来人。一身夜行衣打扮的男人在烛光下更显挺拔,暮湮看清楚了,这来人正是龙沃。
“湮儿!”男人唤她,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她迅速起身朝那暗影奔去:“龙沃,我知道你念那两句诗的意思。”
“湮儿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懂呢?”龙沃自然料到她会懂那诗的意思,要不,他也无须多此一举了。
“你怎么会来?”暮湮上前望着龙沃,眼里流露出疑惑。
窗外有微风拂进来,引来夏夜湖边的清凉水气,带着树叶芳草的清淡气息零零散散地飘来。
“我来看你!”龙沃眸光深深地凝望着暮湮,略显风尘仆仆之色,接着又问:“你别来无恙?”
“我?”暮湮愣怔,她该怎么回答?沉吟间百味杂陈,似夜风拂过松涛阵阵齐齐就要涌上心尖。可最终还是悉数压下,平静道:“我很好。”
“是吗?”龙沃温言轻吁,灿然星目不曾离开她半分。
她如果真的是很好,为什么那眉梢眼底满是失落?
她如果真的是很好,为什么下午回镜花阁时满脸泪痕?
她在骗他,龙沃立即断定。
他暂时没有说破,只是柔声道:“你好我就放心了!”
暮湮含着浅浅的笑容道:“谢谢。”
“如果你不好,我会带你……离开。”龙沃轻声说出这话,目光定在了暮湮的脸上。
暮湮清秀地脸上神情一僵,旋即低眸,唇角牵动了几下,却还是没有说出话里。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在听到龙沃说这话时,她会如此无措。
龙沃目光清澈如水,心中早就有所察觉,但依旧淡然道:“你住在这里,那么蔽月也应该在这。看你的住所和穿着,蔽月应该不是寻常的人。”
“不错,蔽月他是这府邸的主人。”暮湮细声回答,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欣喜,水润的眸子似笼上了迷茫的雾气。
龙沃的眸色变深,他开始猜想到关于蔽月的真实身份,只怕暮湮还蒙在鼓里。他清楚地听见暮湮说蔽月是这做府邸的主人,而不是说蔽月是这王宫的主人。
他想起在他一进幻城时,便听城民议论着一件事。说是一个祭天的仙女在祭天大火焚起时被幻城之王赶来救走,之后,便没有了这仙女的芳踪。
城民所描述的仙女长相,像极了暮湮。龙沃觉得,要想知道祭天的女子到底是不是暮湮,只要找到祭天的女子便能知道了。
既然是被幻城的王上所救走,那么,自然是救回了王宫。
说来也巧,正好王宫派人出来找一批花匠进王宫种植花木,龙沃便化装成花匠混了进来。
更幸运的是,在进来的第一天,便让他发现了暮湮的身影。
暮湮,竟然就住在这镜花阁中。
当时龙沃看着暮湮随着婢女走出镜花阁的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顾忌自己是花匠的身份,便忍住没有上前相认。直到暮湮返回镜花阁,他虽是隔着远远的距离,而她失魂落魄的神情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于是,他只好趁小夭来看他们种植花木时,借故将随身携带的胭脂醉酒送给小夭,并请她代为送给镜花阁中的主人。
他想,只要小夭将这酒送到暮湮面前时,她一定会作出反应。
暮湮并不知道这被她称为府邸的住所是王宫,看来,蔽月是幻城之王的身份一事,她应该也还不知道。那蔽月,为何要在暮湮面前隐藏真相呢?
往往掩盖真相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别有用心。
想到这,龙沃不禁为暮湮提起一颗心,他很担心暮湮的处境。
“湮儿,我想有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他对暮湮说。
“什么事?”暮湮抬起小脸,微笑着问。龙沃的神色看起来很严肃,暮湮不免疑惑起来,难道龙沃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吗?
“你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在哪里吗?”龙沃蹙起了眉头,一双星目里似有寒霜般的冷冽。
“我怎会不知?”暮湮眸华流转,含嗔地看他一眼,笑着解释:“这里是蔽月的府邸,他的父亲曾是幻城中的高官,只是被人陷害才……”
龙沃面露难色,却还是打断了她的话头,不让她继续往下说:“湮儿,这里是王宫。”
“王……王宫?”暮湮瞠大了眼睛,惊心地问:“龙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湮儿,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这里就是王宫,而非什么高官的府邸。”龙沃声调低沉,神情肃然。
暮湮心里一紧,一种不安的情绪迅速占领了她的身心。她睁大了眸子,定定地望着龙沃,张着嘴,艰涩地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就从未怀疑过蔽月的身份吗?”龙沃伸手扶住了暮湮的双臂,低声道:“蔽月,他也不是什么高官的儿子。他其实是……是……是这里的……”
“是什么?”暮湮的眼神冻住,更大的不安袭来。
龙沃沉眼,凝向暮湮:“他其实就是幻城之王!”
“啊!”暮湮的身子颤抖了起来,好似惊蛰一般退开了几步:“这……这怎么可能?”
蔽月他,竟然是幻城之主!
暮湮愣了愣,羽睫低垂,她用虚弱地语气问龙沃:“你说的一切可都是真的?”
“湮儿,我没必要骗你!”龙沃郁然轻叹。
暮湮想不信,可是又找不出不信的理由。
……
如果他真是王上,那么他拥有那么多的豪华屋宇,还拥有众多的美貌女婢,更有一大群美艳丰腴的侍寝女人,这一切,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里的一切,并非是一个高官的儿子所能得到。
帝王,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他就算是幻城之王,也没有必要隐瞒她啊。她爱他,不会计较他的身份。可他不但隐瞒了她,从一开始就在欺骗她。
她初见他时,他是以一个流浪汉的身份出现在她的眼前,抢人家的青菜和馒头,被一群人驱逐、殴打。他不仅没有还手,还满身都是伤。她怜悯他,所以才生了恻隐之心,带他回烟影宫治伤。
可现在龙沃却告诉她,蔽月是幻城的王上,这样的真相不免讽刺,叫她又如何能坦然接受?
暮湮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她在乎的不是他最后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而是他从一开始的欺骗。
暮湮白皙的脸庞如隐在三月烟雨蒙蒙的春色里,带着隐秘而无奈的忧伤。
这样的忧伤看在龙沃的眼里让他心中忍不住悸痛,他低沉道:“湮儿,我知道这事有些突然,可我不能不同你说。”
暮湮神色凄迷,语气茫然不已:“可是,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骗我?”
“这个……或许只有他才最清楚。”龙沃慵懒闲散的神态渐次敛去,眉目却显温和,语气是如暗沉夜色般沉静::“如果你想离开这,我现在就带你走。”
暮湮摇着头,她似未察觉龙沃话中隐约的期待之意,只幽幽道:“我确实是准备要离开的,只是现在我又暂时不打算走了。”
“湮儿,一个处心积虑骗你的人,你留下来会很危险的。”龙沃担忧地看着她,单纯如她,在这幻城王宫之内该如何自保?
“你放心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暮湮低声道,脸上的悲戚愈深。
留下来,或许没什么意义,可即便要走,她也要走得明明白白。
“湮儿,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比起不甘心来,你的安危更重要!”龙沃沉吟。
暮湮很感谢龙沃对她的关心,可她真的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
“若你执意要留下来要等他给你一个答案,我也不会勉强你。”见暮湮沉默不语,龙沃知道她还是执意不肯走,他不想强迫她。
“谢谢你,龙沃。”暮湮抬眸,淡淡笑着。
龙沃心里一酸,柔声道:“但要答应我,不管答案是什么,你都要记得,你还有我!”
“龙沃!”暮湮感动地望着他。
“湮儿,我得走了!”龙沃考虑到这毕竟是暮湮的闺房,他一个男人始终不方便久留,他告辞着要离去。
“你要走了?”暮湮问。
“是的,但我还会找机会来看你的。”他会心一笑。
暮湮似有不舍,低问:“什么时候来?”
“你需要我的时候!”龙沃浅浅笑道。
暮湮脸色一红,嗔怪道:“又消遣我了!”
“没有。”龙沃一笑,接着道:“好了,我走了!”
龙沃走到窗边忽又回眸道:“百里霜和季姜也来幻城了,你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还有我们。”
说完,不待暮湮反应,他已飞身朝窗下掠去。
暮湮奔至窗边,窗外依旧是夜色茫茫,月华流转,树木摇曳中只有簌簌风鸣之声。
龙沃的身影,早已隐匿于黑夜不见了踪影。
暮湮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关上了窗扉。她坐于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清瘦小脸,却生出两靥清愁。
世相迷离,她无法看清。
当日在集市与蔽月不过萍水相逢而已,只因一时的恻隐才有了后来的纠葛,接着才生出今日的烦恼。如若当初没有相逢,她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样的酸楚了?
小夭的醉酒在当晚便被蔽月知晓。
禀告蔽月的正是镜花阁外的两个丫头,她们觉得小夭的醉酒不是偶然,定然是小姐故意所为。
两人将那盛过酒的瓶子一并带到了水月殿,蔽月认得,那是胭脂醉酒。
胭脂醉酒是无痴城的名酒,在秦归路宣布暮湮和季姜的成亲宴会上,蔽月不仅见过,还品尝过。
蔽月闲闲地把玩着手中装胭脂醉酒的白玉空瓶,半晌没有说什么。
“王上……”两个婢女满腹狐疑,一时不知蔽月到底要如何处置。
蔽月漫不经心地看她们一眼,接着将那瓶子交还给了两个婢女,并吩咐她们放回原处。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地走了,她们猜想是自己的多心,小夭的醉酒和湮儿小姐无关。
“王上,看来各个宫城的人都已经有所行动了。”沉吟于身边的酸与忽然开口。
“人已经混进了王宫。”蔽月微微颔首,眸色深沉。
“胆子倒不小!”酸与轻嗤。
蔽月一笑,双眉微挑:“胆色迫人,我很欣赏。”
“王上不打算阻止他们继续接近湮儿小姐吗?”酸与问。
王上凝神,一时没说话。
“臣是担心龙沃会将湮儿小姐带走!”酸与语气幽抑,水月殿中发生的一幕,他都已知晓:“毕竟湮儿小姐已对王上有了很深的误会。”
“放心,我赌她不会跟他们走,她一定会留下!”蔽月沉声。
酸与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拿来赌,王上。”
“你多虑了!”蔽月的神情仿佛似斜阳西下时平芜上升起的漠漠秋烟,迷离而苍冷。
酸与执意提醒道:“王上还在纠结什么?故意利用牡丹伤害湮儿小姐,让她误会王上,怨王上,王上为的不是让湮儿小姐离开么?”
“当然不是!伤她的心,我是想让她感受到刻骨的痛楚,这是报复她的最好手段。”蔽月冷着脸,寒漠的语气泠泠响起。
“不能排除最后逼得她不得不离开王上……”酸与看着蔽月,低沉道:“所以,王上应该尽快……”
“放心,我知道怎么做。”蔽月打断酸与的话,脸上棱角分明,愈发显得冷酷:“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酸与朗然道。
“嗯,下去吧!”蔽月屏退酸与,望着殿外月华如水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