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洁她们怒火冲天地战斗了几天,把煤场领导打得人仰马翻后,却又浩浩荡荡地开走了。她告诉我,她要去井冈山,然后再沿着长征路去爬雪山,过大渡河乌江等地方,最后到革命圣地延安。
我羡慕得差点死过去,我觉得林晓洁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林晓洁穿着一套黄军装,还戴着一顶黄军帽,又威风又神气。她那红喷喷的脸蛋和红艳艳的袖标相映相照,给人一种青春红似火的感觉。这些天压在我心头的香姐苦脸,被林晓洁的青春热气一下冲得净光。
我向往我能与林晓沽永远在一起,在一起革命在一起开会在一起喊口号;在一起走路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我有点不敢往下想,睡革命红卫兵小将,我都觉得自己是反革命。
林晓清从黄军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红日记本,郑重地赠给我,说是做个纪念。
我有些意外,手哆嗦着不敢去接。我痛恨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如果此时有人旁边卖日记本,我给他一百块钱。
林晓洁看出我的拘束不安,便很大方地把红日记本塞进我手里。那红日记本是才发明出来的塑料皮,又亮又光滑,很珍贵。过去全是那种硬纸板皮,又笨又难看。这使我更加喜爱这本小手册,不南自主地在手里摩挲起来。
由于接了林晓洁的札物,我兴奋得像喝了一瓶好酒,眼里全是美丽的色彩——起伏的煤海尽头是大海,大海的尽头虚无缥缈。有?6上种神话般的意境。生活实在是太美妙了,我的未来绝对会金光灿烂。
一群海鸥翩然而至,在贴近岸边的海面上上翔,我知道这是退潮。那鲜嫩的海菜,肥美的牡蛎又闪露出来,那灵活的小香蟹子又满海滩飞快地爬动了。
我的兴奋渐渐变成不安,如果不回赠给林晓洁一样礼物,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进怀里,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卷钱来——我也不知是多少,反正有些数量,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些……你在路上用吧。我本想说这些钱你在路上买些好吃的吧,但在焕发革命青春朝气的林晓浩面前,说钱和好吃的字眼,那简直是污辱和不纯洁。
果然,林晓洁脸一下子烧红,她甚至惊慌失措了。
这这……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不不……这不是给钱……这钱不是钱……我语无伦次,暗暗骂自己——怎么会掏出钱来。
我赶紧把钱收回,胸口还怦怦直跳,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谢天谢地有几个女学生走过来,她们都是林晓沽一个战斗队的,也全是军装军帽红袖标。她们七嘴八舌地嚷嚷,有一个家伙跑了!有一个家伙跑了!……林晓洁二话没回,飞也似的往办公室方向跑。我不知怎么来了劲头,也跟着跑——我觉得我就是红卫兵,当然应该为革命出出力。
逃跑的那个走资派是胖领导。学生们都慌张地说。胖家伙跳海里了,手里还握把剪子,说是谁靠前就戳谁!
林晓洁脸色紧张起来,形势很严重。
我却暗暗高兴,这真是老天给我安排的好机会,要我在林晓沽面前大显身手。再说胖领导绝对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就看他走路的笨拙姿势,旱鸭子一样,要是在水里那就更完蛋。
林晓洁他们虽然有火热的革命劲头,遇到实际事情却没有经验。他们完全乱了营,一窝蜂似的跑到海边。看到胖领导已游进了海里,他们急得乱喊乱叫,像下饺子一样咕嘟咕嘟跳进海里,没想到他们大多数不会游泳,顷刻发出各种各样的尖叫声,无数手臂发疯般地拍打着水花。我赶紧跳进水里,拼命去拽这些勇敢的可怜虫。他们完全像落水鸡,特别是女学生,披散的头发和淋湿的鸡毛一样,一个个蹲在那里又吐又呕。
林晓济最后一个被我拖上来,她根本不会游泳,却第一个跳下去,而且死电不肯上来。她水淋淋地在我手里挣扎,并连连叫唤,不能让坏人跑了!不能让坏人跑了!……我激动了,英雄般地大喊一声,有我在,他绝对跑不了!
其实胖领导跑不了,怎么跑也跑不了。前面是汪洋大海,他能逃到哪里去?你只消在岸边坐着等一会儿,他就会老老实实地爬上来,当然,我不能等着胖领导爬上岸,那太没劲了。
我将已经湿透的衣服脱下来,交给林晓洁。水淋淋的林晓洁却赶紧用双手抱住我的湿衣服,这太让我感动了,不用说眼前是蓝色的大海,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我身子轻轻一跌,用一个相当优美的姿势,噗地跳进水里,飞也似的朝海里游。
我告诉过你,我的游泳速度相当快,连市体委教练都看中过我。这次,我游得更快,绝对是世界纪录。不一会儿我就游到胖领导跟前。这家伙手里果然握着一把亮闪闪的剪刀,但却不是要朝我捅,而是对准他自己的胸口窝。
胖领导看我追上来,也并不逃走,只是凶狠地说,你要再游一步,我就自杀!说着还晃了晃剪刀。
我一下子愣住,也真的不敢往前游一步。我倒不是怕胖领导死,革命的战鼓隆隆响,就是要打倒砸乱这些可恨的走资派一一他们死得越多,革命队伍越纯洁。但我的任务是抓他回来,记得许多电影演过捉特务提敌人,一定要捉活的,所以我也不能拖个死走资派回去。不过,这么僵着也不行,你总不能看着他用剪刀和我磨时间。我再一次痛恨自己不会扎猛子,要是会扎猛子。我就偷偷从水下潜过去,从下面打击胖领导的关键部位,他绝对会束手就擒。
海总不能像游泳池那样稳定,涌来荡去的水流不断地改变我们俩之间的距离。我发现胖领导握剪刀的手在嗦嗦打抖,踩水的动作也不那么规律了。我生出一个感觉——这家伙其实没有勇气把剪刀插进胸脯里,他只是在吓唬我。他要真想死,早就死了,还等这么长时间,水打浪泡的活遭罪。再说了,现在要是自杀太容易了,压根就用不着剪刀,只要脑袋往水里一埋,就会憋死。
我大着胆子说一句,放下你的剪刀,少来这一套!
果然,胖领导听了我的吆喝后,并没往胸脯里插剪刀,而是惶惑地看着我。
我乘胜前进,又呵斥着说,你死呀!你怎么不死呀!……胖领导还是对着我发呆。
我趁势扑过去,给他一拳,把剪刀砸掉进水里。
我本来要继续采取强制动作,可做梦也想不到。胖领导不但没有丝毫的反抗,反而像孩子见了娘一样抱住我一只胳膊,呜呜哭起来。
看到一个曾在会场台顶上威风凛凛讲话的领导干部,会露出这么一副倒霉沮丧的样子,真叫你哭笑不得。我突然地同情起他来——因为胖领导给我们修建了宿舍、医务室,还发给我们工作服。总之,我对他有那么一些好感。虽然他现在犯了严重错误,但人不是那么坏。我其实并不恨他。当然,这是我的革命觉悟太低,我实在是没法与红红彤彤的林晓洁相比。
我说他一句,这么大个人还哭!
谁知,这家伙哭得更厉害。一面哭一面咕噜:朝鲜战场美国鬼子的子弹……没打死我……我却要死在革命群众……死在自己同志的手里……我最讨厌男子汉哭得像个老娘们儿,便没好气地说,你死不了,叫你死还要我来干什么!
胖领导不哭了,却又抽抽泣泣地说,我犯了许多错误,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你……这家伙老老实实地跟我往回游,游的是狗爬式,胖胖的身体一拱一拱的。
胖领导这个动作竟然令我可怜和同情,我觉得我应该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岸边的墙上到处贴着坦白从宽,重新做人,反戈一击,痛改前非等等标语,不知为什么,我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当我和胖领导上岸时,所有的红卫兵都如狼似虎地扑向胖领导,但林晓洁却扑向我,绝对欢迎英雄那样欢迎我,她一手抱着我湿漉漉的衣服,一手使劲儿地握着我的手,但没有说什么革命的词儿,而只是用亮亮的眼睛盯着我——我绝对感到这是感情。
邵凡爱好起游泳来。一夏天他不游一次,现在天快冷了,他倒发疯地央求我教他游泳。我们天天泡在海里,反正有的是时间,没任何人管你抬煤的事。
邵凡实在不是个游泳材料,看来他在体育方面缺乏起码的锻炼。不过这家伙却肯下力弋学,喝多少口海水也不在乎。
游累了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望海。东区的海尽管没有西区的海那么明净,那么湛蓝,但却比西区的海热闹。海湾里挤满了各色各样的轮船,挂着五颜六色的万国旗。还有白色的黑色的古铜色的和你无法说出什么颜色的船员。有些家伙你简直就不能相信他会长成那个样子——好像猴子变人时"冈悯变成了一半,上帝就不让他变了似的。
邵凡听我说这些话时,笑得躺在沙滩上。这使我很开心,因为邵凡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笑过了。
我不喜欢男子汉整天悲悲戚戚的。我觉得真正的男子汉应该乐观坦荡,或是暴躁愤怒。苦愁哀戚足女人的事。刘剑飞最终不能使我倾心佩服,就是在这方面不那么干脆。我发现邵凡也有这种性格,弄得我很不舒服。另外,这家伙挺那么怕死的,练游泳时老担心淹死。因为他老问我为什么有的人淹死后漂在水面上,有的人淹死后沉在水底下。这家伙知识比煤山还多,却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在西区,连三岁的孩子都明白——灌死的人,也就是肚子喝满了水的人就漂在水面上;呛死的人,也就是鼻子进水的人就沉到水底。鼻子进水,一口就死,所以人身体里没水,一下就沉下去。灌死的人肚子里喝得像个大气球,当然要漂出来。可笑的是我即使是这么仔细地讲给他听,他还反复地问,鼻子吸一口水立刻就死吗?
立刻就死。
立刻就沉底吗?
立刻就沉底。
真的吗……
不信你就试一下么!我实在被邵凡的胆小气坏了。
不过,这家伙还真站在水里试那么一下。他把鼻孔小心地贴近水面,轻轻吸一下水,呛得身子猛地直立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惊慌万丹地叫唤,不好受!不好受!
我笑得要死又气得要命。我大声地告诉他,如果他在水里出了危险,千万别用鼻子吸气。鼻子吸气不仅沉到水底下不好打捞,而且绝对救不活——鼻子通脑子,一下就完。关键之时要用嘴喝水,把肚子喝大了,漂在水面上好抢救,灌死的人有救活的可能。
有时煤黑子都去市里开会游行,我们就长时间地泡在海里。我其实挺愿去游行喊口号的,戴着红袖标,踏着四方步,唱着革命歌,喊着惊天动地的口号,使你感到自己威武雄壮,热血沸腾,使你对生活对理想对未来充满力量。
问题是革命造反太麻烦,还要写还要画还要辩论,还要学这张报纸那张报纸的文章社论,弄得你头脑发昏。我这个人不愿用脑子愿用力气,冉加上邵凡死命地缠着我练游泳,我渐渐脱离了那令人激动的革命风暴战斗队——我忘告诉你,我们煤场经常刮起一阵阵黑烟,绝对像战争风云,革命风暴。所以我们煤黑子就成立了风暴战斗队。
当然,我向往革命,但对革命唯一的留恋,是我怀里揣的那个小红日记本。从林晓洁离开煤场那天,我就一直揣着它,并不时地拿出来摩挲一下。我发疯一样地喜爱这个小红本本,在没人的地方,我长时间地瞅着它,那红艳艳的光泽,整整齐齐的棱角,不大也不小,各方面都那么合适。放在手心里摩挲,使你觉得小巧光滑舒服愉快和说不尽的可爱——我私下里感觉那是在抚摸林晓洁。
日记本第一页我至少看了一百遍,因为上面有林晓洁写给我的字——让我们把火热的青春献给火热的革命事业吧!但后面却簦着林晓红的字。我立即明白,林晓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林晓红,是有着美好的革命意思。但我不怎么愿叫这个新名,这让我觉得陌生。
我把小红本本装在贴身的衣衫里,走路吃饭抬煤,无时不感到它的存在,其实就是感到林晓洁在我的身旁。从海水里爬出来,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去摸摸那个小红本本,我绝对象患了精神病,总觉得那个可爱的小东西丢失了。
邵凡只是傻呆呆地坐在那里望海,这家伙很长时间不和我讲那些有趣的科学知识,他对锻炼身体倒来了劲头。早晨他从家里徒步跑到煤场上班,空闲时间就练单杠双杠,练得气喘吁吁。他最愿练的是游泳,拼着全力在水里又扒又蹬,似乎要当游泳冠军。
然后就是鳖瞅蛋般地望海。他最愿望的是海港外面的锚地,所谓锚地是轮船下锚停泊的地方。那是港外一片空阔的海,停满了外国的大轮船,有的等着进港,有的是出港后休整待发。那些银灰色的,红色的,橙黄色的,淡蓝色的,深黑色的巨轮,静静地卧在平展展的海面上。白色的舵楼在太阳下闪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远远看去,犹如一片新建的城市。
邵凡望着锚地,简直就要泪花闪闪。他时常情不自禁地自语,太美了!太美了……他问我能不能游到锚地。我说游两个来回也行。这家伙竞以为我是吹牛,便不相信地问我,要是腿抽筋了或是累了怎么办?
我笑道,怎么会累得抽筋呢!游一会儿就翻过身来仰泳,永远也不会累。
邵凡赶紧说,那你教我仰泳!好像他真要游到锚地似的。
我发现,邵凡有时拿个什么玩意儿朝海里锚地望,看见我却又慌慌张张地藏进衣服堆里。后来我知道是望远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没想到邵凡会这么小气,竟舍不得让我看看他的望远镜——看看还能看坏了吗?
后来发生的事,才使我明白他不足小气。
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声响惊醒。原来海港那边出了事。人喊船呜,灯光闪烁,乱成一团。我本想继续睡下去,但那吵闹声越来越响,不一会儿老帽率领一批造反队人员闯进宿舍,清点有没有人离开宿舍。老帽又到女宿舍那边搜,一直搜到被窝里,弄得女煤黑子叽叽呷呷地叫唤。但她们最终不敢像过去那样下眼地对待老帽,老帽现在有权,是个司令。
老帽不敢对我怎样,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这家伙看我旁边空了个铺位,便问我是谁搬走了,问得挺客气。
我问老帽出了什么事。老帽骂骂咧咧地说,有一个家伙从海港这边下水外逃,往锚地的外国船上游,海军都出动军舰去追,饶不了那个家伙!
我猛地坐起来,一下想到邵凡——绝对是他跑了。我立时紧张地问老帽,逃跑的是谁。老帽没好气地说,这不是正在在吗?海港附近所有的单位都在查。说完老帽又问我旁边的空铺是谁。
我故意开心地说,你这个当司令的真官僚,早都搬走一百年了,你现在才问!
老帽打了个哈哈走了,他压根没想到煤场还能有往外国船逃跑的人。他又溜进女宿舍,这家伙借这个机会去撩拨女人,倒蛮有兴趣。
天快亮时,外面折腾得更厉害。我跑出去,留神听人们都在讲什么。谁知,整个海港和煤场这边人声沸沸。说是有个小子真了不得,一直从海港游到锚地,顺着锚链往一家外国轮船上爬。爬了一大半,被海军炮艇的探照灯照住了,这小子看事不好,松手跳进海里。奇怪的是这小子跳进海里立即就没影了,那么多船去寻去捞,连根汗毛也没捞着!
我心刷地一沉——邵凡死了!邵凡用舁子吸气把自己呛死了!
我开始在煤场上乱走,两眼四面扫视,我其实是盼望能看到邵凡,不管这家伙多么反动,我还是有些舍不得他。他那么多知识和学问,一下子就死了,总叫人心里挺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