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城里垃圾箱捡废纸还可以。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钻垃圾箱——饿死也不钻了,大嘴巴说我什么也不会干,我偏要干出个样儿来不可。我这样想并不是赌什么气,而是我不得不暗暗承认这家伙说得有道理。我文化不高,没有门路,头脑大概也不精明。虽然有吃苦耐劳的能力,但我看出来,改革时代已经瞧不起四肢发达的笨蛋。问题是我已经长就这么个样子,还能退回去重长?再说了,这个世界像我这样低水平的人多得像蚂蚁,难道都去自杀不成?反正我已经活过来了,就只能是活得有力气些。
做梦也想不到,我在街上看到了老帽,这家伙变得难以置信的年轻,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而且发丝黑亮——他告诉我这是进口的染发剂,外国货就是高级,染完后看不出是染的,就像你天生长出来的黑发。
老帽说你怎么还穿这样的皮鞋,太土老帽了。现在都穿“三节头”式的。
我说“三节头”有啥高级的——本来一张好皮子,却非要分三节缝制,有什么好看的!
老帽说这是名牌,你不懂名牌——其实在煤场那阵就看出你,太老实,太不开窍。
我很不自在,没想到在老帽的眼里,我竟会是这种傻瓜形象。
老帽三句话不离本行,他说现在开放了,只要有钱,无论多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随便玩。关键是你出多少价钱。老帽说,你小子怎么样?也不能少玩了吧?
我哼哈地应付着他,我不想让他继续看出我是个土老帽。
老帽突然说,你小子肯定没结婚。
我立即面红耳赤,像犯了严重的错误。
老帽说,走,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我绝对不愿跟老帽走,但这时要是退后,那就太他妈的软弱无能了。我不但顺从地跟着他走,反而走得挺雄壮,有时都走到他前面。
老帽说你小于还是那么结实,像头牛。
走到更大的一条街上,老帽一挥手,招来了一辆出租车。我们这个城市刚兴出租车,敢乘出租车的人绝对宥钱。我第一次坐小车,不知怎么开门关门,显得很笨拙。但老帽并没嘲弄我,他忙着与出租车的司机讲价,那时还没有计价器。不过,坐小车的滋味真不错,在城市大街上风驰电掣,令我有点惊心动魄。
我以为老帽能带我去东区的人民大街,那是我们城市最繁华的大街,据说半夜以后,就是红灯区;据说中国才开放,所以只让外国人去玩,中国人暂时还不行——但有大胆的中国人也敢去。我想,像老帽这样的家伙,绝对敢第一个去,甚至都能抢在外国人的前面。
出租车开进一家小胡同,在一座很古老但很洋气的三层楼下面停下来,这是旧社会洋人建的房子,但却比我们新建的楼房更像楼房。老帽下车后,进楼门上楼梯拐弯敲门——轻车熟路。看起来他经常来。
我问老帽,这是你家?
老帽笑道,我能住起这样的家,那就得抢银行呀!
一个肥胖的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将我们迎进去。这个女人足有四卜岁,脸上的粉擦得铜钱厚,妄图盖住皮肤的褶子。老帽却叫她小妹。进这个小妹家的第一道关是要脱鞋,我们民权街所有的家都和垃圾场一样自由,绝不会脱鞋——这让我一下子矮了一大截子。
小妹两只肥胖的白脚,拖拉着两只毛茸茸的拖鞋,在菊黄色的木地板上走着,给我们端来瓜子花生和糖果。
我有点不敢吃,因为我已经被屋子里豪华的摆设惊呆了——全是一百年前的红木家具,一片老紫色老古锏色和老黑色,其间还有些金光闪闪的镶嵌,这让我想起寺庙,还想起坟墓。总之,沉重和贵重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老帽突然和肥胖的小妹进到里面的一间屋子窃窃私语。
再次出来后,那个小妹就死死地盯着我,问我年龄和工作什么的。
走出楼门后,老帽这才告诉我,小妹绝对有钱——这座楼就是她一个人的。他父母是高档次的资本家,“文革”时全被斗死了,财产也全被没收。现在有了新政策,所有的私人财产全部归还。小妹一下子发了大财,就是坐着吃躺着吃,八辈子了也吃不光。但小妹现在是女光棍。因为她色大——老帽又显现出一副流氓习气的样子。他说一般男人伺候不了小妹,其实前面有三个男人,结果都被她累得吐血,所以全跑了。老帽最终露出了他的狼子野心,他说你陈立世肯定厉害,只有你这样的光杆炮弹,才能对付了这个母老虎。老帽说这个小妹相当正派和正经,绝不与男人乱来,只能是结婚——你要是与小妹成了,一辈子吃香喝辣的!
我惊讶得都不会说话了,我甚至都无法愤怒。我几次想举起拳来,像刘剑飞一样打断他的肋骨——但就是举不起来。最后分手时,我自己都吃惊我竟然说了句让我考虑考虑。真是改革了,把我的脾气也改得像个太监。
令我安慰的是,老帽竟然再也没找过我,他大概感觉出我在内心深处的怒火,倘若这家伙真的敢来找我,那他的肋骨绝对会被我打断。
张一锛竟然想到了我。他坐着一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货车,轰轰隆隆地开到民权街找我。他说偏远渔村的造船厂需要刨锛子的木工,并且工资可观,而且刭秋天还分粮食和什么好吃的。他说如果我愿去,他立即就带我走。他说他愿意带我,就是因为我的技术棒,无论哪个朝代,有技术就能走遍天下!
我很感劝,使劲地和他握手,我说我先闯闯别的路,如果闯不开,我会去找他。我请他到酒馆里大喝一顿,感谢师傅传授给我的技艺。张一锛喝了几两酒后,感慨地叹道,咱这些耍黑手爪子出力的,一辈子役什么大出息!……我也有些感慨,我说我要是有儿,绝不能让他像我这么活法,但我自己却不得不这么活了——不过,我非要活出个样儿来!
我实在是太气愤了,我老是觉得有人指责我活得没什么意思或老是有人认定我非得没有意思地活着。
在倒弄鱼虾那阵,我就注意市场上有这么一种行当,下农村收购鸡蛋进城卖。有一个名叫元宝的小贩子,骑自行车去农村收购鸡蛋,一次能载回一百五十斤。可以净挣三十多块,一个月下来就足一千块,在当时绝对是高干了。元宝告诉我,鸡蛋有的是,关键是往回运,他骑自行车最多能带150来斤。不过,这小子有美好的理想。他说他先用自行车干,钱攒多了买摩托车,那他就是总统了——一辆摩托两个筐,工资赛过胡耀邦。不过,元宝还想超过总统,他说钱再攒多了买汽车干;钱再攒多了……你简直就不敢往下想,再想下去全世界都成他的了。
元宝还告诉我,关键是能不能拼到底。这个活太苦了,从城里骑到农村,往返将近200里地,再加上走村串户收鸡蛋,早晨四点就得蹬车子,一直蹬到摸黑回城。有很多人干不下去,累趴下了。元宝能吃苦耐劳,所以挺骄傲,他希望所有的人都累趴下,那他就用不着竞争,从从容容地发大财。
我被元宝说得心动,恨不能立时大干一番。我要干就干出个更高的水平,因为我绝对不怕苦和累,也就是说我绝对不会累跳下。一车载150斤鸡蛋算什么,我至少一车要载200斤。用姐夫那辆破自行车载鱼,我一车载过220斤。
晚饭时,我对姐夫说我要下乡收购鸡蛋。我发现姐夫很认真地听我说话。后来才知道,他倒卖厂里的布料和服装出了点麻烦——有人向上级检举告密了。上级派人下来检查。但李金贵很沉着,他要姐夫别慌,先休息几天。他说他能摆平,有钱能使鬼推磨,没什么摆不平的事——然后更他妈的大干一番。
姐夫确实稳稳地坐在家里休息,因为他挣的钱至少能够他休息一年的。他还给家里装了电话,我们这个城市,只有市长和局长家里装电话,姐夫之所以能稳稳地坐在家里,就是守着电话等李金贵的消息。而且只要是李金贵来电话,姐夫说话的声音立即就小得像蚊子哼哼——绝对像地下工作者或特务。
看来姐夫对我下乡收购鸡蛋的事很感兴趣,他甚至认真地思索了一阵。但他说一辆自行车拉200斤鸡蛋不可能,这不能和拉鱼相比,因为鱼不怕压不怕碰,怎么装都成。但鸡蛋就不行了,这好比电灯泡,稍微一碰就完,姐夫又思索了一阵后,说拉150斤也不太可能,那个叫元宝的小贩子肯定有诀窍。
第二天,姐夫竟然热心地陪我去看元宝的自行车,果然,元宝有诀窍,原来他装鸡蛋的筐子是特制的,这家伙是农村出来的,会巧妙编织装鸡蛋的筐子,一层一层的,很科学。姐夫很细心,偷偷地将元宝的自行车画下草图。姐夫说,要是用细钢筋焊接,比农村柳条编的筐子还能装200斤没问题。
我将姐夫的破自行车骑到红卫造船厂,按照姐夫画的草图焊接加固,除了我蹬车子的空间,前后全都是一层层装鸡蛋的钢架,绝对像自行车中的坦克。我将一层钢架里垫上软纸板或泡沫塑料,然后,我从一个复员军人那里买了一套车用雨衣,他说你穿上这套雨衣,可以冲锋陷阵拼刺刀。最后,我全副武装,跨上我那辆全世界最结实的自行车坦克,下乡收购鸡蛋。
出了城市以后,路面便像海浪一样起伏。这却正合我的胃口,犹如驾驶快艇在浪涛滚滚的大海上飞驰。遇到山路,更令我精神抖擞。只要你咬牙使劲蹬上那长长的坡顶,随之就是一泻千里的享受。不像城里那平坦的马路,叫你永远不死不活地提不起精神。树上的小鸟啾啾呜叫,路边的绿草点缀着一丛丛小花;飞转的车轮发出呜呜的风响,清凉新鲜的空气让你想起喝完冰镇汽水的滋味。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你怎么活都有意思。有一阵子,我像孩子那样狂吼——爷爷我,爷爷我,孙子大家伙!
我来到三道淘村的集市,本来是荒山野岭,却突然冒出一大片人群,绝对唱大戏似的热闹,人群拥挤,乐曲轰鸣。我这才发现,原来像我这样骑自行车下乡收购鸡蛋的小贩子,多得几乎可以排成一个加强连。而且他们比我更早就来到集市,当我急切地快速冲进集市时,有些小贩子已经满载鸡蛋返程了。
我有些慌,这时看到元宝。元宝对我的到来惊讶得几乎就要喊口号。但没有一分钟,我就明白他惊讶的是我的自行车。他至少围着我的车子转了一百圈,说你小子太他妈的厉害了。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小贩子跑过来,纷纷同着我的车子转圈——有一个小子说,他愿出80块买我的车子。
我在心下戈算了一下,在二手车市场,姐夫的这辆破车顶多能值20块,其余的是在工厂干私活焊接的,用不着花一分钱,要是真给80块,我他妈的等于白捡60块!
元宝看我不吱声,便凑上前来,小声说,如果你真要卖,我给你一百。
我笑起来,说在这儿卖车,就像在战场上卖手里的枪,你们他妈的想要我死呀!
我们很快就将车子装满了鸡蛋,卖鸡蛋的农民们一溜两行地排在那里,看到我们小贩子,一个个急得眼红。甚至抢着帮你往车上装鸡蛋。为了方便,买卖鸡蛋并不用秤,而是数数量,我当然装得最多,一军装了一千一百个——按一斤六个算,差不多有一百八十斤了。而且我这辆坦克绝对还能装,但这是第一次,我心里没底,所以不能太贪心。
因为我载过鱼,有过相当的锻炼,所以自行车上路以后,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骑了十分钟,就开始加速,半个小时以后,我绝对就撒野狂奔。
城里的市场有专门收鸡蛋的部门,而且是明码实价,很方便。我的一千一百个鸡蛋绝对完整无损。我留下十个拿回家给姐姐炒菜喝酒,卖了一千零九十个,净赚了元——在当时,这几乎就是一个技术工人的一个月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