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炊烟散尽,龙门小镇却逐渐热闹起来,劳累一天的村民带着自家的小孩自发地朝镇子西面的一处空地处集中。
一些心思活络的镇民早已经搬来许多桌子木凳,摆上几锅早就炒好的花生、蚕豆、瓜子之类,一文钱便能吃上半天,更有烫好了的自家酿造的米酒,香醇可口,喝上几盅,在这燥热难耐的夏日之夜,最是消暑。更有免费茶水,用大捅装着,大捅边,整整齐齐码放着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粗瓷黑碗,若是要喝,自己去舀,多少不限。
这边空地边上,原本只住了一户人家,户主姓常,单名一个胜字,看上去像是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三四十岁的模样,为人颇为和善,手上也有余财,三年前带这一名美似天仙的女子和一个三尺高矮的侏儒,搬到了此间,买下了如今的两进院子和院前的这片十余丈大小空地。
说也奇怪,那常胜买了那块空地,既不种花种树,也不建房开铺,做些贴补家用的营生,只是每日傍晚,在这里与那些来此嬉戏的孩童讲些古今传奇,神鬼故事,倒也颇讨那些孩童的喜欢,久而久之,聚来的孩童越来越多,连大人也会在日落之后,来到此处乘凉聊天,顺便听听常胜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三年下来,这竟然成了龙门镇得一个习惯。
此时,常胜正半躺在门前的一张竹椅之上,手中握着一把折扇,微眯着双眼,听着远处传来的滚滚涛声,享受着傍晚吹来的习习凉风。
不过,他身边早已经围着数十个急不可耐的孩童,抓耳挠腮,正等着听他今天要讲的故事。
“常大叔,常大叔,”几名年纪大一些的孩童忍不住,叫道,“时候不早了,大家也来齐了,可以讲故事了!”
“你们这些小毛猴,天天来听这便宜故事,也不知孝顺一下俺常二爷!”一旁的藤椅上蹲着一个侏儒,正一口一颗吃着蚕豆。他是常胜的弟弟,名叫常猴儿,倒是名如其人,真的有几分猴儿的模样,焦黄的毛发,尖嘴猴腮,眼睛滴溜溜乱转,显得机灵精明,除了没有尾巴,活脱脱就是一只沐猴而冠的猴子。
这些孩童早已经与常猴儿混熟了,也不恼他,反而与他嬉笑了一番,向他讨来一些蚕豆,彼此分了,吃得欢。
常胜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抖开折扇,笑眯眯地道:“想听故事啊,好!我今天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你们愿意听么?”声音不大,但整块空地上的村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都静了下来,竖着耳朵,等着听常顺要讲的故事。
“很长很长啊?那太好了,我正觉得以前的故事太短,正听上瘾便结束了!”一名孩童喜道。
“有多长?比伊洛河还长么?”另一年纪稍小的孩童怯生生地问道。
常胜收起折扇,轻轻地在那孩童的额头上敲了一下,笑道:“对,比伊洛河还长!”
“快讲,快讲!”孩童们眼中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
常顺端起一边茶案上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讲道:“这个故事,要从一个梦说起。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块很大很大的土地,不在我们这里,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离我们这里很远很远,伊洛河长吧?可是,一千条伊洛河也流不到那个世界中去。”
“哇!”孩童们眼睛发亮,想象着那个世界离这里究竟有多远。
“有一天,有一个比你们要大一些小孩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正蹲在一座足有两千丈高的山峰上,被一群凶兽围住了,不对,不止是凶兽,还有无数的很凶狠很残暴的野蛮人,象蚂蚁一样,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他的头顶上,盘旋着十多条巨龙,大声的咆哮着,不时吐出团团烈焰,每团烈焰,足有这块空地那么大,而且很厉害,沾上一丝,整个人都会被烧成飞灰。七八只凤凰翱翔其间,那些凤凰也不简单,三昧真火缭绕在他们的周围,只要他们想,什么都可以被这三昧真火点燃,厉害得不得了。”常顺缓缓地讲道。
“那巨龙和凤凰一定是赶来帮着那个小孩的吧!”一名孩童忍不住问道。
常顺摇摇头,道:“不是,这些龙与凤凰都是来杀这小孩的。”
“啊!?”众小孩都不觉地捂住了嘴巴。
常胜接着讲道:“还不止这些,空中还有许多其他的妖怪,大雕呀,鹰呀、海东青呀,秃鹫呀,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更为可怕的是那些洪荒巨兽。
有顽冥不灵的梼杌,有恶贯满盈的穷奇,有贪得无厌的饕餮,有凶猛暴躁的巨犼,有聪明博识的白泽,有好杀成性的朱厌,有睿智开明的陆吾,有天生高傲的毕方,有有眼无珠的浑沌,有刚毅勇猛的麒麟……好多好多凶兽,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密密麻麻,把整片天空都遮挡住了。”
“这些都是什么妖怪啊,比大老虎还厉害么?”一名孩童小声的问道。
“切,大老虎算什么?我听常大叔说过,这些妖怪,比大老虎可厉害多了,十只,不,一百只大老虎都打不过一只这妖怪。”另一名孩童得意地解释道。
“那那小孩不是完了,死定了?”那名孩童担忧地道。
常胜笑了笑,道:“而且不止是天上有,地上的妖怪更多,老虎、狮子、狼、豹子、熊罢等就不说了,还有传说中才有的英招、飞廉、蜃龙、獬豸、狻猊、九尾狐、修蛇、钩蛇、九婴……太多了,他们当中,还有无数的身披兽皮,手持刀剑斧头长矛,凶蛮无比的野蛮人!”
“这下那小孩一定会被吃掉的,不知有没有神仙爷爷来搭救他?”孩童们小声议论着。
“神仙没有看到,”常胜摇摇头,喝了口水道,“不过这小孩却看见那些妖怪脚底下也有无数的尸体,一层压着一层,把大地都铺满了,其中也有不少是那些洪荒巨兽的尸体,光巨龙的尸体,那小孩便看到了有十多条,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更远处,一座山峰被硬生生地截掉了一半,半截山峰坍塌在一边!”
“哇!”众孩童不禁一齐吸了口冷气,睁大眼睛问道,“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将山峰都砍断,又是谁能杀了这么多的妖怪?”
“不知道呀!”常顺道,“那小孩也不知道,他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这时候,他听到有个声音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纵使尔神通广大,本事不小,如今还不是一样要死在某的矛下!’
那小孩顺着声音望去,只见离他一百多丈远的地方,一名恶汉赤着一双大脚,踩在一头狰狞的火龙的头上,悬浮在空中。
那名大汉足有两人多高,长得十分丑陋凶狠,头发是红色的,一丛一丛立了起来,就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眼睛有牛眼那么大,眼光咄咄逼人,如同射火光来一般,满脸的横肉,狮鼻,阔口,口中还露出两颗獠牙,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更可怕的是,那恶汉的大耳朵上还各挂着一条细长的毒蛇,鲜红如血,不时吐出蛇信子,‘滋滋’做响,绿豆大小的蛇眼里,闪出几抹寒光。
那恶汉身体也粗壮得吓人,胳膊比大人的大腿还要粗两圈,皮肤是古铜色的,闪闪发光,如铜打的一般。身上披着的兽皮破烂不堪,胸口上,手臂上,和大腿上都有好些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七竖八,血肉都翻了出来,流出的血水将他半个身子都染红了。
可是就这样,那恶汉还是凶得很,好像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右手抓着一柄青铜长矛,青铜长矛上缠满了一丝一丝的像羊毛一样的火红光芒,矛尖‘滴滴答答’不停有血滴落下来,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这恶汉就这么单手擒着那柄青铜长矛,矛尖直指着那小孩。”
“妖怪!一定是妖怪,这恶汉一定是妖怪变的。”小孩们被吓得瑟瑟发抖,小拳头捏得紧紧的,手心全是汗,一名孩童大声叫道。
常胜扇了两下折扇,笑道:“莫怕,莫怕,这只是那小孩梦中事情,并不是真的。”
众小孩这才松了口气。
常胜接着又道:“且说那小孩,听了那恶汉的话,也朝那恶汉冷笑了数声,喝道:‘得意什么?谁胜谁负,还未为定数。你以为结束了么?还早着呢,就算诛杀了本尊的肉身,你们也没本事能灭得了本尊的神念。
只要本尊的神念犹在,终有一日会卷土重来,待本尊等归来之时,再看你们这方土著蛮夷如何抵挡,本尊会杀光你们,杀光你们,呵呵呵呵!’”
一名孩童犹豫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是那小孩说的么?”
常胜摇摇头,道:“当然不是那小孩说的,小孩这时才发现,他此时附身在一个男子的身上,那男子身上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发髻散乱,头发上湿漉漉,滑腻腻,都是腥臭的血,不停地往下滴。
他右肩膀疼得要命,那小孩偷偷地看了一下,吓了一跳,原来他的右臂齐肩膀处已经被活生生地撕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小半截破烂的袖子。
他全身的筋骨也酸痛得要命,连半点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只能靠左手杵着地半截断刀才能勉强勉强保持蹲立。
那话并不是那小孩说的,而是这男子说的。”
“这男子好厉害!那些妖怪都是他杀的吧!”孩童们都是崇尚英雄的,眼睛中顿时闪现出明亮的光芒,想象着自己便是那重围中的男子,浴血奋战,心中的热血不觉沸腾起来。
“那是肯定的了,他能杀了那么多妖怪,这剩下的妖怪也一定围不住他!”有孩童大声嚷道,在他们的心中,英雄永远是不可战胜的。
“不,”常胜收起折扇,将折扇在手中一拍,道,“那男子已经精疲力竭,血也快流光了,浑身上下虚弱无力,就算他有心杀敌,却也无力回天了。
这时的他,莫说是那些凶猛的妖怪,即便来一个三岁的小孩,伸手轻轻一推,也能将他推倒在地。其实他也明白,这一次,他在劫难逃了。
只听得那恶汉又喝道:‘还想归来?哼哼,做梦去吧!’
声音好大,犹如晴天一个霹雳,震得人神魂发颤,那恶汉接着又喝道:‘不错,某诛杀不了尔所谓的神念,但这天地却可以?尔来看——’
说着,那恶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座碧幽幽小山,才寸许大小,玲珑剔透,小巧精致,十分漂亮。
掏出这座小山之后,那恶汉又恶狠狠地道:‘血战了这数千年,终于该结束了,到了要将尔等彻底抹杀的时候了,尔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很好,很好!’血衣男子冷笑道,‘本尊倒要领教一下,那东西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能磨灭得了本尊?
可叹,若非这天地的压制,本尊又岂会败给你们?
他日本尊归来之时,希望还能看到你这只可怜的蝼蚁。废话不必再说,来吧!’
“好!也算是条好汉,某就给尓一个痛快!”眼中凶光乍现,莽汉掌中的长矛化做一道火影,直奔血衣男子捅去……”
众孩童听到此处,早已经屏住呼吸,一颗颗小心脏已经悬到了嗓子眼,眼巴巴地望着常胜,只盼着常顺会突然来一个转折,比如一道剑光从天而降,正好挡住了那青铜长矛,又比如,一阵狂风刮过,迷住了众人的双眼,狂风过后,那男子已经不见了踪迹。
只可惜,说到此处,常胜的眼光有些迷离,痴痴地望着远方的星空,半天也没说半个字。
“后来呢?”一名孩童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
常胜惊醒了过来,笑道:“后来自然是那小孩从梦中醒了过来。”
“啊!?”众孩童有些失望。
“常大叔,那血衣男子究竟死了么?”一名孩童问道。
“一定没死,肯定有人救他!”另一名孩童大声道。
“不一定呀,我说他死了!那小孩其实是他的儿子,长大后会回来杀了那恶汉为他爹爹报出!”又有一名孩童争道。
常胜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那孩童的脑袋瓜子,道:“这只是这个故事的开始,以后的事情还多着呢,想知道这血衣男子究竟死没死,慢慢听吧!不怕没有结果,只怕你没有耐心。”
“那小孩究竟叫什么名字?”那孩童抬起头来,问道。
“他么?”常胜呵呵笑道,“他叫长生,长生不老的长生,与你们常大叔的名字音同字不同。”
常猴儿歪过头来,笑嘻嘻地望着常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