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记得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大白挟了一大包东西到我这里来,说有一部稿子,叫我给他出版。打开来一看,共计二十本,就是这部《中诗外形律详说》。
大白对于诗的声律研究有素,有许多意见也曾和我谈论过。平日相见,偶然谈到诗词或是漫吟前人名句,常把话头牵涉到韵律的法则上面去。我常见他写这类的稿子,有几篇曾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不料居然积成了这么大的篇幅。我当然答应替他出版。那时大白已卸去教育部次长的职务,在杭州静养肺病。这回从上海回杭州去以后,病日加重,病中来信,颇念念于斯书出版的事。出版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稿中所用符号的繁多。这种符号须一一特制模型,其中有几种,形体根本和铅字的形体不相称,即使特制了模型,浇铸出来也无法容纳在铅字旁边,结果发生了排版不可能的困难。关于这事,曾和他通信商量过好几次,大家都想不出方法,只好把稿子都搁下来。曾有一次想叫人抄写一遍,以石印出版,可是他不喜欢写体字,一定要铅印。
入秋以后,大白的病愈弄愈重。“一二八”,上海事变发生,我避难在故乡,就在故乡接到他在杭州去世的凶耗。
大白是去世了,他交给我的稿子还无法给他付排。每次想到觉得有负宿诺,很是难堪。中间曾一度转过用原稿石印的念头,叫我的女儿吉子将原稿拆开,剪去空行,拼贴成一律的版式。拼贴完成以后,拿了一页去打样,结果不佳。原来大白的原稿是用青莲水写的,和用墨写的不同,不能摄影。于是仍把稿子留在稿箱里,不过以前是订好的二十本,经过吉子剪贴以后,已变成几尺高的一叠散叶。后来吉子也病故了,这部稿子在我又增加了一重伤感的回忆。
迁延复迁延,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有一次,忽然念头转到了长体仿宋字。长体仿宋字身特别长,在普通方块铅字旁容纳不下的符号,在长体仿宋铅字旁也许可以容纳。
于是和专排仿宋字的印刷所商量,把本来成为问题的几种符号特制起来试排了看,果然妥贴。这部稿子至此才算有了成书的把握。
大白生前希望朱佩弦君撰序,佩弦也曾答允。本书排校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把清样订了厚厚的一本,寄给在北平的佩弦,请他先看一遍,约定一个月后再寄后半部清样,希望他写一篇长序。其时正是二十六年的暑假之初,“七七”事变快要起来的当儿。接着是“八一三”事变,上海战事爆发,我的书籍器物都付劫火,此书原稿初校已毕,留存我处,也一同化为灰烬。幸佩弦从北平辗转到了云南,居然没有把半部清样遗失,寄还给我。又从印刷所搜得了排样及不全之纸型,拼凑起来,全书一千一百七十面之中,所缺者计七十面,虽已不完整,大体面目尚存,于是郑重地把他保藏起来。
中国自古不乏诗的研究者,关于这一方面的研究,大白可谓破天荒第一人。斯书在他一生著作中实占重要的地位,值得重视。屡次想替他出版,可是战时百物昂腾,力不从心。今承联合出版公司接受印行,真是再好没有的事。只可惜日下交通多阻,初版来不及刊入佩弦的序文了。
大白多才而数奇,斯书自成稿以至成书,也经许多的厄运,仿佛象征着他的一生,可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