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版:未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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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们最高兴的是下大雨。风雨一来,大家都狂喜着,纷纷找来雨衣、塑料布、盆、碗、缸子,凡是能接雨水的用具都不漏掉;可惜时逢旱季,雨也不多;常常是刮一阵风,打两声雷,雨点还没打湿衣裳呢,天又睛了……

今天下午,依然是一个暴热天。太阳像一个热量无边的大火炉烤着我们的阵地。我头脑有些昏沉,躺在用橡树枝叶搭的隐蔽棚下,静听着四周的动静。但是时间像是静止了,四外没有一点声息;敌人如果偷袭我们的阵地,不只是哨兵可以发现,单凭声音就可以判断出来;他们从阵地下方的硬杂木林隐蔽上来,但是难免脚踩树叶枯枝发出响声,成了提醒我们的警报器。事实上,有好几次夜里和白天最热的时候,我们就是听到这种动静,向硬杂木林里放一阵枪炮,便让敌人扔下几具尸体撤回。

今天下午没有任何动静……忽然我听到几声吵嚷,是从崖下滴水的地方传来的。我从隐蔽棚里出来,从坑道绕到山后崖下查看。

到了那里,发现“小开封”张寅正和三班的老兵崔大洪在争执着:

“你别冤枉人呵!我是给别人要水!”崔大洪两手保护着一只军用缸子——显然,缸子里盛了半缸水。“小老乡,别太死犟了!”

“不中!副连长说了,这水是支援二排三排阵地上的,还要照顾伤病号,你的一份给了!”张寅拦住他不让走,要夺他手中的缸子。“趁我不在一会儿,你偷水,不中!老乡也不中!”

张寅是我派他专门看水的。每天接的一点儿水,除了给全排分一部分,还要多照顾伤病员一点儿,同时也分出些水支援二排三排;因此,每一滴水都很宝贵。

他俩见我来了,停了争执。崔大洪依然两手紧紧捧着缸子,生怕洒了那半缸水。

“你喝吧,大洪,”我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他,里面盛着分给我的一点儿水,我还没舍得喝。“喝吧,这是我的。那缸子里的水,你还是倒回盆里吧……”

“拿来吧!”张寅上前夺过崔大洪的缸子,把刚才他偷偷舀的水又倒回盆里。

“不……不是我喝,副连长,”崔大洪委屈地说,“我就是渴死,也不能那样。刘克……他快不行了……”

“什么?”我一惊,“快走,看看去!”

我和崔大洪来到刘克躺着的猫耳洞里。他是发高烧一直不退。卫生员守在他旁边,刚刚给他打完一针。

他嘴唇干裂着,起了一层层皮,两眼合着,躺在一件雨衣上,迷迷糊糊地哼着:“渴……”

我问卫生员,刘克喝了水没有,卫生员回答说分给刘克的水给他灌了五次才喝完,总共小半缸,还是照顾病号多给的。他昏迷中本能地喊渴,可是一给他嘴里倒水,他马上清醒过来,就坚持不喝,要留给能打仗的同志。

我摘下自己的水壶,拧开盖,对准刘克微启的双唇小心倒着,他在昏迷中贪婪地一口口吮吸着……他只不过喝了几口,居然睁开眼睛,当他意识到是在喝水时,马上闭上嘴,摇着头,不肯再喝了。

刘克真使我大为感动。他在连里的外号是“哲学家”,我想等他病好以后,让他给全连讲一讲:一个革命战士也有着人的需求的本能;但是,当他清醒的时候,却用崇高的精神力量顽强抑制着自己的本能;这在哲学上怎么解释?

×月×日晴

昨夜十点钟,敌人向我们发起了一次强大的突袭。他们原计划悄悄摸上来的,不料还是被我们的哨兵发现了响动,于是敌人——约一个加强连的兵力,从三面向我们高地猛扑上来。

突如其来的混战,一场真正的混战!夜暗中,看不清面目,敌人顽强地攻上了高地。使我们不得不展开肉搏战。我们凭借着自己左臂上扎的白毛巾来分清敌我。黑夜里,只听见枪声、爆炸声、刺刀碰撞声、叫骂声响成一片。(这些都是事后留在我印像之中的,当时似乎什么也听不到,只盯着眼前的敌人)我伏在坑道边上向敌人射击着,忽然从侧翼有敌人突破了我们的防线——一个敌兵朝我一梭子,我一闪,子弹打在我身边的土上;接着那敌兵朝我扑来,我抬手一搂枪机,把他撂倒;这时,后面又有脚步声,我急回头,一个敌兵已到坑道边,正向我瞄准,我连忙蹲下,子弹从我头顶飞过;那敌兵见没打着我,怕我还击,干脆跳下坑道,扑到我身上,压住我。我收两腿,猛蹬他肚子,将他揣倒一边,然后迅速扑上去,两手死死抹住他的脖子,结果了他。

经过十五分钟激战,敌人被赶下了高地。战斗结束后,我趴在坑道边上喘着气。忽然听到一阵汩汩的声音,像是哪里在流水。我朝声音响起的地方摸去——在坑道外侧摸到一个人,仔细辨认,发现是崔大洪;他在战斗中被一梭子弹打中下腹,那汩汩的声音是血正在从伤口处向外涌流。我赶忙用急救包来给他包扎好,将他拖下坑道的猫耳洞里。整个夜晚我一直守着他。开始,他还喊叫了两次,骂着:“操他娘!打俺肚子了!……操他娘,拼够本儿了!”后来就昏死过去了。

今天早晨担架队赶到阵地之前,崔大洪死了。我替他把军帽戴正,把他在白天为了怕暴露目标而摘下放在兜里的帽徽别在军帽上,替他把扯烂的军装顺顺平,然后和一个民工将他抬上担架,目送他的遗体被默默抬走。这时我想起,前天他不肯喝我水壶里的水,而现在他再不会感到口渴了……

担架队把阵地上所有的伤病号都运走了,留下了这些同志惦念战友的心……所有的伤病号都舍不得离开阵地、离开战友——这生死相依的战斗情谊呵!

×月×日晴

中午,我们就着几口水,勉强吞咽下几块干燥的压缩饼干。忽然变天了,风呼呼地在天空旋搅翻飞,一片乌云从南边飘移而来,遮住了烈日。大家高兴地叫着,纷纷从坑道的掩蔽棚、防炮盖儿、猫耳洞里爬出,支架起脸盆、水碗、空罐头盒、压缩饼干桶,也有几个人扯开雨衣、塑料布,专等着自天而降的甘霖。

轰——轰——几声炸雷在头上天空响起;还没见着雨星儿,那块云彩便从头上飘走了,又剩下毒辣的日头无情地喷吐着火焰。

“干打雷,不下雨!”不知是谁骂了一句。大家又悻悻然各自散去。

“喂,支前的老乡们来啦!”听得张寅欢叫了一声,大家连忙探头向山后看——果然,一片红椿林间的小路上,走来一队背竹篓子的老乡,他们也在朝阵地上招手。

在阵地上呆久了,和枪炮声作伴,一见了后方来的人,大家觉得格外亲切,都争着上去和老乡们说话儿。

可爱而淳朴的人民呀,他们才是子弟兵的甘霖!

老乡们给我们送来了一篓篓的西红柿、黄瓜和萝卜,全是解渴的东西!老大爷、妇女、姑娘们纷纷往战士们手中塞着西红柿、黄瓜。而我们拿什么招待乡亲们呢?我们端来了水。赶了远路,喝口凉水解解乏,是最需要的;然而,谁也不肯喝一口,像前几天来送菜一样。几十里路程他们走来了,流了多少汗水,却不肯喝一口水。

我们驻地附近村寨的女民兵玉香和她妈妈也来了。她娘儿两个告诉我,这一段时间,她们那里种地时安静多了。越军被赶走了,赶到对面的山头了;冷枪冷炮也打不着了。

玉香塞给我一个又大又圆的熟透了的西红柿,让我吃。我吃着西红柿,她就倚在坑道边,望着我。我看看自己浑身脏污、贴了许多白胶布的衣裤,朝她笑了笑。

“等打完仗,回到营房……你到我们家来吧……”她对我说,两只像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着我。我什么也没说,我好像愣住了;因为我以前虽然见过她,但是我今天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和有点微翘的鼻子和小娜的竟十分相像!

当我招手,目送她和乡亲们的队伍下山走远,走进红椿林间的小路的时候,我望着她穿着绿色筒裙、白衣衫的背影,想起了小娜……我不得不承认,虽然和小娜断绝通信好久了,虽然是在炮火硝烟的坑道里生活,可是只要我一有闲暇,一闭上眼,小娜的影子就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张寅出事啦!张寅出事啦!”从山后崖下传来一阵喊。我三脚两步赶去,只见张寅倒在石崖下——他的身边正是接水的脸盆,而那从崖缝里滴下的清水,正叮当有声地溅落在盆里。怎么?在老乡们来到阵地的时候,他也没有离开这里?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晴,呵,这忠于职守的“小开封”呀!

他的嘴唇干裂得出血了,两眼无力合拢,呼吸微弱。我和一个战士把他扶起,让他靠在我的怀里。我接过别人递来的半缸清水,小心地注入他的微启的双唇……大家轻轻呼唤他。

良久,他睁开了眼晴,见到眼前的水缸子,他毅然摇了摇头,然后,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崖壁上一根树枝上挂着的军用水壶。一个战士摘下水壶递给我——沉甸甸的,竟有多半壶水!

“我……省下的……一点一点省……给伤病员……”张寅声音断断续续,脸上却露着一丝天真而满意的笑意。

点点水珠浸润着张寅干裂的嘴唇——那是我的眼泪在滴落着……

×月×日晴

上午,敌人从对面山头向我们阵地施放了一阵枪炮。战士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声音,他们诙谐地称它是敌人为了轻松我们的脑神经,给我们奏响的“枪炮奏鸣曲”。果然,他们放了一阵枪炮,也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下午四点多钟,通讯员把报纸信件送到了阵地。这是大家最盼望的事情——谁收到了家信,别人都围上去一起看,分享愉快和幸福。真是应了从前读过的一首古诗里写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副连长,你的信!”通讯员把一封信交给我,朝我诡谲地一笑。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竟是小娜的来信!我一把将它揣进裤兜里,抑制着心的狂跳,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瞅个空子,我蹲在猫耳洞里,迅速读完她的来信;又读了一遍;接着又读一遍。

噢!她信中有一段话说得多么好啊!她写道:“……从前我们的争执在于,我需要你,而你也需要我,但我只强调了我的需要……后来我懂得了,我们的个人需要应该符合社会,符合祖国和人民的需要,不能和社会需要相对抗……你是对的,请原谅我吧……”

原谅?还谈什么原谅呢?由于她爱我而引起的争执,还要我原谅吗?事实证明了,不匆忙做出决定是对的……因为,在时间的推移中我们会逐渐更深的理解生活。

连长万有贵从阵地中段连部隐蔽所来到我在的一排,告诉我,上级决定让我们撤回驻地休整,三天后兄弟部队来接替我们守卫高地。

虽然这里异常艰苦,但一旦真要离开它,还真有点舍不得。为什么呢?因为这里牺牲了我们的战友;因为这里留下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更因为这里是祖国的前沿,而敌人对它虎视眈眈。

我和连长闲谈了一会儿。他说他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他的父亲在河北沧州地区农村。

“这会儿农村老百姓日子可过好了——生产责任制是不赖呀,”万有贵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又给我。“家里买了个电视机——开洋荤喽!这会儿老爹老娘坐在炕头儿上就能看电影儿啦!”

万连长离开后,我抓紧时间给小娜写了封回信。整个一下午我的心情都很愉快。奇怪,也许是什么心灵感应在作怪吧?我的脑子老浮着她的笑容,耳边也老响着她经常爱唱的一支歌儿:“……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变做一只伶俐的小鸟,一直飞到爱人的身旁……”

“副连长,你在哼什么歌儿,怪好听的!”一排长黎栋擦着手枪,问我,“什么鸟儿?”

“一只小鸟儿……”我随便应付了一句。

“咱们这儿要枪子儿有的是,小鸟儿可见不着,山头上的树都给剃了光头啦!”黎栋用眼睛瞄着枪管,查看着膛线。

是呀,他说得不错,阵地上,只有被炮火犁松了的土和被烧焦了的树干。但是只有我自己明白:一只小鸟儿在我的心的天空里飞翔,飞翔……

读到李援朝日记的最后一页,王小娜禁不住泪如泉涌。她的耳边又响起万晋南下午说过的话:“多少次激烈的战斗,炮火把山头都翻成松土了,他也没倒下……就为了看一只小鸟儿……为一只小鸟……”

夜已深了,她久久不能入睡。她明白了,他的牺牲,是为了许多人们的利益;而同时也是为了她……

第二天一早,她和万晋南乘着一辆小车,沿着山路朝南驶去。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处山脚下的公路上。他领着她攀着小路上山。

在一片铺满野花草的林间漫坡上(四周生着许多青枫树和木棉树),有着许多堆起的坟茔——坟前各个立着木牌,记着为国捐躯的烈士们的姓名。其中一座新起不久的坟茔,前面的木牌上写着:李援朝烈士之墓。

他们来到这里,默哀。她把从山坡上采的一束野花草献在他的坟前。她在心里默默对他说:“我来晚了……”

附近一棵树上,一只小鸟儿在啾啾地叫,叫声哀婉、动听。

于是,她心里默默为他唱起了那支歌儿:……我愿变做一只伶俐的小鸟儿,一直飞到爱人的身边……”

是的,她飞来了,而他却去了。他们再不能相见了……王小娜望着李援朝的墓牌,眼前闪着他那含笑的脸——她相信,他在九泉之下是会含笑而欣慰地望着她的到来的,而越是这样,她越感到痛疚万分……

想想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吧!是夜里,从咖啡馆出来,走到公共汽车站——

“别……”他嗫嚅着,“别急,急什么?”

“不,就要你一句话——是你回来,还是……”她毫不相让。一辆公共汽车开来,车灯的光束扫在他俩的身上。“快说呀,别犹犹豫豫的!一点儿男子汉的样儿都没有!”

“让我……再想想……”他用手摸着后脑勺儿,转过头去看着前边停下的公共汽车——早已等候在站牌下的人们朝打开的车门拥上去。

“算了!”她无情地一扭头,甩下他,快步奔向汽车,纵身跳进车门,连头也不回。

“哐——”汽车门关上了!……

第二天他就离家回部队了,而她竟狠心的未去送他。想不到,那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次见面,如今成了永远的诀别……

你真狠心呀——她内心骂着自己:真狠心!他为着大家,也为着你,在遥远边境上,忍着干渴和敌人作战,而你却不但不能抚慰他干渴的心灵,却用无情的举动来刺伤他的心……

一直到她和万晋南从山上下来,又乘车来到一营驻地,来到李援朝生前所在的三连,她的心还被痛悔的酸水浸泡着……有什么脸面见那些和他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战友呢?对他们说,你们的副连长,你们大家所尊敬和怀念的战友,他的未婚妻,在他最需要她的温柔的微笑的时候,却得到了她那冷冰冰的一瞥,和那一声决然无情的“算了!”……就说这些?

她迈着沉重的步履,跟着万晋南来到三连。连长万有贵正领着战士们练习队列动作。当万晋南把她带到队列前,把她介绍给全连战士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好意思抬起头来——她只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立正——敬礼!”听得万有贵一声大喊。

她不由得抬起头来,刹时间一怔,激动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看见,一百多名战士齐刷刷地举起手来向她敬礼!每一个战士那明亮的眼里闪出的都是友好和同情之光……

万有贵激动地对她说:

“王小娜同志,你,一个姑娘,跑了几千里路,来看望我们的副连长李援朝,也来看望我们三连全体官兵,你的心里有着我们边防战士的位置。我们向你表示深切的慰问和崇高的敬礼!”

泪水无声地滚下了她的面颊……呵,她看见他了,看见他的朝朝了——从眼前这整齐的队列里,她仿佛望见了李援朝那挺拔的身躯和英俊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