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敢问敢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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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生坦言(一)(11)

答:你也许理解作家不干坏事可以写坏人,但作家至少得有坏心,才能写坏人,说起来这也确实是个问题,其实,西方有很多文艺理论家都多次富有哲理地阐述过这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大意是人的心灵中都藏有善恶两个东西,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外部环境的变化或使他心中的天使飞出来,或使他心中的魔鬼跑出来。和平时期的和谐生活,会使一个人变得高尚善良,心中的天使快乐飞翔,甚至会为另一个人的安危而牺牲自己;但同样一个人,把他摆到残酷的战争环境中,仇杀的嘶喊会让他心中的魔鬼张牙舞爪。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活泼泼的生命,甚至向婴儿开枪。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好人可以变成强盗,恶魔可以立地成佛,正是基于人的心灵善恶,所以,作家在描写恶的人物时,会在构想中放出魔鬼来演示一番。心中绝对没有恶念,也绝不会写出恶意来。当然,有些作家实际上就是恶人坏人,但这并不影响他放出天使来表演。也就是说道德上卑鄙无耻的小人,照样可以写出大作品,这在世界文坛乃至中国文坛上都是屡见不鲜。问:怎样理解先做人后作文?答:我个人认为,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极其虚伪的口头禅,说得好听点是追求吧,实际上是一种不能成立的行为。一个人从无知到有知,从幼稚到成熟,都是要经历无数次的挫折。所谓挫折,就是他不断地失误,不断地犯错误,不断地吃亏,不断地总结教训,在这种既痛苦又痛心的过程中,他写出来的作品才新鲜,才感人,才有血有肉。

严格地说,任何一个人没经过一长段时期的跌跌撞撞,是不会成“人”的,尤其不会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所谓的“人”。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乃至伟大的政治家哲学家,从道德上看很少是能经得起真正推敲的所谓好人,从思想上看也各有偏颇。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写出伟大的“文”,也不影响他们成为伟大的人物。如果我们真正卧薪尝胆地做成“人”,估计也快死了,那你也没时间甚至也不会写什么了。

另外,据我个人的观察,凡是愿意把这种口头禅挂在嘴边上的人,几乎都是不怎么样的人。而真正受人尊敬的作家,却从来不说这句话,甚至在最后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只是长叹一句,真是没有话可说了!(掌声)问;文如其人又怎样解释?

答:我们通常对“人”的认识,往往是单指道德而言。所以我们看到一部激动人心的好作品后,总是认定这个作家也是那样正直不阿,那样激情满怀,那样品德优良。可是你如果偶然认识了这位作家,很可能被他的作风和行为吓一跳,他也许是个举止粗俗,傲气十足,令你讨厌的人,说不定还是个见了漂亮的姑娘就有点昏头昏脑的家伙。你一定会大失所望,觉得这样的家伙竟然会写出那样令你激动不已的作品,简直就无法理解。其实道德与思想并不同步,更多的情况下是错位的。我个人认为文如其人不是指作家的道德,而是指思想和气质。否则你解释不了世界级的一些文学艺术大师偷情、泛爱、吝啬、尖酸刻薄乃至阴险和卑鄙的行为。

问:听说作家还评什么一级二级,我觉得十分地可笑,你不觉得可笑吗?

答:作家确实在评级别。而且不光是评一级二级,还评三级四级。一级二级相当于正高和副高职,三级四级相当于中级职称。至于你感到作家评级别是件可笑的事,我也有同感,因为全世界也没有把作家评为三六九等的先例,再说什么叫一级作家,什么又叫四级作家呢?

艺术是技术吗?一级作家能干高级的活儿,四级作家只能干低级的活儿,这也实在是可笑。实际上有些年轻的作家压根就没评上什么级,但他们出手不凡,其作品不仅受到国内读者的欢迎,而且还受到国外读者的喝彩;相反,一些评上一级作家的作家,很长时间什么也写不出来。所以,我不但和你一样觉得可笑,甚至还比你多一样感觉,就是荒唐。

但细细地想一下,又有什么办法呢?全世界的作家都是自由撰稿人,只有中国作家享受工资制,也许还有北朝鲜。过去,我以为前苏联也和我们一样养作家,后来我到俄罗斯访问,才知道人家的作协不给作家开工资,只是负责帮助作家创作和发表事宜。说起来我们中国作家挺幸福的,你只要是当上文联或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写不写作国家都给你开工资。正因为这样,问题也就来了。只要是开工资,就要有个级别的分类,总不能大家都拿一般多的钱吧?于是,根据一个作家在国内外的影响大小啦,得奖的次数多少啦,还有发表作品的质量和数量啦,再经过相当一级的专家组成的评委评定,最终评出作家的级别。

坦白交待,我还是个给作家评级的评委呢!(笑声)问:你被评为凡级作家?如果评上一级你不觉得惭愧吗?如果评为四级你觉得服气吗?但愿你能回答!

答:本人很惭愧地被评上了一级作家,不过,要是评不上一级,我就不是很惭愧,而是很气愤。当然,要是评上四级,我决不服气。(笑声)因为既然是评级,就要有评定的标准:你的学历是大学还是大专呀?你得过全国奖几次呀?你得过省级奖几次呀?你的作品被国外翻译过多少篇呀?你发表过多少万字呀等等。反正,用时髦的话说,我的这些硬指标都够了,没有理由不评我一级,更没有理由评我四级。我所说的惭愧只是一种我们中国人惯用的叙述方式。在心下,我巴不得评特级!但遗憾的是没有特级。(笑声、掌声)问:你们作家又拿工资又拿稿酬,这不是发财了吗!

答:理论上是这样,可实际上作家不但没发财,还真穷得难为情。你想想,拼死拼活地评上个一级作家,其基本工资还不到1000元,评上三四级的就更完蛋丁;再说稿酬,按国家规定lOOO字只能拿几十元,也就是说在报刊上发表一篇文章,也就是几十元的稿酬,用大款的话说,你们文人呕心沥血地写出一篇文章,得的那点钱还不够我们塞牙缝的!这些话尽管可恨,但作家们也只能是低三下四地笑笑而已。

人穷志短,作家们开个什么会,搞个什么活动,还得求人家赞助呢!另外,作家的交际比较广,应酬也比较多,花销相对也比较大,就算是有工资,有稿酬,能经得几次折腾?不怕你们笑话.如果没有款爷们的“恩赐”,没有一些会议的邀请,我敢说,几乎没有一个作家舍得自己掏腰包住宾馆吃酒店。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全国作协开会时,我发现,有相当数量的一批作家还不知歌舞厅等娱乐场所是什么样子的。靠自己稿酬能买汽车,买别墅的作家,也许一万个作家中有几个,反正,我至今没亲眼看见一个。

问:我们经常对作家提出要深入生活的要求,令我哑然失笑,这就像告诉厨师做米饭要用米一样,你不觉得可笑吗?

答:我没确你那样觉得可笑,因为你不了解我们的文化体制。我们实际上没有真正的民间团体,作家协会也是一级组织,有各种级别的领导干部,有各种工作安排和计划,作家们只是完成各种计划的工作人员。

比如说上面要搞土改,领导就号召作家到农村深入生活;比如说上面要搞大跃进、人民公社,领导就号召作家们去炼钢,去吃大食堂;今天要搞改革,上面当然要喊到改革第一线体验生活了。从创作的角度来看,没有生活自然就写不出作品来,用不着别人号召和要求,就会乖乖地到生活中去了。但既然有了这么大公司一样的协会,有工作有计划安排,领导也不能闲坐在那里不干活。

可毕竟开始改革开放了,现在也有协会以外的作家,所谓自由职业者,他们从来没有被告知要深入生活,但他们写出的作品却格外生动新鲜。我想,再过若干年后,我们的领导就会渐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问:你认为靠体验生活能写小说吗?

答:严格地说,靠体验生活是无法写出真正的好作品来。创作甚至都不是靠生活经历,而是靠生活经验。没有相当的生活经验,也就没有对生活的深刻认识,你就是有生动曲折的经历,写出来也不过是豆腐账或回忆录而已。倘若说你到一个地方体验生活,确实写出一部好小说,那只能是你在一个新的生活场景中,启发或碰撞出你过去的生活积累来。全世界任何伟大的作品,没有一部是作家临时到所谓的生活中体验写出来的。我们过去所有靠生活体验写出来的好作品,那只是我们关门在家里自己说是好作品,只要拿到真正的生活中去检验,或放到世界文学之林中,怕是一文不值。

问:那你为什么一套儿到工厂企业,一套儿到公安局体验生活呢?

答:我到生活中体验不是单纯为了写什么小说,不是到工厂生活几天,就写大中型企业改革,到公安局生活几天,就写侦探小说。

我只是换一个角度看生活,因为我发现人们发牢骚有个奇妙的现象,什么样的人发什么样的牢骚。所以我就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去体验,换一种生活的方式,也就是换一种角度看生活。这使我很感奇妙,我是平民百姓时,总觉得警察脸色很凶;当了警官后,却又觉得老百姓也挺可恨,如果张家被盗,旁边的李家和王家总是一问三不知,甚至去调查情况时,连门都敲不开。我当工人时,绝对地认定经理都是腐败分子;我挂职当经理时,却看到工人一个个都调皮捣蛋并相当会耍滑头。

这种变化角度看生活的体验,也许能使我积累更深度的生活经验,对我今后的创作有着难以估量的好处。

问:中国某一作家在随笔中写到:今生今世真没想到竟然沦落为作家。请问邓先生,这是在贬低自己呢,还是在贬低作家这一职业?

答:我不知道这是哪位作家说的话,如果他说的是真诚的,那这真是一句伤心之至的名言。这谈不上是贬低作家自己,或是贬低写作的职业,认真地说,这是一种无奈的批判。(掌声)第七章文学幽默(二)

文坛怪相

问:如果同样的一篇稿子,写上名作家的名字,就能发表,披上不知名小作者的名字,就被扔进废纸篓子里,这公平吗?

答:这个问题应该问编辑,而不是问我。但我想,编辑看到名作家寄的稿子肯定会格外重视,看到不知名作者的稿子,肯定会疏忽,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你要当编辑也会这样干,这没有什么不公平的。要是你见到名作家的稿子扔到废纸篓里,见到不知名者的稿子反倒重视,那绝对是精神失常。到了编辑部你就会明白,你看了成百上千的不知名的作者来稿,也基本上是一无所获,时间长了,你就会对不知名作者产生不信任感。而你看了名家的稿子,尽管不是篇篇优秀,但总是有一定质量水准的。

不过,编辑也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把不知名小作者的稿子全扔进废纸篓里。因为任何一个所谓名作家,也是在不知名时投稿。如果编辑总是往废纸篓里扔,那他今天怎么会成为名家呢!(掌声)问:国外作家只要迟到了相当的高度,也就是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大多数都走向自杀的道路。这是为什么?

答:第一我没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第二我不知道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到底有多少自杀的,第三我现在活得有滋有味,所以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们实在逼着我回答,我想,文化高的人追求活着的质量,这些越上世界高峰的作家一定是觉得再也没有什么目标可追求了,没有追求的目标就没有了创作的动力,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于是他们就自杀了。

问:为什么外国作家自杀的多,而中国作家很少有自杀的?

答.刚刚我们说过.外国作家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才自杀,而我们中国作家还没一个获此殊荣,所以,你现在要求他们自杀,是不是早了点儿?(笑声)另外,也许中国作家太热爱生活了,所以,他们就拼命地想活着,这是其一。其二,中国作家可能总是充满了希望,无论怎样倒霉也总认定将来一定会平反昭雪,为此承受痛苦的能力比外国作家强,不管受折磨受打击受凌辱到什么程度,就是不死。其三,中国作家也不太敢死。现在改革开放了,作家格外受到各方面的保护和爱护,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说,没有自杀的自由。例如作家徐迟先生自杀,便遭到全体的不理解,纷纷猜测是感情的纠纷,是生活的条件,是疾病的折磨,甚至有头脑深刻的人士分析说是什么是电脑上网带来的原因。但没一个人能从文化的角度分析一个老作家的厌世心理。我想,中国作家还是不自杀为好。(掌声)问:为什么有一些过去被打成右派的作家,现在却思想极左?

答:我们有一个很巨大的误解,总认为被打成右派的作家曾经“右”过。其实你只要翻开他们在20世纪50年代发表的作品,百分之百地都是革命的作品,甚至绝大多数作品的内容是歌颂当时的极左政治或政策。偶然也能发现几篇写了点中肯意见的作品,却又是极枝节上的,与“持不同政见者”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悲的是这些忠心耿耿的左派竟然被扣成右派,更可悲的是我们也竟然稀里糊涂地认定他们是右派,所以才会对他们现在的表现感到大惑不解。

问:你说得很对,20世纪50年代所有公开发表的作品,鲍大多数都是在歌颂那个极左的时代,但绝大多数的右派都对过去的极左路线感到憎恶,有很多还永远诅咒那个丧失人性的时代,这又怎幺解释?

答:回过头来看我们过去的“反右”和“文革”,几乎所有被打倒的人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同志。当人们全心全意老老实实地按照上级的旨意工作和创作,却又无缘无故地被打击被冤枉,怎么会不痛恨不憎恶呢?再驯服再老实的人,也至少在感情上过不去。而且由于憎恶,眼光就会变得锐利起来,也就会认识到这种不公平的本质所在。所以改革初期,更多的是这些吃过大亏倒过大霉的作家奋笔疾书,痛不欲生的写“伤痕”和痛心疾首的写“反思”。不过,更多的认知还是爹妈打疼了孩子而已。坦率地说,反思出这种结论,我认为这不是心有余悸,就是矫情。

问:邓老师,据说搞文学艺术的人,其家族都有精神痛史,请问你的家族里有吗?我没有任何恶意,仅仅是好奇。

答:这其实用不着追究我的家族,我本身就不怎么正常。(笑声)一个太正常的人是搞不了文学艺术的。

有一个作家说他听到玻璃杯摔碎的声音,比听到总统逝世还感到痛心和重要;一个诗人看到科学家不给兔子做麻醉就解剖试验,便为这个兔子痛苦得心碎。一些产卵的鱼在发电站的水闸下徒劳地往上蹦,作家们就痛苦地叫喊:救救她们吧,这是怀孕的母亲呀!你们也许觉得荒唐可笑,但我却为他们这种心态感动得要哭。当然,我不只是被他们感动,我也有类似他们那样精神不正常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