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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啰啰嗦嗦和你讲了这么多,并不是向你交代我童年的豆腐账。我只是希望你从我这啰嗦的介绍中理解我的以后。因为我真正要和你讲的是我十二岁开始发生的事情,那时父母先后离开了我,那时工人的一天工资只能买一斤野菜,那时一块瑞士手表只能换二十斤粮票。

从我父母的坟地上回来,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在寂静而洒满阳光的山间小道上,我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姐姐,走得却极稳沉,因为我感到自己迈着父亲的步伐。我没有像姐姐那样哭得死去活来,我甚至都没哭。不过我心里特别难受,特别是看到母亲的灵柩没进黄土时,我意识到永远不会见到她了,便浑身一阵发紧,嗓门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我情不自禁地大嚎了几声,把四周的人吓了一跳。我记得即使是那样,我还没掉泔。我说过,我不会哭,后来我明白,是我的心里没有彻底难过,是因为我想到还有个姐姐。当时姐姐十九岁,长得绝对漂亮。我其实是个傻小子,无论多么丑和多么俊的女人,在我眼里全一个味儿。如果我对哪个女人产生好感,只有一个原因一一她长得像我姐姐。我说我姐姐长得绝对漂亮,是因为全民权街的老娘们儿排着队往我家跑,给我姐姐介绍对象。她们全是摆出一副哭丧脸,意思是可怜我们,要是不给我姐姐介绍对象,我们就活不下去。我为此心里烦躁得发疯,我真想用菜刀劈死这些可恨的老娘们。我一想到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和姐姐住在一起,胸口就撕裂地疼。后来我全把他们堵到门外,像我母亲骂街一样骂她们,大声地吼着叫她们滚。我发誓保护住姐姐。我有一个可怕的感觉——姐姐会昕那些老娘们儿的。

我恐慌极了,晚上都睡不着觉,紧张地倾听门口的脚步声,一旦有可疑的动静我立刻就冲出去。有一次我真对那些老娘们儿动了武。那是一个长得像巫婆似的老娘们儿,住在离民权街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我们根本碍不着她的事。她却吃饱了撑的,恬不知耻地跑来。按她的意思,是可怜我们姐弟俩。我骂她、吓她、要她滚。她反而嬉皮笑脸,用手拨拉我,斥道,小崽子懂什么,让老娘进去!我气坏了,顺手拧她胳膊一下——我只是顺手,没怎么使劲。谁知这老娘们杀猪一样嚎叫起来,说她的胳膊断了,惊动全民权街的人都跑来安慰她。不过这对我挺有利,从此以后没一个老娘们儿敢来了。

姐姐还像过去一样,但比过去更体贴我。她给我洗浆、给我缝补、给我做饭、给我剪指甲,还给我挣吃饭钱、读书钱——她从街道领来糊纸袋的活,从早到晚地糊,她糊纸袋的速度飞快。细巧的手指上下翻动,纸袋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往往凝神注目。我也帮着糊纸袋,但姐姐不让,她总是让我好好读书。但我不听,我肯定读不好书,我自己明白。

我那时特别能吃,越是不够吃的越是能吃。后来我才知道,我早晨吃完饭,姐姐便给我装满一盒午饭到学校吃,而她在家里空着肚子挨到晚上。我那时饿得像只狼,什么也不顾了。即使是那样,我还饿得两眼放光,到处搜索着可吃的东西。我什么都敢吃——被人踩得稀烂的槐树花,连泥带土我就往嘴里抓;被汽车压得血糊糊的猫,用黄泥包起来烧,香得恨不得把黄泥也添两口:各种各样的野菜和树叶——甚至树叶上的虫子,全不在话下。

我的同学都是敢吃的英雄。有个名叫王胜利的小子,在海滩上提了个张牙舞爪的蟹子,咔咔嚓嚓就生吞活咬,吃得满嘴都是血。有个同学饿得把他爷治病的中药丸子偷出来,一下子就吃了一盒,整整十丸。我偷偷舔了一下,绝对像黄连那么苦。这家伙却说,开始苦,但越嚼越香。

坐在教室里,大家全讲吃,想象着和回忆各种各样食物的滋味。我最愿回忆和品味的是山东锅饼。过去我们这个城市到处都有这种锅饼,又硬又厚,像个小磨盘,没有钢牙铁嘴吃不动它。据说,有一个小偷钻进饭店,被老板砸了一锅饼,当场就昏倒,拉到医院后抢救无效——说是脑壳被打碎了。据说,从那以后没有小偷敢偷有锅饼的饭店。那时没有几个人愿吃锅饼,除非是码头扛豆包出大力的,因为坚硬的锅饼抗咬、抗嚼,所以抗饿。我就从来没吃过锅饼,为此我后悔万分,拼命想着牙齿咬透锅饼的滋味。

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全吃锅饼,吃一顿可以抗三天!王胜利狠狠地说,不断地咬紧他那一排钢刀似的板牙。王胜利吃过锅饼,他说他过去天天吃,至少吃过一千个锅饼!烤得焦黄的,酥酥的,再蘸上一层猪大油。

我们都恨不能把这小子掐死!

我们老师对吃的更有精神头,她讲起课来无精打采,但要是课文中有食物的名称,她一下子就瞪起跟珠,读得又香又甜朗朗有声。有一次她给我们讲列宁不吃白面包而吃黑面包的艰苦生活课文时,竞停在黑面包上不走了,反反复复讲了一整课黑面包。说是黑面包像我们山东锅饼一样一一一样的硬,一样的厚,一样的抗饿。我们一下子嚷嚷开了,因为所有的同学都见过和吃过苏联兵的黑面包。那时,你只要对那些黄毛蓝眼的兵们喊,狗食狗食,黑列巴!他们就会给你一大块,像扔一块石头似的。,王胜利说他那时经常去苏联营(苏联兵集中住的宿舍)讨要黑列巴,一天能讨要一麻袋,回来喂猪,他们家那时养了五头大肥猪。于是这小子义讲黑列巴抹猪大油。整个课堂被狗食黑列巴猪大油弄得一塌糊涂。总之,课文也学不下去。学下去更糟,列宁能捞着吃黑面包,怎么会说是艰苦呢?简直是幸福!

我不怎么愿回忆小学最后的那两年,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连天空也是菜绿色。山峦、树丛和海滩全像剃刀剃过一样,露出光秃秃的肋骨。看来我们的市长也饿得神经错乱,他发明了一种蒸量法,在广播和报纸上大力宣传——其实就是不断地把米蒸来蒸去,并不断地加水,一斤大米可以蒸出十斤米饭。市长为此发号施令,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并派下若干个蒸量法推广小组,到各个街道来推广和监督检查,谁家不搞蒸量法就批谁家。霎时全市烟火升腾,先把大米干蒸一遍,再湿蒸一遍,再泡一遍,再煮一遍——一直把大米蒸得像豆腐渣一样没力气才罢休。我们这个城市所有人的肚子都装满了这种蒸泡乏了的米饭,一个个全像怀孕八个月以上的孕妇,挺着个胀得要死又饿得要命的大肚子,什么也干不成。

我没怎么遭这份洋罪,主要是我有个好姐姐,她什么都省给我,简直就是为我一个人活。可恨的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就是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姐姐那样照顾我,我还是饿得像个小狼。

有一天,王胜利说校园里树上的种子能吃。我们校园里的树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槐树花被捋得于干净净,根本结不出种子,枫树的种子早摘得一个不剩,那元宝状的两粒小种子炒着吃味道赛过炒黄豆;榆树所有的东西都好吃,所以连皮都扒得光光的——我们教室外面那棵榆树被扒得像个脱光衣服的老头,向上伸着光光的手臂。还能有什么树的种子好吃?杨树不行,叶子我们尝过,实在咽不下去;还有几丛丁香,叶子挺吸引人,像红薯叶。不过你千万别吃,只要咬一口就能苦得你昏过去。

王胜利说的是我们校园里独有的一棵树,树干义高又滑,枝上结满了比眉豆还大好几倍的大扁豆角。那大扁豆角是红褐色的,铁锈一样,冉加上我们弄不清是什么树,所以谁也不敢吃我们问王胜利豆角什么滋味,这小子支吾不出来。原来这小子刚从树下捡到这个豆角,下了半天决心。却不敢吃。他把豆角拿来,说谁敢吃这玩意儿,他输一个蟹子——这小子能捉蟹子,海滩上被人们挖得像个烂猪圈,连个蟹子毛也看不见,可他去翻几下,马上就能捉个蟹子出来。

我说不给蟹子也敢吃,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什么都敢吃:我之所以这样勇敢,是因为卫生委员林晓浩站在一旁,她是同学们公认的班级之花,有两个黑亮清澈的大眼睛,皮肤白得像用漂白粉漂过,长得绝对干净,天生就是卫生委员。只要她在场,我总想表现得像个英雄。我把豆角撕开,里面有黄色的汁,像橘子皮色,这更使我敢下嘴。咬第一口时没什么滋味,我又咬几口,使劲咂几下。所有的同学都屏息静气地看着我,好像我正在喝敌敌畏。我咂着咂着,竞有了甜味儿——而且越咂越甜。我开始大吃大嚼,这使王胜利眼红了,他伸手抢我吃剩的另一半。林晓洁尖声叫着阻止他,说是再等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我肚子不疼才可以吃。她说她家邻居吃错了什么东西,半个小时后肚子才疼。我们根本就等不了三十分钟,这帮小子一听说有甜味,早都发了疯,直接从窗跳出去,直奔那棵豆角树。还没等三十分钟,那可怜的树已经有皮没毛了。王胜利爬树水平不高,弄得少,他气坏了,叫我装肚子疼,说你只要大声喊疼,同学们就能把手里的豆角全扔了。然后我们俩平分。王胜利鬼心眼多,你怎么也斗不过他。但我不喊肚子疼——因为我肚子不痛。其实就是我真肚子痛,在林晓洁面前也不能痛,上课时我们大嚼豆角,使老师大吃一惊。后来我们给她一个,她也有滋有味地嚼起来。我给姐姐留了几个豆角,同家给她吃。姐姐先是慢慢嚼,因为那豆角外皮又干又硬,你必须百折不挠地嚼一阵子,才能咂出滋味儿。但不一会儿,姐姐就嚼得有滋有昧。我看到姐姐比我嚼得细,嚼得时间长,而且连渣渣也吞下去。这使我觉得姐蛆十分可怜,明天一定多弄些回来,让她吃个够。我突然发现,姐姐瘦得很厉害,尤其在灯光的暗处,两个大眼睛像两个大洞,都有点不像姐姐了。

我要姐姐睡觉,并说她要是再糊纸袋,我就一宿不睡姐姐忙答应好,她就怕我这一招,她说把手里的几个纸袋糊完就睡。可恨的是姐姐还没把手里的纸袋糊完一半,我就睡得用棒子也砸不醒了。我小时候愿睡觉,也能睡觉,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安然入睡。有一次在海滩上挖蛤蜊,我竟然就睡过去,直到潮水涨到鼻孔眼里才醒过来。我愿睡觉还有一个更好的原因,睡觉时不觉得饿。

我背着书包逛马路,干脆不上学了。老师也不怎么追究,饿到那个程度还追究什么?尤其对我——连校长和体育老师都治不了的学生,谁还敢管!我们学校的学生最怕两个人,一个是校长,一个是体育老师。校长有威严,体育老师有力气。但威严和力气对我毫无用处,我说过,要是来软的,我马上就完蛋。这个世界除了我蛆姐以外,全是和我来硬的,所以使我充满了拼命的劲头。

我的班主任其实挺不错的,她曾旁敲侧击地对我说过许多次,现在不好好学习的坏处,将来就明白了。她这话说得当然正确,我现在更他妈的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尽管有文化的人倒过不少霉,但总的来说比没文化的人活得舒服多了。我告诉过你,我这个人从不后悔。反正我就是没文化了,还能自杀吗?

我刚刚说的是我背着书包逛马路,逛马路的目的是给姐姐弄大豆角。我们学校里的那棵树不但豆角弄没了,连树枝差一点劈折光了。我发现我住的这个可恨的城市树并不少,但大豆角树却不多。我在城里转了一百圈,也没见到一棵长大豆角的树。但饥饿使我充满耐心和耐力,我大概又转了一百圈,终于感动了老天爷——在一座有院墙的小洋楼跟前,我意外地发现大豆角树,比我们学校里那棵树茂盛一百倍,上面结满了豆角,鼓鼓的汁水很多。

我在豆角树下高兴了两分钟,立刻就高兴不下去,因为树长在院墙里面,只是从高高的插满尖玻璃片的墙顶端探出一些枝叶。倒霉的是院墙只有一个铁门,而且从早到晚关得紧紧的。不用说,这里是保密单位——我们这个可恨的城市至少有一百万个可恨的保密单位,而且全都有解放军或警察把守。不过,这个保密单位却没带枪的站岗,所以,我觉得有希望。

我这个人在绝对没有希望的时候,也会傻乎乎地觉得大有希望,可就是这种傻乎乎却让我战无不胜。有一次我到商店排队买豆腐,人山人海挤在那里,豆腐却只有几箱。豆腐很快就卖完了,但我还是傻站在那里,因为我总觉得豆腐加工厂还会送来豆腐。我在柜台边上直直地站了一百个小时,最后,所有的傻瓜都走光了,我还继续傻站。有志者事竟成,就在关门闭店时,加工厂偷偷地送一箱豆腐,说是卖给售货员的,当然,他们不好意思也不得不卖给我一份。总之,我要想干什么事,非得十成不可——否则就能发疯。

我开始围着这座小洋楼转,寻找我能钻进去、爬进去,或是翻进去的地方。但是没有,那院墙砌得严丝合缝,又高又厚,特别是墙顶端那密密麻麻尖刀似闪烁的玻璃片,叫你望而生畏。我想了无数个方法——用锤给那倒霉的墙砸一个洞。当然这不可能;我想搭一架梯子,这更是妄想。后来我就妄想下去,如果我是孙悟空,一个跟头翻进去;或是我会变,把腿变得像电杆那样长,站在墙外也可以摘豆角。我哪怕变个蚂蚁,也可以从从容容爬进去;变成麻雀更方便——我突然觉得人是最无能的,连小鸟小虫也赶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