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为民第一个猛子就捧上来一堆海参,那海参养得透肥肉胖,周身的花刺儿硬挺挺地向上竖着,真喜煞人,说起来这还要感谢老疯头,要不是他看守得紧,海参哪能长得这么肥大。郑为民欢喜得发了疯,顾不得喘气就扎第二个猛子。
正在这时,一声怒吼贴着海面飞过来。在这宁静的早晨格外刺耳,震得我们在水里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抬眼一看,老疯头站在岸边张牙舞爪地蹦着高,并一声接一声地狂叫。
郑为民慌了,这小于喘气的声都变了。他说,走吧,别惹这老东西了!
我骂他,你真他妈熊货!
郑为民还是犹疑不决,不敢往水里扎。这小子说扎完了也没有用,反疋拿不上岸。我说你小子干多少我都能拿上岸,绝对一个也丢不了。
这时老疯头却越来越疯,吼得我也发了疯——我对你说过,我就是不怕你来硬的。我大声地喝令郑为民继续扎下去,反正老疯头下不了水。
郑为民看我这么硬气,便大干起来,一猛接一猛子地往下扎,搅得水波哗哗作响。不一会儿,网漂子便被沉甸甸的海参压得没进水里。
这其间,老疯头还是一个劲儿地叫唤,骂我们是山狼海贼,是坏蛋,是反革命,是牛鬼蛇神。限令我们马上上岸,否则他要采取革命行动——看来这个老东西也跟革命造反派学了一半句词儿。我毫不理会他,把网漂子口封住,准备游到另外的海湾上岸。
我们首先耍个花招,郑为民和我兵分两路,各自朝相反的方向游,这会使老疯头摸不着头脑,不知该追我们哪一个。
然而,我们的花招立即就被老疯头识破了。这个老家伙更是老奸巨猾,他一眼就看穿我们的目的,并毫不理会郑为民,却死死地跟定我。老疯头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海参在我手里。
你小子跑不了!他狠狠地吆喝。
我不吱声,只是一个劲儿地顺着海湾游。我心里想,看你这个老东两能跟我跑多远。我对你说过,我的游泳技术特棒,这使我充满战胜老疯头的信心。海流子恰好顺着我游的方向流动,就像给我又添了两条腿。我拼力而有节奏地拍打脚蹼,双手使劲地推着网漂子,身子似快艇般飞驰。无穷无尽的波浪滔滔而来,被我的胸膛碾碎,顺着我的肚皮滑向后面——我甚至有些快活起来。
这样狠游了好一阵子。我渐渐快活不上去了,因为老疯头也贴着岸边飞跑。老东西在坑坑洼洼的岸礁上跑得并不顺利,有时得像动物那样四腿爬动,但他却怎么也不停脚。
我咬紧牙关,拼命加快速度,尽力把老疯头甩掉。我虽希望前面是一个半圆形的大海湾,这样我可以从水面直接切过去,而老疯头却要沿着海湾绕大半个圈子。就像老天有意保佑我似的,我游的前方是一个接一个的半圆海湾,给我省了不少路。更令我高兴的足海湾边上尽是凌乱的礁石,使老疯头跑起来跌跌撞撞,有几次似乎是栽倒了,岸边看不见他的身影。但没等你高兴起来,这个老东西的身影又出现了——跑得反而更有劲。
我们俩就这样一个水里一个岸上地赛起来。,不知拼了多少时候。海浪的形状和颜色突然发生了变化,海水也变得黏稠厚重。我知道海开始涨潮了,也知道我累了。老疯头却依然如故地奔跑,礁石并不涨什么潮。
海流于流动的方向是依海潮变化,涨东落西——你退潮时游的是顺流,涨潮时就是逆流。这个道理我明明白白,为此我心里开始发慌。果然,身子下面的水流有些不那么听话,刚刚它还推着我向前跑,现在却变了脸,渐渐往后拖我了。当潮水铺天盖地地涨上来时,我几乎是寸步难行,连装满海参的网漂子也像长了腿,迎着我往回跑,我灵机一动,何不掉转方向顺流往回游,反正我和老疯头互相咬上了,谁把谁累垮了就是胜利。我猛地旋过身子,急速地拍动脚蹼义往回游。
你跑到天边——也白——白搭!老疯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威胁我,也立即掉转身子往回跑。
我们又水里岸上地赛起来。我游得快,他就跑得快;我游得慢,他就跑得慢;我停下来休息,他也停下来喘气。就好似我们两人中间拴着一根绳,淮也挣脱不掉谁。
最后,我十脆泡在永里不动,看你老疯头能等到什么时候?你要是等一辈子,那我一辈子也不上岸。想没收我手里的海参,没门儿!
老疯头看我泡在水里,他也寻块礁石坐定。这个可恨的老东西也铁了心,不把我逼出水,他决不离开一步。
本来是一面跑一面叫唤的老疯头,此时也不吱声了。老东西义捶腿义捶背,还不时地抓胸以窝。看样于再拖一会儿,准能使他发个昏。
我决定拼出最后的力气,拖垮这个老东西。瞅老疯头抓胸捶背的当儿,我一下子游动起来,顺着海流哗哗前进。
老疯头看我游动,什么也不顾了,跌跌撞撞地义跟我跑。
还是那个劲头——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我停他停。老疯头死活要堵住我上岸的路。
你把海参……参……倒倒水里……没没……事……老疯头一句话分八次说,似乎要断气,可就是不断气?
说起来你不得不佩服老疯头,他没收海参的方法是让人把海参倒进海里,这是真正地保护海洋资源。而其他看海的老东西,全都把没收的海物化为己有。
我们全都不行了,各自在岸上和水里喘息。我尽管比老疯头年轻力壮,但水里的消耗比岸上大好几倍。我赤裸的身子在冰凉的海水里冲刷和浸泡,消耗我的体力和热量当我累得一动不能动时,便感到一阵阵寒意。现在正是深秋,海面开始扫拂着清冽的西北风,一旦我停止运动,浑身就打起哆嗦来。
我想到埋在沙滩底下温暖的衣服和香喷喷的面包,这却使我更激烈地冷饿起来。我不知道郑为民哪里去了,这小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他一定会跑来帮我。突然,老疯头站起来,看也不看我,径自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老东西坚持不住了?我抬头一塑,自己电吃了一惊,太阳划到西边天上了。这么说我已在水里游了大半天。怪不得老疯头打熬不住,这老东西天刚亮就扯着嗓门跑出看海的小屋,肯定这大半天没吃一口饭。
当我弄明白我在水里泡了这么长时间,更不行了,头昏眼花肚子空,简直要死在海里我咬牙等了一阵,岸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老疯失同去吃饭了。最后,有几只海鸟欢叫着在岸礁上飞来蹦去,我的心才真正放稳——有人的岸边,海鸟是央不靠前的。
我迫不及待地往岸边游,游到水浅处,装海参的嘲漂子硅出沉重来,弄得我几乎站立不起来。不过,我很兴奋,我终于战胜这个可恨的老疯头,把海参保住了!出了水,失去浮力的身了了脆就散了架。我吭哧吭哧地拖着一网包海参,在海滩七蹒跚这海参实在是太多太重,海碰子从来没有这么多的收获。怪不得郑为民没影了,这小子一定足累得昏过去,猛然间,我前面的一块礁石活动起来,并刷地芷起——天哪,老疯头!我做梦也想不到这老东西还有如此狡猾的鬼点子。只见他面目狰狞地朝我扑来,那两只浑浊的老跟竟然闪出光亮,像见到猎物的饿鹰。
此时,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提着脚蹼,一手拽着网漂,掉头就往海里跑。我完全不顾一切,发了疯似的奔命。谁知老疯尖比我还发疯,他那野猪蹄子般的脚掌呱唧呱唧呱唧地跺着水花,你都能清楚地听到牡蛎壳尖被他踩折的咔嚓声。有一阵子,老疯头几乎抓住我的脊背。
情况非常危急,离深水还差一段距离时,我实在跑不动了。但愤怒使我暴涨出一股蛮力,我陡地把一网包海参举逍头顶,大喝一声抛出去,那沉甸甸的海参在空中划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跌进浪涛里。我觉得我连脚后跟的劲儿也用上了一要是在奥运会上扔铅球,我绝对能得全世界的冠军,当我再次浸泡到水里时,老疯头不叫骂了,他只足惊愕地望我,这老东两大概认定我能死在水里,我连看也不看他,我咬定一条,就是死在水里也不再上当。
再一次泡进冰冷的海水里,不是滋味儿了,我老觉得白己迷迷糊糊地要睡觉,也许我睡过去一会儿——因为我睁开眼睛时,四周漆黑一片,原来天黑了。我想活动一下四肢,却突然不会动弹,怎么使劲也动不了。一阵恐怖涌进我的脑海,我大概要死了,可能我已经死了。四周实在是太黑太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海,这么黑的夜,也许这就是阴曹地府,据说阴曹地府就这么黑。
我发现我的姿势很滑稽,四肢死死地缠抱着网漂子,像一条章鱼。但我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姿势,手脚就像用胶水粘在网漂上面,与肉乎乎的海参融合在一起。
我的喉咙突地一阵痉挛。原来我的嘴碰在网漂上面的海参,肉乎乎的海参透过网孔摩挲着我的嘴唇,产生了强烈的食欲,连喉头也迫不及待地动弹。看样我现在还活着,我就势咬了一口海参,差点把网线咬断。我不知道你吃没吃过生海参,全世界最难吃的东西就是生海参。那滋味就像嚼义苦义成又腥的硬胶皮,而且怎么嚼也嚼不烂。此时我却没这个痛苦感觉,我似乎还没束得及嚼,那海参便咕地一下冲进喉咙,又咕地一声掉进空旷的胃里面。我整个肚子里面的器官全为这个海参忙碌起来,胃肠似乎像章鱼腿那样舞动。可见我饿到什么程度。
几口海参下肚,我有了些活气,手胸四肢有些松动。与此同时我想起了老疯头,不知这个可恨的老东西还在不在岸边。我扫视着黑糊糊的岸,静听着浪花撞击瞧石的响声,判别我离岸的距离。可是我的耳朵不那么灵了,四面八方都轰响着模模糊糊的涛声。我越听越茫然,竞弄不清岸在哪儿,就在这时,岸边的礁石丛里亮起一丛火,金红色的火舌在暗夜里格外耀眼,我浑身儡滞的三出液被这丛火猛地点燃了,开始热乎乎地流动。不用说,这是郑为民为寻我点燃的柴火,只有海碰子才会在海滩上烧这样的火挑,我嘶哑地喊叫着,手脚也活动开了,全身心都在朝着那丛火使劲。终于,我的身子触着了硬地,可我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像狗那样四腿爬动。但沉重的网包拖着我,没爬上两步我就瘫倒在泥水里。幸亏郑为民跑过来,把我扶到火丛旁,然后他又回去拖那包海参。
一挨近火,我就浑身颤抖不止,冰冷的凉气从全身的汗毛孔里往外钻,我恨不能钻进火里面去烧自己的肉。那火堆烧得正旺,火苗欢快地舞动跳跃,庆贺我的最后胜利。我的血脉烤得真正串通了,随着热血涌动,我开始疯狂地打哆嗦,完全像得了洋狗疯病。我这才明白,我刚才在海里疼得连哆嗦也不会打了。
我恢复了元气,也像火苗一样跳跃,并尽力地去拥抱那烧得耀眼的火丛。当我的神志全部清醒时,饥饿感像野兽一样抓挠着我。我大声喊郑为民拿面包来,郑为民却默不作声。我抬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站在我面前的哪是什么郑为民,而是老疯头!
我像礁石一样呆住了——我不但没有反抗的力气,连反抗的想法也没有了。
万万想不到,这老东西并没动我的海参,只是给火丛加了一把柴枝,竟然像朗诵诗歌那样感叹道——我活了快一辈子,没见过你这么犟的人!他把最后的人字咬得格外狠。然后,老疯头便转身走——绝对地走了。
我大概就这么一直站到吠丛最后一束火星熄灭。
黑暗重又合拢,把我团团罩住,我也不饿了,甚至觉得就这么一辈子不吃饭也行。远处的礁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有人在悄悄喊我的名字,这次真的是郑为民喊我。这小子像一个战败的俘虏兵一样,浑身缠了好几处白纱布,还拄着一根树枝做的拐棍。他一根一根地划着火柴照亮,看我是活的还是死的。当他照到那满满一网兜海参时,差一点激动得跌倒。这小子说他下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我没吱声——我尽量不去看那些海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