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前文学症候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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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机器》的反机器叙述

凡看过《机器》的人都表示,书很好看,也很有趣,读来有种久违了的亲和感,甚至有一种接通了地气或者打通了经脉的欣悦感。作者肖克凡非要给这部小说起名《机器》,他不怕有人误认为是科技书籍,他说,社会是一部机器,家庭是一部机器,人也是一部机器,还说,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很难。应该承认,“机器”的命名,可能是作者的灵光一闪,未必有多少微言大义,却不无反对媚俗,反对矫情,回到本原,以朴拙和冷硬来现身文坛的追求。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作者笔下的这些人物,与机器有着不解之缘,他们伴机器而生,为机器流汗,过着适应机器的节奏的日子。所以,小说叫《机器》没有错。

然而,在我看来,作者的叙述,讲故事的方式,却是一种反机器的叙述,尽量远离机器,把机器般刻板的生存转化成一种生龙活虎般的存在。诚然,这里的工人家庭的两代人的基本生存离不开机器,精确的流水作业要求工人们像“螺丝”一样拧在某个位置,不得随意更动,他们的相当一部分生活内容也是单一的、刻板的。但是,在《机器》里,作者生怕机器压抑了个性、挤掉了人情,于是他使用充分感性化的,个性化的,情感化的笔触,努力发现和还原在机器一般生存之下的一群活生生的人,也即中国北方工人阶级及其后裔们的真实鲜活的面孔。作者抛弃了正面攻坚的沉重写法,以及与生产流程相始终的常规构思,从市井生活下手,从家庭关系下手,从人的命运戏剧下手,从地方的风俗和韵味下手,我们甚至会感到,作者有时候是在用写乡土的笔调写产业工人。正是这样的一种叙述姿态,构成了这部小说在文本上的奇特之处。它是把大机器生产与本土化、市井化、地域文化相对接,把宏大的主题与小人物的命运相对接,把公共的、现化化的背景与民间的、满含津味文化情趣的世态人情相对接,遂形成了在这个题材领域里不多见的叙述魅力。

《机器》出版后,人们从不同侧面阐释它。有的认为,它写了国企改革的艰难。的确,第二代人王莹、王凤、王建设们的故事可以说明这一点。肖克凡在中篇《最后一个工厂》里就曾灌注了他自己的思考;有的认为,它的话题集中在如何看待劳模的问题上,以两代劳模的命运际遇为纽结,来透视中国工人阶级的历史命运。这也不无道理,从牟棉花、王金炳到王莹、王建设,不同的背景,不同的主题,世事沧桑,升沉浮降,“劳模”值得思索的东西不少。但我以为,这些都是此书不同时间段的亮点,不是整本书的寄托所在。从时间的大跨度来看,从日伪时期一直写到今天的国企改革来看,从由三条石开始到三条石终结来看,我个人认为,作者要表达的是,北方工人阶级的历史和现在的生存状态,他们的成长史、奋斗史、心灵史,他们在不同时段的精神、意志和追求。这曾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群,今天又是一个被遗忘、被忽视的人群。在作者看来,他们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怎样从过去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本身就是一个蕴含着深厚历史文化内容的课题。但这又是一个难题,难在怎么认识和评价他们的历史地位的剧变,怎么把握分寸。作者不是简单的讴歌,不是简单的发泄,也不是采取尖锐提问的“问题小说”方式,而是冷静地思考着、注视着、诉说着这个人群的变化,发掘他们内蕴的精神价值,指出,这精神仍然潜在地存活在今天的生活之中,依然在发挥着光和热。这是它成功的地方。

对于一向被认为缺少诗意和情趣的工业题材写作来说,这部小说有几个特点值得称道。其一是:回到人。让人物从机器般的生存中挣脱出来,一个个头角峥嵘,尽显个性。人是最具魅力的,性格是永恒的,人物才是成功的关键,最值得玩味的,好看就好看在这里,要不怎么叫司芬克斯之谜。我以为牟棉花写得最见棱角。来自民间的“牟大胆儿”,天不怕地不怕,两次考工的表现,“捏着耳朵猫着腰撅着腚转悠六圈儿”的顽皮相,冻掉脚指头的惨遇,怒打白小林,贴反日传单,以身护厂的勇气,直到打破“全国接头纪录”自豪,这桩桩件件,真是虎虎有生气。靳大姑、王金炳、白鸣歧、王莹、白小林,哪一个都不弱。白小林多少有些编造痕迹。是性格、人物、个性,给这部小说添了彩,本来写好人物是小说最基本的要求,现在却好像重新发现真理一样。

其二是,回到语言,让语言成为目的,成为“存在的家”,对语言潜能的利用和开发很重视。语言不再是手段,而是目的,与文本紧紧焊接在一起不可分离。很久以来,不少作家的语言脱离生活,形成了一种大而无当、故作深沉的空洞化叙述,《机器》一扫其装腔作势,找回了文学的基本感觉,其语言还杂有诙谐,风趣化、喜剧化的韵味,为文本生色不少。作者找到了一种最能发挥自己特长的节奏和语调。且看牟棉花的出场时,“身穿小花棉袄的小丫头片子牟棉花排在队伍里,脚冷。单鞋不挡寒。她从兜儿里掏出一只毽子,蹦蹦跳跳踢了起来,好似一只小母鸡。身边几个小姑娘为了暖脚凑过来一起踢,于是一只小母鸡变成了一群小母鸡。”多有情趣。问她从小没亲妈吧,她说,我三岁死了亲娘,八岁后娘也死了,我没哥没姐没弟没妹,从小跟奶奶长大的。此饶舌,令人忍俊不禁。

前面说了,《机器》给人一种接通了“地气的感觉”和久违的感动。所谓“接通地气”,我的意思是说它与文学传统之间沟通和衔接了。它让我想起了不少好的工业题材的作品。继承与创新,从来都是一个民族的文学的生生不息的两个重要的轮子。不善于继承,就失去创新的基础;不善于创新,就缺乏继承的活力。但《机器》也有比较明显的弱点,一个方面是,作者把人物的命运与工厂的兴衰像拧麻花一样紧紧拧在一起,间不容发,这就使得小说像大事记似的被时间牵着鼻子走,停不下来精雕细琢,也无法加强横的深化,后半部只能陷入交代命运和匆匆赶路之中。另一方面,肖克凡不是一个思想型的作家,我们也没必要这样要求他。但问题在于,他可以驾驭他的人物,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行动,可是他却常常不能把人物放置到广阔的历史潮流中,去把握人物与时代之间的深刻联系。这是需要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