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前文学症候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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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追问迷失的根因——谈《沧浪之水》

读长篇小说《沧浪之水》(《当代》第3期,作者阎真),简直有种天机被泄露的感觉: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有所察觉却又朦胧莫辨的某些东西给挑明了,讳莫如深却又一直有人在暗中操练并受益匪浅的诀窍给洞穿了,这怎不令人豁然复骇然?说得再明白些,也就是这小说在“弄清决定命运的无形之手在哪里”上有所推进。虽不能说作者把世情一一看得分明,却可以说,作品确有发人之所未发的一面,特别是对官本位文化的实际威力及其渗透程度,对权力崇拜的危害,可谓鞭辟入里。更为难得的是,这部小说还写出了某些看清真相的人却又在一种更高的真实中迷失了,于是作者努力追问着迷失者之所以迷失的文化根因。这就超出一般官场小说的格局了。我以为,当下某些官场小说放到《沧浪之水》的面前会变得轻飘。

我之如此评价《沧》作,首先是基于目前创作中的一种风气和弊端而发。现在官场小说或者叫反腐小说的类型颇流行,也颇受欢迎,细思之,此乃势之所至,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为现实生活中有贪官迭出、腐败横流的一面,在文学中也就必然地出现强烈表现反腐反贪主题的作品。或者扩而大之,虽不一定反腐反贪,笔锋所向,却也离不开官场的变幻和宦海的风波。这情景不禁使人想起清末谴责小说的潮流来了。那时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等也是风靡一时。当然,那时与今天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在文学创作的规律上,却不敢保证今天就一定不会重复当年的毛病。鲁迅先生批评那些谴责小说大都“辞气浮露,笔无藏锋”,流于模式化、浅表化,而且“官场伎俩,本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特缘时势要求,得此为快”,又说,“惜描写失之张皇,伤于溢恶,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总的意思是,它们只是满足了社会一时的需求,停留于嬉笑怒骂的痛快,缺乏艺术化、典型化的提炼,缺乏“忏悔之心”和对人性的思考,因而感人之力甚微。这不是和今天创作上的情形很相似吗?一些作品不也是满足于纪实、问题、案例,或只靠事件的惊人来耸动读者吗?

《沧浪之水》则不同。它不留情面地揭穿了虚幻的真实,深刻地揭出了权力和金钱对精神价值的败坏,显示出锋锐的透视力和“片面的深刻”性。写出非常时期人的扭曲并不太难,难的是写出当下日常生活中人的变异和扭曲的过程。这本书的作者基本做到了。此书不但善讲故事,而且诉诸哲理,不但充满感性,而且注重智性。它不是那种讲一个有趣的贪官故事再夹带些诨笑话就完事的小说,也不是对腐败现象“谴责”一番,以取得宣泄快感的那种小说,或者以为涉笔的级别越高,贪污的金额越多,就越深刻的那种小说。它的一个突出优点是不靠惊人的故事,而是在平常生活中努力往根源上挖,努力追问时间、价值、意义等人生哲学问题,提供了一些未必准确却是独立思考的心得。比如,所谓孔子在知识者心中已经死去,所谓我们遭遇了相对主义以及市场没有终极等等,都是作者对价值失范现象所作出的思想文化评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将此书看作是一本思想小说,哲理小说。

然而,小说倒也并不缺乏形象的丰满度和生动性,池大为和马垂章两个主要人物就写得很有深度,既是当下活生生的人,又是当今现实某种流行思想和起支配作用的精神的代表,其复杂内涵令人深思。马垂章那深得做官三昧的作派和嘴脸先不去说,单说池大为“杀死过去的自己”的过程则尤为惊心动魄。一开始他作为一个崇尚先贤,保持平民尊严,愤世嫉俗,决心要为天下、为民众而活的耿直青年,是很可爱的。他的道德理想和价值基础,与他的父辈们的追求,与我们悠久而深厚的文化传统紧密相连,于是表现出刚健、仁爱、慎独、自强的情怀,后来,他发现自己“无欲则刚”了好几年,却一无所有,郁郁不得志。在物质环境的挤压和别人的劝诱之下,他忽然“大彻大悟”,心中的神圣感逐渐摧毁,并欺骗自己说,为了赢得自尊,首先必须放弃自尊。一旦抛弃操守,蔑视永恒,他就活得轻松多了,他逢迎、拍马、出卖、讨好,无所不为,短短几年,他几乎什么都得到了。也许最耐人寻思的是,他后来成为反腐明星,在官场如鱼得水。当然他并非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只是他也无可奈何。他的精神的沉沦以及他良知未泯的反省,均有相当的深刻性和警世意味。这部作品可谈的东西还很多,我想指出这一点或许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