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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煤由堆得都遮住了火车冒的烟气,可干部们并不着急。胖领导说,思想通了,才能一通百通——煤山再高再黑不吓人,吓人的是思想黑。

母老虎感动得最彻底。她那鸡蛋大的眼珠子里滚动着热情,说,这么多的煤都不抬了,国家却不怕受损失。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咱们有个好思想吗!过去给地主老财干活,人家拿棍子看着你,少干一点就挨打,他才不管你死活!现在国家多好,赔着工资让你学好思想,咱要是学不好,怎能对得起国家!人心可是肉长的呀……母老虎的讲话获得所有干部们的好评。胖领导说这是工人群众朴素的心里话。于是我们全都学着母老虎的意思讲,讲得干部们连连点头称好。但刘剑飞老是纠正我的讲话,尤其当我讲到过去给地主老财干活……刘剑飞就小声提醒我说,加上一句,听老]三人说,过去给地主……下班后,刘剑飞就认真地给我解释——人家要问你,你这么点年龄,看见过地主老财吗?你怎么办v我发现刘剑飞在这方面特别认真,即使是小组座谈会,他也讲得极谨慎。他在说到过去给地主老财干活时,总还要加三:句在那万恶的旧社会。他也不按老帽把钱当成龟孙子的词去说,他说得很高级文雅——我们决不当金钱的奴隶!

我有点不明白,刘剑飞怎么会变得这样胆小如鼠,好像旁边有人拿枪看着他讲话。不仅如此,刘剑飞还再三嘱咐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他教我练武。

问题是无论我们怎样说得好,说得正确,说得有感情,也满足不了领导们的要求。上面还要我们把所想所讲的全部写出来,每人至少写一篇学习体会,而且至少要写两页信纸邢么长。这下可难坏了这些干力气活的煤黑子,母老虎急得吆喝,罚我挑一百筐煤,也不写一个字!但总有能写或会写的。并暗暗传过话来,两个铝牌牌换一篇学习体会。大家乐坏了,纷纷用铝牌牌去换学习体会。两个铝牌牌算什么,不就是多挑两担煤么!因为开会多,干活少,有人手头没牌牌,便拿两角钱去。但代笔的人坚决不收,说是决不要钱。母老虎气得骂,脱裤子放屁——费两道手续。不都是钱么?

香姐不舍得花两个铝牌牌,她借别人换来的文章自己抄。她还不让我花铝牌牌,也给我抄了一份儿。

可是,万万想不到领导在煤场上竖起一块大宣传板,要把我们写的东西全贴在上面。这下可显跟了,用铝牌牌换来的文章千篇一律,而且字体全一个模样。煤黑子们又乱了营,只好重新写。代笔的很有能耐,可以写出很多种字体,但得多加两个牌牌。

刘剑飞不抄也不用铝牌牌换。他特地买来红格信纸,找束报纸照着写,那时报纸全是这样的文章。刘剑飞不单抄一张报纸,而是每张报纸抄一点,用了厚厚一摞报纸,才写完这篇思想体会。刘剑飞字写得很工整,像刻蜡版一样,足足写满了三整张,并在文章后面一笔一画地写下他的名字。

煤场上面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大家都学了不少新名同儿,每天从早到晚地讲思想、阶级、意汉形态、立竿见影、突出政治——煤黑子都成了知识分子。

我心想,怪不得大嘴巴那么关心政治,原来是不关心不行。后来我们义写决心书,写学习心得,写批判文章,批我们天天挣的那些铝牌牌。

应该说,我当时学得挺那么积极的,有一阵子简直是热血沸腾。我突然觉得,那么美好庄严的劳动,却是为了那些个铝牌牌,真是耻辱。我突然进步了,进步得都想把那些铝牌摔给老疣瘊。

终于有一天,一些入写出大字报,要求废除发牌牌的劳动方法,那实在太资产阶级了,像哈巴狗一样,叫唤几声就赏给一块骨头。

胖领导立即召开大会,坚决支持这个革命行动。并说煤场领导也正在研究这个问题,也就是群众和领导想到一起了。

很快就实行了新规定——就是和我们城市所有的工厂一样,挣计时工资。按新规定,男工为国家工资定额的三级工资,每天上元8角6分;女工为二级工资,每天1元5角7分。这几乎比过去少挣三分之二,干一个月只等于过去十天。霎时煤场怨言四起,有的煤黑子干脆不干了,说是去拉手推车。拉手推车那一行属运输公司,他们那里还没改,照例挣活钱。

实行计时工作制以后,我思想没什么波动,照例干得欢说起来我还挺惭愧的,我竟比母老虎挣得多——因为我是男工。更叫我轻松高兴的是,再也不用看老疣瘊的冷脸子,他那个小棚也被拆掉了。使我抬煤走路很畅快。老疣瘊不怎么高兴,不像他平日里吹的那样,回家吃香喝辣的。上边给他安排新工作,看仓库,看那些扁担、煤筐和铁锹。老家伙不怎么高兴,看仓库不如发牌牌有意思,还有权威。

更不高兴的是香姐,她抬煤没有过去的精神头了。过去,她在前面走,两腿飞飞的,腰部很好看地扭动。转身抖煤筐时,热腾腾的脸蛋闪着红喷喷的光彩。现在干起活来却像病号似的,慢腾腾地装煤,慢腾腾地抬起来,再慢腾腾地走。香姐的腰再也不那么灵活、充满朝气地扭动,那绷得紧紧的圆屁股像泄了气的皮球,两条腿也变得又沉又重,拖得我也提不起精神。

抬不上两筐,香姐就问母老虎几点了,母老虎就赶紧摸索着解裤带。听完母老虎说的时间后,香姐总要叹口气,说句,真慢!

别的煤黑于也明显地慢下来,一个个拖拖沓沓的。最叫你看不下去的是煤筐,顶多装个平筐,有的干脆就是半筐。反正没有老疣瘊检查,反正没有牌牌了。

老帽干得更懒。这家伙反而振振有词,干活好并不是思想好。我思想好!

真正始终如一的是母老虎,她还是那样肯干。一上班,她就吭哧吭哧地挑着满满两大筐煤,刮风一样地呼呼走着。不管天多冷,鲋她的全身都是汗淋淋的冒热气。当然,母老虎也发牢骚,骂领导全都瞎了眼,不把她当作男人看。然而,牢骚发完后,母老虎却还是照样拼命干。

有人骂她,你他妈的瞎干!

母龙虎愣住了,鸡蛋大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忽闪,说,那怎么干?

我看出,母老虎不是思想觉悟高,而是她那直爽的性样}弄得她不会偷懒——就是一分钱不给她,她也能这么千。母老虎干累了,就彻底往煤堆上一摊,狠狠地喘足了气,再跳起来干。那种装模作样,磨磨蹭蹭的干法,母老虎反而恨得要死,她经常呵斥着说。下就像个干样,坐就像个坐样,不死不活地干什么!

领导大概发现了情况不正常,开始一批批下来检查要儿。他们像批判会上讲的资本家工头那样,不定时地搞突然袭击,从老远的办公室往煤场跑,看我们的劳动态度。但他们毕竟像蜻蜓点水一样,点一下就走,什么也看不出来。

说起来这些干部挺可怜,一趟一趟地跑着,眼珠子瞪得牛似的,却什么都看不见。关键是煤黑子有许多招法,大家每天轮流放哨,只要远处领导的影子一闪,便喊,来了!一一立即,所有的煤黑子便加快了脚步,有的甚至小跑。香姐这时就焦急地拖我。_陕跑丽步,领导来了!

我并不听香姐的,我甚至故意放慢速度。我才不怕领导来不来的,越是领导来。我反而越不干。我的倔脾气使我不习惯这样做,看到一些煤黑子装出的勤劳假象,我认为这很卑琐。香姐看我不动,只好扔下我不管,赶紧找个铁锨去撮煤。其实那煤用不着撮,但你必须急急忙忙地做一些动作才行。只要你不是原地站着或坐着不动,那些可怜又可恨的领导就满意。再一个妙法是上厕所,所有的煤黑子突地变得讲究起来,不像过去那样随地大小便。而是不厌其烦地跑到两里远的一个公厕,慢腾腾地去义慢腾腾地回来。一天上几次厕所,时间就磨蹭了一大半。香姐再也不用我给她放哨小便了,她找别的女工搭伴去厕所——慢得你都以为她掉进厕所里了。

领导们终于还是看出问题来了。于是他们拼命开会,拼命讲话,拼命地要大家写决心书。胖领导讲得最慷慨激昂,最有水平。他说我们每抬一筐煤就是射向敌人的一颗炮弹——那时我们的敌人很多,国内敌人在我们周围暗藏了不少,国外干脆就到处都是。胖领导说我们抬的煤是革命火种,轮船把这火种载到五洲四海,去为天下劳苦大众燃烧革命力量。

我们听了胖领导的话也群情激昂,都很响亮地喊口号,决心书也越写越有力气,甩开膀子拼命干,千吨煤山一扁担!或是脚踏煤山望天下,火种运到亚非拉!

我被这些诗一样的口号震动得热出上沸涌,有时登到煤堆最高处,我确实像看见全世界似的。那空阔的蓝天,那坦荡的大海,那飘扬着五颜六色彩旗的各国轮船,使我心旷神怡。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我喜欢生活热热闹闹并且充满气魄。我为我口号喊得不响而生气,我为我写不出那诗一样的决心书而惭愧。

领导们很重视决心书,他们经常到宣传板跟前认真检查,一张一张地去读那决心书。只要大家决心书写得乡,写得好,写得有力气,他们就高兴。尤其是胖领导,开会时经常读一些写得好的决心书,绝对是在朗诵诗歌。由于他身子太胖,却硬要充满激情地做朗诵动作,地下未免就有点摇头摆尾,很滑稽,煤黑们很开心,有时也觉得开会挺有意思的。

胖领导还组织我们开各种各样的讲用会,叫一些典型上台讲演。讲过去思想怎样不好,干活没劲儿;现在经过学习后又怎样进步了——甩开膀子拼命干。老帽是我们这个组推选出来的讲用典型。因为每个组都要有讲用典型,没有就是落后,就是没学习好。我们很恐慌,纷纷推老帽上台,急得差点给他磕头。老帽因有过上台讲话受表扬的经历,终于被我们劝得有了勇气,刘剑飞找出不少材料帮他准备讲话稿,结果老帽不负众望,讲得最精彩,给我们大家争了光彩。

老帽确实有讲演的天才。他讲话不像别的典型,老是一个劲儿地高声大嗓,震得人两耳疼,却没滋味。老帽决不费那个傻力气,他先是低声讲,讲着讲着声就高起来,高到一定程度,他又低下来,像海涛一样起伏涌动,叫你听起来有感情。

老帽讲他过去为钱挑煤,扁担压到肩上有千斤重,气都喘不匀一因为那时心胸窄啊!所以气喘得不匀;因为那时眼光低啊!所以每抬一步都吃力。经过学习以后,就像脱胎换骨重新生出了一个人似的。老帽声音大起来……当我登上高高的煤山,眼光一下亮起来,四海滔滔云水怒,我看到地球的那一半!……十啊,我抬的不是一筐筐煤,而是一筐筐火种;抬啊,我拚的不是一筐筐煤,而是一筐筐炮弹!我们累点算什么,想想地球的那一半,多少人挨煎熬,多少人受苦难!我们开始都以为这是老帽的能耐,后来才知道这是刘剑飞的厉害,他不但能抄报纸。还能把胖领导开会时的讲话全部巧妙地编进去。当然,老帽也了不得,他在读这些词儿时,激动得把嗓门抬到最高,却突地一顿,声音刷地跌下来,似乎嗓门因激动而受不了,变得嘶哑起来。

但他更精彩的是——他能把平日里发生的小事讲得相当伟大。例如,女工们经常帮男煤黑子洗衣服,缝缝补补,这其实是天经地义的事,全世界的女人都会这么做。可老帽却说,女同志经过学习后。劲比煤山还高,她们下班以后还不忘革命,为了阶级弟兄能休息好、革命好,帮他们缝补浆洗。别小看这一搓一·洗,一缝一补,那是阶级姐妹的深情!——老帽的嗓门又抬到最高处,特别是那个妹字,他念成闷儿,叫你听了又亲切又受不了。大家乐得东倒西歪又激动得鼓掌喝彩。

凡是这样的小事,老帽全都讲得有意义。有一个煤黑子碰破了一点皮儿,他说鲜血直流不下火线;有一个煤黑子发烧,别人给了两片扑热息痛,老帽说成是抢救,连夜跑了多少里地,敲了多少家药房的门。最后,老帽又拉起嗓门——这哪是一片片药,而是一颗颗革命战友的心啊!……全场热烈鼓掌。

连从来对老帽不屑一顾的母老虎也感动得拍响大巴掌,说,这家伙真他妈的了不得。

母老虎还是那样,呼哧呼哧地干,干累了就稳稳当当地坐着喘息。不管哪个领导来,她照坐不起。倒霉的是她干活时领导不来,而一旦她坐一会儿,领导却来了。常了,上面对母老虎看法不好。可母老虎却坦然如故。香姐劝她好多次,要她干活学会使磨劲儿,永远不停也永远不累。母老虎大概学了两天,但难受死了,她抗不了那种不死不活的滋味儿。她对我说,儿,咱凭心!老天爷有眼。

母老虎对偷懒耍滑的人很有气,常常骂他们没长心。她骂香姐,香姐吓得赶快多干一会儿。她骂老帽,老帽却气她,你干得多,上面不说你好;我十得少,上面却说我好——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不长眼!老帽说着说着还唱起来。

正说着闹着,领导来了。,老帽赶紧跳起身,急三火四地干起来。一面干一面朝母老虎眨眼睛,长点眼珠子吧,干活十在刀刃上!

母老虎被他气得肚子鼓鼓的,更是坐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