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秦国公缓过一口气,睁眼见陶老夫人守在身边,便哑声问:“告诉孩子们了没有?”
“都告诉了。”陶老夫人站起身,走到桌边给他斟了盅热参茶,服侍他喝完,这才道,“他们已经定好了吊唁的人,正收拾东西,明后日就动身!”
秦国公问了问是哪些人,就沉默下去,片刻方道:“你也觉得大哥他……?”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正常情况下,江景沾一个曾孙辈,根本不需要京中派多少人去吊唁,更遑论去的全部是他长辈——三房出江崖怡、四房出江崖丹、八房由江天骁自己去,不是为了江景沾,而是为了夔县男——陶老夫人很平静的道,“你不能去!”
“我知道!”秦国公眼神恍惚了一下,长长一叹,“若无三弟过世之事,我还是能够回去再陪大哥几日的。但现在……”
去年十一月突如其来的丧弟之痛已经让他元气大伤,如今再受打击,如果还妄想亲自回夔县去送夔县男一程的话,估计江家接着就可以给他办后事了。
江家如今还离不了秦国公坐镇,他不能死,所以,夔县男重病也好、死了也罢,他都不能冒这个险去奔波。
“大约我也要像三弟一样,死后方能还故乡吧?”几十年了,夔县的故里在记忆中也被磨损得只剩了寥寥的剪影。
曾经他跟济北侯畅想未来,最大的盼望就是能够买一所大宅子、给夔县男赎身,兄弟三个连家眷住一起,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
却不想造化弄人,昔日夔县贫家子,有朝一日竟已屹立朝堂之上,主宰风云——但那遥远的故乡,却再也不能轻易回去。
秦国公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回故乡,还是在江太后出阁之前。是夔县男的寿辰,他好容易抽空,轻装简从日夜兼程赶上,那次夔县男乐得合不拢嘴,晚上兄弟两个抵足而眠,夔县男竟在半夜几次笑醒。
“我如今乏得很,这几天家里的情况你多看着点。”回想往昔,秦国公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我知道老大跟老三一直不大服你,其实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早年窦氏还在的时候,我归乡探望兄嫂,却发现韩氏待老大跟天鸢非常恶劣,以至于大哥对韩氏动了手,我还是不放心,竭力说服大哥把他们兄妹交给我带走,让窦氏跟老三、老四一起抚养!”
“后来窦氏没了,我续娶了你,想着我那头一个大嫂林氏虽然是婢女出身,但韩氏也不过小门小户,尚且敢亏待元配子女,何况窦氏一介寻常官家女子,你却是咱们大瑞开国以来公认的名门之后?”
“所以你进门以来,虽然那会陶公还在,我碍着陶公不能给你没脸,私下却也暗示老大、老三他们,不必很忌讳你……现在想想,我到底出身寒门没见识,你的眼界岂是韩氏能比的?这么多年来,你不但没有亏待任何人,却没少在大房、三房受委屈!就算你耗费心血最多的四房,庄氏不贤,想来也没少叫你受气……实在难为你了!”
陶老夫人听着他难得的肺腑之言,却依旧平静,淡淡道:“我虽然不是你元配,但也陪了你这么多年,算得上老夫老妻了,还用得着说这些?”
“要说的。”秦国公苦笑,“我心里一直觉得有两件事对不起你:一件是陶家,虽然说陶家出卖咱们家在前,但若那时候就向他们摊牌,他们也未必敢踏出最后一步!为了对付谷氏,我故意放任他们……”
“陶家自祖父以后,再没出过象样的人才,即使如今还在,也很难振作。”陶老夫人淡淡的道,“倩缤没福,虽然给小八留了个孩子,自己却没能活下来。没有母亲教导指引,安儿长大了也不会去亲近陶家——江家跟陶家的交情,在天鸾之后就会断绝了。他们自己不争气,没落是迟早的事情,没有你算计他们,也有其他人。何况我出阁都多少年了,膝下这么多孩子,又还能有多少心思为娘家着想?”
“还有一件是天骄!”
提到这个名字,一直云淡风轻的陶老夫人终于动容,她沉默了足足十个呼吸,才淡淡道:“跟咱们缘浅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你还提了做什么?”
“天骄是个好孩子,从他幼时展露天赋起,就一直被他兄弟嫉妒,这个我知道。”秦国公惨笑一声,叹道,“还是因为韩氏的前车之辙,我很担心,你之前虽然对老大老三他们不坏,但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天骄还那么出色,会不会就觉得窦氏的孩子是绊脚石?所以,我虽然非常喜欢天骄,甚至一度遗憾为什么他不是我的嫡长子?可我还是克制着自己,不去过多宠爱他。”
“但是没有用,那孩子实在叫人没办法不疼他,懂事、孝顺、体贴、忍让、宽和、谦逊……无论老大、老三,哪怕是庶出的老八,出于嫉妒怎么捉弄他、排挤他,他始终不计较……我知道他是真不计较,不像老四,老四只是存在心里不肯说!”
秦国公怅然道,“那时候我心里很矛盾,既骄傲有这样好的孩子,又觉得他既然没生到嫡长子,还不如平凡些的好!我做梦都希望老三能够忍让些,却做梦都盼望天骄可以跋扈点。一直到天骄没了,我……”
“不要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陶老夫人已经泪流满面,她痴痴望着脚踏上的雕纹,语气冷冰冰的道,“人已经没有了!我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你既然知道我的心有多痛,为什么还要提?!”
“天骄没了,老大、老三、老八,还有他们的媳妇们,个个喜形于色,你那时病得形销骨立,却还让胡妈妈扶着去找我,把这些告诉我,希望我能够给天骄主持公道!可我没有答应你,你那时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陶老夫人哽咽道:“你现在再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就像你说的,谁叫天骄没投生到窦氏肚子里去?纵然他不是嫡长子,若是窦氏生的,我想你也不会这样对他!说到底是我这做亲娘的没用,总是叫你不放心!”
“错啦!”秦国公疲惫的摇头,“我当时不肯出来说话,不是因为不够疼天骄,而是因为,我已经失望到极点!”
“你知道我们三兄弟起于寒微,能够位列朝堂,委实不易!老实说,一直以来,我其实没有太大的野心,当初把天鸾许给先帝,以及娶你为续弦,原也不是为了权倾朝野,而是自保!”
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国之干城’这个称号,是我与三弟一刀一枪厮杀得到的,我问心无愧!但如今还有几个人知道,当年我带着三弟投军,仅仅连着三战立功,就碍了同僚的眼?若非窦氏之父看中我,以女相许,又提点我军中生存之道,恐怕那一劫,我们兄弟两个都过不去!”
“从那里开始我懂得并不是立下功劳就能出头,这世上的小人远比君子更多——就算窦氏之父,也是觉得帮我对他更有利,才管这闲事!”
“所以窦氏去后,我通过娶你搭上陶公,有陶公护航,不但我跟三弟的功劳无人敢抢,甚至许多其他人的功劳也被记在我们账上……”
“再后来陶公去世,我还没找到新的朝臣同盟,先帝以稚龄登基,太后摄政,他们母子得位不正,终日惶惶——其实那时候,我也很惶恐,那时候窦氏之父已经过世,陶公也不在了,作为长年戍边的将帅,若在朝中没有人扶持,很容易被小人趁隙而入!自古以来,功劳赫赫却不得善终、甚至死得糊里糊涂的名将,还少么?!”
“谷太后的人秘密赶到北疆找到我后,我略作思考就答应把天鸾许给先帝——我只是不想我跟三弟拿命挣来的一切,就那么付之东流!我不希望我的子孙晚辈,去过我们三兄弟小时候的生活。想吃饱饭已是奢望;想识几个字,需要亲哥哥跪下为奴……”
陶老夫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刚刚醒,不要说这么多话!”
“你让我说吧!”秦国公似哀求似叹息的道,“与谷太后联姻是为了自保,后来支持天鸾与谷太后争权也是为了自保——这样的话说出去,普天下人恐怕都会骂我不知廉耻,明明自己野心勃勃、大权在握,还死不承认……但事实真是这样,我的想法从开始就没变过,就是希望我们三兄弟,还有我们的子孙,能够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所以,天骄死后,看到老大、老三、老八他们的做法,我失望得……失望得当时简直想亲手杀了他们!”
陶老夫人一惊,差点站了起来!
“但我最后什么都没说,甚至,连你去向我告状——你进门以来,那是唯一一次明着向我告状!从来你有什么意见都是委婉的讲,我若皱眉,你就不会继续。那是你唯一一次逼着我听完你的话!”秦国公深深叹息,“可我没有答应你!”
“因为从那时候起,我的想法改变了。”
“我为什么希望江家子弟都能锦衣玉食?因为我看过大哥为了供我和三弟读书,卖身为奴,被主家当猪狗一样使唤;我看过三弟在阵前为了掩护我,不惜挺身挡刃;我自己为了早日替大哥赎身,想尽一切办法、可以说是不择手段的立功……为了子孙后代有好日子过,我们三个人,可以做任何事、可以吃任何苦!而且始终心甘情愿!”
“可是仅仅只是我们的子辈——天骄没有的时候才多大?他还没来得及参加春闱!尚未正式入仕啊——这时候他的兄弟们就嫉妒到了为他的死弹冠相庆的地步,这样的子孙,叫我如何提起哪怕一丝丝劲来给他们打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