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志转过身来看街景,无边无际的迷茫。不感觉丝毫的寒意,踏雪步行五六十里地,一身蒸腾的热气。他想像柴大晴说的那样,儿子跟那史家姑娘,原本就彼此中意,史老大用彩礼拿他一把,狗屎!
从暗门里钻出来的成怀珠,惊喜的叫了声爹。
你咋来了。
火烧眉毛的事儿,我能不来嘛。成立志说,出去说话,有事儿问你。你娘问你,那双棉鞋暖和不暖和?
暖和。成怀珠跟出来问,啥事?
哟,这天咋又突然冷了。成立志抱着膀子说,怀珠,在银号还好吧,去学校看过席先生没有?上回去太原卖皮货,我带了一袋子毛山药,席先生正讲课,那袋子毛山药撂在窑外头,一句话也没说。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席先生跟那老席先生一样,人品正,也一样的怪脾气。
见天忙的一塌糊涂,这两天我去看席先生。成怀珠说,雪落的紧,话没说完成雪人儿了。去烟局吧,那儿烧火墙,暖和。
咋去那地儿?成立志问。
那也是银号的生意。成怀珠说,烟局的伙计狗剩,我们合得来。来银号头天,不是去了纸烟坊嘛。之前纸烟坊的那个老账房,是一大烟鬼子,田地房子卖光了,卖女人,末了还是吞了烟膏死的。住他那间房,我害怕,蹭上了狗剩的大炕,睡到眼跟前。那狗剩呵,是一机灵鬼,遇事儿,替我出主意呢。
有个伴好。成立志说,暖和不暖和呵,都不紧要,这银号的营生丢不得。咱是穷人出身,啥样苦没受过,啥样的罪没遭过。人呵,一辈子像样儿,不容易。多少人想来这银号呵,官商合办,那差不多也算是官府的差使了。都是席先生的金面子,不管到了哪一天,不能忘了本。
依我看,这银号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银号,守这么个营生,没啥意思。成怀珠不屑的边走边说,人家席先生,是不知道这信誉诚的真买卖,了解之后呵,不会保送我来这儿。也就是你,拿银号当金山了。
不像话。成立志生气说,这银号里面的事儿,席先生未必不知道。这么一个乱世,最赚钱的买卖是啥?烟土纸烟。这些又都是官方严禁经营的东西,谁经营谁犯法,重了掉脑袋。自古至今那都是官商合营,官方出面经营,就合法化了。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当官的没一个傻子。你老实果这儿学吧,翻手为云覆手雨,攀不了官方的高枝儿,这生意算是白做了。县城就这一条东西街,找出第二家烟局了嘛?那曹家不但算一份儿,了不起。靠了这棵官树,那是大发了。
这个世界是复杂,可这银号呵,没一样不害人。成怀珠说,我也不让你伤心,但话我还得说,我都想着去见席先生了,不是感谢他,是请他在学校里,为我谋一份教书的差使。虽然没有大红袍,心里舒坦。
嗨!我说你这孩子,犟不是。成立志说,有银号这个差使,那也不容易!不成家呵,心野。你娘知道了,能哭三天。
狗剩看着走近的成立志,看出了眉目儿。成怀珠看着傻笑的狗剩说,狗剩,我爹来了。没地儿去,来这儿了。
狗剩叫一声大爷,伸手接了褡裢,又说屋里暖和,下这么大的雪,来一趟多不容易呵。大娘没一块儿来?
没有。成立志说,不是有事儿,我也不来。
你问狗剩,他喜欢干这活嘛?成怀珠说。
成立志看着狗剩说,娃,这活不苦,你咋不喜欢?
我要真不干了,我爹打断我的腿。狗剩说,没了这营生,窑里呵,买一把盐的钱也没有。我还指望烟局里赚钱,娶媳妇呢。
叛徒。成怀珠说。
狗剩偷着扮一鬼脸儿,不响。
听见人家娃说啥了?成立志问。
没听见。成怀珠回答。
不生气,咱爷仨说这是闲话。成立志说,狗剩娃,我来就问一句话,他要说了瞎话,你可不能说瞎话?
不说瞎话。狗剩说,大爷,你问。
半月头里我找了镇上的一个媒婆,那可是有名的月老,叫柴大晴。成立志说,请她为你作媒,牵一条红线。人家满口答应了,掂量来掂量去,这门当户对的人家呵,镇上的史家最合适。那史家也算是镇上的大户。
咋是他家。成怀珠惊讶地问。
咋不是他家?成立志说,听那媒婆说,一听皮货铺子,那史老大就摇头了。这个老地主,他瞧不起我哩。
咱还瞧不起他呢。成怀珠说。
这桩姻缘呵,原本完了。成立志卖一关子,嘿笑着又说,那史家姑娘说话了。柴大晴说,听那话里话呵,她见过你,对你趁心。你给爹说实话,你见过那史家女娃嘛?也跟她一样趁心?
成怀珠吱唔不响。
你说话呵?成立志说,那史老大不是东西,媒婆说他想用彩礼拿咱一把,不尿他。你要是跟那史家女娃有情义,跟我回去一趟。
我见过她一面,也没说啥呵。成怀珠说,不信你问狗剩,她跟尚家妹子,一块儿送棉鞋,吃一碗饭的功夫。
没旁的?成立志问。
大爷,一碗羊肉泡馍。狗剩说,她们走了,我们回来了。那史家女娃好像说,来县城挑选一块洋布。
没有了?成立志问。
狗剩噗哧笑出了声儿。
那你回去还有啥用?成立志沮丧地说,他史老大真要拿我一把,这根红线也就断了。那皮货铺子,不够他一口吞的。
成怀珠看着门外,无声无息的落雪,不响。
就这么着吧,他史家不行,还张家王家呢。成立志站起来说,那媒婆是想成就,你们这桩姻缘,出主意叫我来问你。不耽误你的事儿了,没有这银号的差使呵,那史老大看都不看你一眼。这银号的主意呵,不是咱管的事儿,一心一意的干好了,掌柜的高兴了,比啥都好。走哩。
爹……
成立志回头问,你有事儿?
你等会儿,请了假,跟你回去。成怀珠半天说,那史家妹子,我请尚家妹子叫她,我有话对她说。
有用呵?成立志问。
我也想娘了。
成怀珠说着,一步走进风雪里去。
风雪裹着暮色,席卷北塬的时候,成怀珠疲惫的看到了,窑里微弱的灯辉,亲切和酸楚涌了上来。他踉跄的奔下沟下,望着窗纸回映的,母亲那熟悉的背影,热泪盈眶,忍俊不禁叫一声,娘!
门开了,母亲看着跟前的两个雪人儿,抽噎起来。
晚饭后,母亲慢腾腾的坐到炕上去,苦涩地说,他爹,跟史家女娃的事儿,打住打往吧。这热脸也不能蹭人家冷屁股呵?
不是那回事儿。成立志说,咱娃也是洋学生出身呵,搁太原那叫自由恋爱,只要那史家女娃,对咱娃有情义,那史老大还敢这么硬气呵?我还拿他一把呢,爱乐意不乐意,这是嫁闺女,不是卖牲口。
见了一回面儿,那叫啥情义?母亲担心说,还是跟那媒婆说,另掂量一家吧。那史家呵,眼高鼻子凹。
娃也回来了,叫他试试。成立志说,没那情义呵,强摘的瓜不甜。真有缘分呵,挡也挡不住。明儿,你去叫那尚家妹子。
我去。成怀珠说,我见了那史家妹子,就问她一句话,是要人还是要钱?他史家也不是啥大地主。
这句话问的好。成立志说。
母亲说,她一个女娃儿,说话能算数?
她娘俩拧成一股绳,那史老大是一头犟驴子,也套牢了。成立志笑说,咋还不算数?那史家妹子不说话,回镇上我去找柴大晴,另寻一家妹子。
这事儿,打住了也好。成怀珠犹豫着说,不读书就结婚,着急了。等等,一二年再说这事儿,不迟呵。
到那时候呵,你还知道姓啥?成立志摇头说,去外面读书的人,心都野,成了家才收心。都回来了,还打住呵?
你爹说的在理儿。母亲说,成不成的,去一趟。真没缘分呵,那是强求不来的。你也不打退堂鼓,随缘好了。
成怀珠不响。
尚瑞秀在庭院儿,淋着沙沙声的细雪,领了弟弟支筛子逮雪娃子。弟弟牵了那根细细的绳子,藏到窑里去,趴在窗台上看雪地上蹦跳的雪娃子。她住筛子底下,撒把红桃黍,撤身回窑的时候,看见了下沟的成怀珠。
姐,你咋不回来?
尚瑞秀似是没听到叫她,怔怔的站在那儿。
半个雪人儿的成怀珠,冲她笑笑。
手搭凉棚儿,她看见他笑,她也笑。
那周围沙沙的落雪声,隔断了心跳声。
怀珠哥,你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
进窑里,暖和暖和。
成怀珠摇头,半天说,你跟我来,说几句话。
她犹豫着,回头看着窗台里的弟弟,跟了他住沟里走。她想像不出,那饿花了眼的雀儿,会不会钻进筛子底下……
啥事?她问。
我们一块儿去镇上吧,雪大不湿衣裳。成怀珠尴尬地说,不是雪天,请不了假,也见不到你。
有啥话,不能沟里说呵?她笑问。
我想见史迟娥。成怀珠说,我去不方便,你约她出来,我问她一件事儿。
你问她啥事?她说。
一句话,说不明白。就一句话。他说。
很重要嘛?她说。
就是想弄明白,一件事儿。他说。
说说,我听听啥事儿。她说。
不是你知道的事儿。他说。
那也不是我叫人的事儿。她扭头往回走。
半天,他冲了那背影喊,我告诉你。
她转身回来,一脸的矜持。
是那媒婆说的媒,她家不是地主嘛,瞧不起人,用彩礼拿一把。成怀珠说,我这心里生气,见了面问她,是要人还是要钱?我爹几十里从县城叫我回来,只好求你叫她,不管结果怎样,我得回句话呵。
那你还见她做甚?她问。
不见她,我问谁去?他说。
那问题有意义嘛。她问。
成怀珠拍打身上的雪,不响。
你咋不说话?她问。
不管有意义没意义,我就问她一句话,她家是不是眼里都是钱?他说,她这个人到底值多少钱?
她噗哧笑了。
我就想弄明白了。他说。
明白不明白的,断了这根线,再也没了瓜葛。她叹息一声说,为一句话不值得。我帮你见她一面。
瑞秀,谢你了。他说。
谢我甚呵?她回头问。
风雪里的成怀珠,一脸的迷茫。
到了镇上,成怀珠第一个选择了学校,可未放寒假呢,不方便不说,他也不想郭兴堂知道这件事儿。第二个选择,顺其自然是那间皮货铺子了。距离皮货铺子三五丈远的地方,她站住了。成怀珠说,我在铺子里等你。
不就一句话嘛,不问了好不好?她说。
不都来了嘛,麻烦你叫她来一趟。他说。
犟死驴。她扭头甩辫子走开。
成怀珠进铺子,老子正百无聊赖看雪景。吹着旱烟问,见人了嘛?
一会来。成怀珠回答。
成立志慢腾腾,磕净了烟锅内的灰,顺手斜插进腰带里,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去乡公所了,走时候别忘了锁门,钥匙带回家。
成怀珠嗯了一声。
风雪中远去的人,和铺子里的人,一样充满了惆怅。
皮货铺子原本就是守株侍兔的营生,春节将近了,那些从山里捕猎回来的猎户,只要天不下塌了,不管多大的风雪,都会卖掉手里的皮货,因为没有那些皮货,他们度不过新年的鬼门关。那皮货铺子,既是大雪封了门,也不会关张。跟塬上的猎户一样,新年前成立志也要卖掉那些皮货,从太原回来风光的过年。
成怀珠担心来了猎户,他不懂皮货。也害怕那些粗鲁莽撞的猎户,搅了风雪中那一室的浪漫。
听到脚步声的成怀珠,小心翼翼的向外窥视,尚瑞秀拽着史迟娥的胳膊,正在三五丈的雪地上踌躇。那史迟娥似是害怕皮货铺子里有人,进不是退不是,一脸尴尬的模样。尚瑞秀说,我先过去,没人了叫你。
史迟娥站在风雪里,看着尚瑞秀的背影,不安的等着。她不知道成怀珠问她什么,但那根红线把他们拉近了,且是零距离。她想他。
尚瑞秀站在皮货铺子门口儿,向她招手儿。
她涨红了脸,慢腾腾的一步步靠近皮货铺子。
尚瑞秀站在门槛儿说,我可不想听你们,说啥悄悄话儿,还是找一个地方,躲风雪去。长话短说呵。
史迟娥伸手去,只拽住了衣角儿,尚瑞秀似是被风雪裹去,飘走了。
她反手轻轻关门,哐啷潮湿的响声,乱去了成怀珠心底的一池春水。他低头去,连话儿也语无伦次了。
你说啥?我没听明白。她问。
冷嘛?半天,他又说,听那媒婆说,你爹想拿我家一把。那是他们的事儿,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啥想法?
这事儿,我不知道呵。她说,我正想问你这句话呢,只要你要我,一辈子疼我,认死都跟了你。
她看着他狐疑的表情,又说,你不信呵?
你爹不答应呢?他说。
那我就住一辈子老闺女,不嫁了。她坚定的说。
那我呢?他说。
史家不成,你娶刘家张家。她说,我不嫁,也不能拦了你娶。
我明白了。他说。
你还问啥?她说。
没有了。他说。
风雪从门缝里钻进来,依旧是轻舞飞扬。风雪里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却被温暖的爱情,挡在了门外。在他跟前那零乱的飞雪,幻像出春天的花儿,那无数次向往的诗一样的浪漫,突然呈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