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族铮骨:成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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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原生态的故乡和回乡后的尴尬(1)

成怀珠回到了阔别己久的北塬。

北塬的流光与太原一样,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带给了他两地闲愁。那家的概念,塬上无遮无挡的秋风,并没有令他尽释心底的沉重,在梦回的故土深呼吸,从未出现过的迷惘。割舍不掉的北塬,最终带给他什么?他留恋北塬,那是根系和亲情。但北塬不能给他翅膀,朝着理想飞翔。

那惟一改变的是,去时的少年,回来是一个英俊青年。那去了又回的漫长过程,似是镜前的一个转身。

肩背包裹一步步挪下沟去的成怀珠,盯住窑洞内飘出的袅袅炊烟,热泪盈眶了。突然走出窑口的母亲,似是心有感应,搓着衣襟怔怔的望着他们。那夕阳奇诡的光辉,映出了她眼眶里的泪花,勾引起成怀珠思念的亲情,趔趄着大叫一声,娘。

母亲抱住儿,抚摸着儿子额头的伤疤,抽喳着泪水不止。一颗揪紧了的心,噗嗵坠地了。成怀珠内疚的看着母亲不响。

伤了点儿皮毛。成立志说,过家家似的,打闹玩哩。

好利索了嘛?母亲关切的问,回塬上好,守着娘过日子。等忙过秋季,托媒婆寻一户人家。也不要好眉眼儿,也不捏搁,里外放得下,能干孝顺知冷知热过日子,平平安安的娘就心满意足了。

嗯。成怀珠点头。

没拐弯儿,看老二呵?母亲问,临汾太平不?

没有。成立志说,路上多盘缠一天,白丢了几个铜钱。老二听话哩,临汾太平,不像太原乱糟糟的。

老二回来了,就好了。母亲说,娃他爹,下大夫村的那个媒婆,你不是认识她嘛,求她个人情,替咱娃牵根红线。

不着急。成立志说话进窑去。

母亲接了包裹,跟进去问,咋不着?

糊涂。落第的秀才不值钱。成立志上炕说,等送老大熬相公了,身价不同了,上礼好说话。

母亲笑了,抹掉眼泪进了冲炉子。

成立志看着儿子说,歇两天吧,找同学耍耍。熬相公的事儿,这两天哦托人作保。在太原讲读书事儿,塬上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生皮子熟皮子两回事儿。就当咱没读那洋学校,老实巴结的庄户人。过天不穿那洋校服了,不读书了,也不丢虚。你不穿那洋校服,人家也知道你是洋学生。快到皮货季了,那不算啥正经营生,你还是去县城熬相公,有一个好名分不是。

我还是想读书。成怀珠絮语。

咋读书,人家哪个学校肯收你。成立志一声叹息说,你这半途而废呵,哦这心里难过下了。不读了,真有学校收你,哦也不拦。人家出洋的大学生,有了娃还外国读书呢。

成怀珠汪出两行眼泪。

哦也巴望你有前程,没这份心思呵,也不勒紧裤带子,送你去太原。成立志说,娃哩,你就认命吧。咱这窑里的家境呵,你心里都清楚,经不起折腾了。老二一个读书,真要念了大学,咱家也难过下了。

成怀珠说,我去学校教书好嘛?

那是过年的话。成立志说,县党部会不知道你被开除。他们不会用一个有毛病的人。国民小学当一教员,也没啥好,养家糊口都不容易。哦看还是熬相公,生意养人哩。学精了,积攒下了本钱,个自干。十年生意,那就富了。听话。熬相公是苦,可那是苦尽甘来。

成怀珠说,那我就一辈子,窝塬上嘛?

等吧,没准儿有贵人搭救你。成立志说,眼跟前儿,只能这样了。咱也不当个自是金凤凰,也别把个自从人堆里挑出来,重在心存志气。读了几年书,乡音改了。回塬上了,咱就不讲那太原话,背后呵,人家会说三道四,闲话不中天。晋商最讲究的是诚信二字,读了十年的书了吧?学起来快多了。平遥日升昌的乔家,那也是一落第秀才,能做到汇通天下,多少进士比得了?俗话说的好,十年寒窗能出一秀才,十年学徒熬不出一相公。这生意里的学问,大去了。

成怀珠不响。

世道乱呵,学问没用处了。跟日本人这一仗,迟早都要打。成立志说,民国初年那个乱呵,你不知道。乱世的主题是什么呵,打仗。老二打算报考军校,这个主意好。他在外面打仗挣功名,你留在塬上呵,哦心里踏实。不孝第一条啥呵?无后为大。不管咱姓啥,断了香火呵,哦咋有脸见祖宗。塬上穷乡僻壤的,兴许日本人不来这儿。你就踏踏实实的学生意,拿平遥的乔家当模范,但不求富甲一方,金玉满堂。温饱足己。咱家塬上活命不容易哩!

饭好了,吃圪窝的成怀珠,嘴嚼不出滋味儿。

塬上的庄稼熟了,秋天看不到塬上无垠的风景。浅飞的云彩掠过红桃黍,或谷子大豌豆起伏的波浪。野雀子、雪娃子从红桃黍地里一飞冲天,带了野驴子的歌声,响遍无边无际的秋色。半枯的山蔓荆茂密的叶子,藏不住了临冬的蚂蚱,在收秋的动静里,翅翎子飞扬的羽翼声,似闹秋的庄稼人。大雁南飞了,它们似是不留恋塬上的果实,更畏惧即将到来的严冬。

猫在塬上砍红桃黍的成立志,周围一里的庄稼,全放倒了。他试图用两天或三天的时,把这块六十多亩的红桃黍全放倒了。手上打的泡,镰把磨破染了一镰把的血,握住了稠糊。憋了一肚子的烦恼和浮躁,全发泄上红桃黍了。但依然不减内心的阵痛,疯狂的劳动中,异样的浮躁了。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红桃黍。

成怀珠丢弃镰刀,一屁股坐在红桃黍堆上,喘吁着捧起瓦罐的功夫,看见了牵着大青骡子父亲,驮走麦秸垛一样的红桃黍。这个季节北塬人不分昼夜,苦干在塬上,或往窑里搬运庄稼。他不敢碰那头大青骡子,只有父亲使唤它。灌了一肚子茶水,放下瓦罐那山一样驿动的红桃黍不见了。差不多记事那年起,那头大青骡子就来了。跟了父亲干活,父亲老去了,牲口也老去了。

他掂起镰刀,那一声充满惆怅的叹息,被风扬去了。

二十左右塬上的庄稼,才能彻底放倒。留下一塬的白茬地,哒子飘下了,秋收的忙碌还没有结束。成怀珠要在塬上吃睡二十天,才能拎了镰刀回窑去。塬上的鼾声,差不多持续盈月。

母亲会准时捣着七寸金莲,往塬上送饭送水。

在沸腾的原上,成怀珠终了陶醉了。只在每天一次的磨镰刀的过程,才会在铁质石质的磨擦声里,慢慢浸淫到往事中去。

他是一个北塬的庄稼人,不再是太原的洋学生了。

成立志理解儿子的失落,对依旧能够吃苦耐劳的儿子,表示出了赞许和满意。他们之间极少沟通,任由儿子发泄,用体罚一样的干活。他可怜儿子,也可怜自已。假如儿子放不下之前的包袱,儿子就成了塬上多余的人。不管是留在塬上,或去城里学相公,都会让他失望。

儿子的表现,很令他骄傲。

脱下学生服的成怀珠,成为了一个地道的北塬农民。

躺在软软的红桃黍堆上,周围散漫着红桃黍青稞的气息,闪烁的繁星异样的高远。在一塌糊涂的迷醉里,听着远处的吼唱。那不是一个完整的歌儿,或完整的折子戏,迸发出的几句断断续续,那样的支离破碎。入夜的塬上,除了干活的动静,是一个虫鸣的世界,那无边无际的大合唱,令清辉下的北塬,和白天一样沸腾。最初在这诗一样的氛围里,他激动的无法入眠。但终是不抵疲惫,在支离破碎五音不全的歌声里,悄然入睡。但这个过程很短暂,记不清梦中的故事。

收秋吃饭睡觉,这种循环的状态,令精疲力竭的成怀珠,找到了快乐,和从未滋生过的踏实的感觉。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他无数次体味母亲那句话,秋后好种田。土地匮赠了人类,生存的所需,也赐予了人类生命的意义。

塬上终于呈现出,一望无垠的风景。

成怀珠在窑里睡了一天一夜,迷瞪着走出窑,坐在艳阳下,盯着庭院里山似的庄稼笑了,脸上不见了一丝的惆怅。母亲拿了捧槌,敲打地上的谷穗儿,欣慰地说今年收秋,老大出力了,哦还真怕她累坏了身子骨,嫩不是。歇两天吧。这季好收成哩!天也晴的好。往年呵,到跟前儿,都愁死了。

成怀珠笑着不响。

母亲笑笑又说,瞧老大那头发呵,长的赛贼头了,又乱又脏。这眉眼儿相亲去,谁家还改女给你呵?苦了娃哩!

成立志哈笑半天,说这可没有洋学生的模样了。镇上剃头去,那也得是学生头。都一般模样了,不白读了书。

成怀珠揪了揪头发,问啥时候剃头。

母亲说,今儿去。落一场雨,地里有了墒,又要忙活了。剃了头,精精神神的,干活也利落。

成怀珠站起来,又问,那家剃头铺在哪儿?

成立志说,镇上就那么一条街,剃头铺门口,挑着幌子呢。穿那双新鞋去,碰见熟人了,体面。

成怀珠进窑,换了一双崭新的长脸布鞋。那是母亲做的鞋子,千层底儿,穿着舒服。太原读书时候,一直穿母亲做的鞋子。

母亲叮嘱说,剃完头回来,别贪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