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场游戏一场梦(珍藏一生的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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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酸梅

酸梅是我二奶奶的乳名,我常听奶奶这样叫她。

二奶奶家离我家大约一顿饭的工夫。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二奶奶每隔十天半月就来我家走亲戚,总是背着一个小背篓,里面装着自家的炒豆、米花糖以及柿花、桃子等各种时令水果,偶尔间还会翻出几颗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在那样温饱尚成问题的年月,这可是我们农家孩子最奢侈的享受了,所以,二奶奶成了我们家最受欢迎的客人。二奶奶身板硬朗,一双大脚格外有力,走起路来咚咚响。这声音我们听得可耳熟了,大老远就能分辨出。只要听到二奶奶来了,我们姐弟几个就会迎出门口,抱腿的、拉手的、拽背篓的,像群调皮的猴子似的缠着,左一声“二奶奶”,右一声“二奶奶”,眼光却停留在那个诱人的背篓上,看着我们几个的模样,二奶奶嗔骂一声“馋嘴猫”然后放下背篓和奶奶说闲去了,任由我们乱抓乱抢,吃个肚皮滚圆。

二奶奶是我奶奶的同胞妹妹,姐妹四人中,就数二奶奶的脾气最犟,吃的苦也最多。那时候农村里还时兴裹小脚,女人以“三寸金莲”为美。可二奶奶偏偏不肯受那份罪,母亲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她裹好脚,不到一个时辰,她就瞅个空儿用剪刀给剪了。“死丫头,你不裹脚长大了怎能找到好婆家。”母亲狠狠地骂道,二奶奶不吃这一套,裹上了再剪,再裹上再剪。如此几次后,母亲也没心肠管她了,任由她的一双天足茁壮成长。二奶奶的反抗取得了胜利却不知厄运已悄悄降临在她身上。

二奶奶满七岁那年,父母以两斗包谷的聘礼把她许给山里一户人家做童养媳。丈夫比她大十岁,一年到头病恹恹的像害着痨病。二奶奶到了婆家后,挑水做饭,喂猪鸡、放牛羊、手脚勤快,一刻也不闲,简直顶得上个长工使唤。可是二奶奶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婆婆常常指桑骂槐,鸡蛋里挑骨头,稍不顺眼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毒打。倔强的二奶奶既不求饶,也不哭喊,一双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婆婆,直盯得婆婆心里发怵。“挑水没得扁担长,煮饭没得灶台高,只盼婆婆早早死,让我好好活几年,”在四周无人的时候,二奶奶哼起这首自编的歌谣,发出内心的呼唤!

二奶奶十五岁那年与丈夫圆房,不到一年,痨病鬼丈夫就撒手归西了。这下,婆婆更是抓到了话柄,硬说二奶奶有“克夫命”,她那背时儿子是让二奶奶给“克”死的,她要为儿子报仇。从此,这个恶婆婆经常找茬儿折磨二奶奶。打骂、罚跪、饿肚子成了家常便饭,更为残忍的是有一次,老太婆叫人把二奶奶捆起来,用棍棒打上一阵后总觉得不解恨,找来一把上鞋用的锥子猛扎二奶奶的下身,二奶奶痛得死去活来,鲜血流了一地。等我奶奶得到信儿赶去的时候,二奶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我奶奶跟那家人大吵大闹,声言要去官府告他们,那家人居然也怕吃官司,最后答应奶奶把人领回家,从此不再纠缠。我奶奶哭着把二奶奶背回家,请来郎中诊治,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调理。二奶奶从死神手中逃了出来。只是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病根,失去了生育能力。

“一朝挨蛇咬,十年怕井绳,”康复后的二奶奶对上门提亲的人一个个回绝。直到解放后,已近不惑之年的二奶奶才在别人的劝说下,改嫁给一姓刘人氏,也就是我的二老爹。二老爹也是个苦出身,解放前一直给地主家当长工,苦了大半辈子也没混上个媳妇。与二奶奶成家后,对二奶奶极其体贴,问寒问暖,脾气又好,二奶奶总算过上了舒心日子。二奶奶有一身极强的求生本领,一双大脚板翻山越岭,拾菌子、挖蕨菜、采野果、摘粽叶等等。山里有什么就卖什么,不用本钱,又不犯法,舍下的是一身力气。所以,即使在全国大闹饥荒的年月,二奶奶也有办法让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顺顺畅畅。只是,不会生育成了二奶奶的一块心病,每次提起来就眼泪汪汪。我弟弟那小家伙特乖巧,见到二奶奶哭就说:“二奶奶,不要哭,长大了我养你。”二奶奶听了,连忙擦干眼泪,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真是应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古训,就在二奶奶花甲之年,与她相依为命二十载的丈夫,我的二老爹因心肌梗塞去世了,他走得那样匆忙,没有和亲人说一句告别的话,只留给我们无尽的遗憾和悲痛。把二老爹送上山后,二奶奶整天痴痴呆呆,不吃不喝,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她的泪早就流干了,奶奶把她接来和我们一家同住,也许,是我们姐弟的勃勃生机带给她一线希望。过了一段时间,二奶奶恢复了一点食欲,人也清醒明白了些,就吵着要回去,说不放心家里的东西,二奶奶回去了大半年,有一天,她又背着那个熟悉的小背篓来了,背篓里照样是那些好吃的。二奶奶似乎又是从前那个二奶奶了。一到家,就跟我奶奶躲到小土楼上嘀咕去了。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从未红过脸的老姐妹俩竟发生了争执。吃晚饭的时候,我才从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得知,二奶奶又要嫁人了,对象是一个丧妻多年的孤老头,二奶奶这次来就是商量这件婚事。奶奶说啥也不同意,说二奶奶已嫁过两次了,不能再嫁第三次让人笑话,我们一家的脸往哪儿搁?可二奶奶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要嫁。奶奶见劝说无效,就把我弟弟拉到一边,教他说:“二奶奶,你要再嫁我就不认你,也不养你了。”天真无邪的弟弟绝对想不到这句话会给二奶奶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他“蹬蹬”地跑到二奶奶跟前,把奶奶教他的话学说了一遍,二奶奶听后,怔怔地望着我们,一言不发地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二奶奶终究没有嫁给那个孤老头子,她一人独自生活在“命硬”,“克夫”的阴影中。亲人的误解,乡邻的白眼,二奶奶受够了,生命的烛光在一点点熄灭。二奶奶学会了喝酒,把大半生的积蓄都用来买酒喝,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哭,那哭声如诉如泣,终于有一天,二奶奶醉后就再没有醒来,终年六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