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春桃——许地山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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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狐仙(3)

言理事实还是可疑,不过那穿紫衣的女子底话倒很触动我。我现在理会我对于安惠也是不能忍耐所致。但自从那天以后,我写信给她,总不见回答,是何缘故?

张玄也许她不在那里,也许信寄丢了,种种原因,那能说得一定。我且问你,假若你为表示爱情也和那狐狸一样把手变成了一对猪蹄,你后悔不后悔?

言理我绝不信有那回事,大概是我们底幻觉。若真说错了话,立刻就把手足改变了,我不晓得那所谓“错”底标准在那里。

张玄那女子可不说得明明白白,——凡犯贪爱的毛病的,都得受咒罚。

言理爱就是爱,还有什么贪爱不贪爱?

张玄你还是和方才那男子一样不明白爱是什么。

言理胡说!

张玄这不是胡说,乃是印度说。你念过《爱经》没有?

言理什么《爱经》?

张玄《伽摩修多罗》。

言理什么《伽摩修多罗》?

张玄《爱经》。

言理废话。我若问你“谁是你底父亲”,你若答“生我底”,又问“谁生你”,你又答“父亲”,那还成么?

张玄又着急了!我不过试你一下,看你此刻的涵养如何。实在告诉你罢,我并不是要给你说印度底《爱经》,只照方才那女子底话,爱情好像,依我想,可以分做敬爱,恩爱,慈爱,喜爱,亲爱,恋爱,溺爱,贪爱,……。

言理真爱,假爱,深爱,浅爱,同性爱,异性爱,英法大菜爱,欧美跳舞爱。还有别的爱没有?

张玄(笑)够了够了。照她所说,贪爱是利己的,然则恋爱一定是利他的了。

言理既然如此,怎么方才那男子向那女子跪下说要给她预备种种供养,还算不对?

张玄大概是态度不对罢。

言理这真是狐狸社会底风俗,我不懂得。

张玄我想他不能用那些东西来做结婚底条件。

言理为什么不能?女子所需的就是具足的供养。

张玄又来了!你得罪了安惠,就是因为你想女子都是要受男子供给的。婚姻是经济问题,不是恋爱问题。

言理婚姻实在是个经济问题。我绝不信世间真有什么实在的恋爱或贪爱,凡爱都是受经济境遇驱使的。

将来私产制度破坏了,若还有人举行婚礼,我可以断定那时底人会看他是个傻子。

张玄我不和你理论将来,只讲目前,你和安惠是非彼此相依不可的。今天说了你一天,你总没有自己反省一下,你自己想着她与你赌气,她何尝如此;也许是她知道你性急,故意激激你,女孩子每喜欢这样办。

言理(静嘿一会)也许你说对了。我也有不讲理的时候。我想此后见她时,求她原谅。

张玄这就有门了。人最怕是强项,不自知,假使今晚她同我们在这里,我知道你一定要求她饶恕你从前对她一切不对的地方。

言理若她在这里,自然也得看她底态度怎样。

张玄若她饶你?

言理那就没有问题了。

张玄济良所也可以不去了!假使以后我告诉她你有这样的主意……言理不,这可不能告诉她。赌气的时候可以那样想,也可以那样办,既不生气,平白地又惹什么是非?

张玄好个“银样蜡枪头”!

言理(笑)这男子底秘密,不能对女子说的。以后……山后笑语声渐近。

张玄快躲起来罢,他们又要回来了。

二人急藏回原处。众出。

大姊正事都办完了,一会桂姊卸了礼装,我们可以尽量地乐个通宵。(走到自己的垫边,惊)怎么我底垫子好像有生人坐过一样!

二姊是呀,我一向就觉得有人气在我们中间,只不敢说出来。

三姊难道有人藏在这附近?

大姊难保没有,最好是请我大哥到处去闻一闻。

众人大哥去,大哥去。

我大哥为什么偏要我去?你们每是欺负我,好事不派我,这样的事情才有我底份。“魁星点状元都是你们扮的,武大郎显魂都是我扮的”。

大姊谁教你今晚不行好运?你若能找出什么来,我保管你底手足立刻复原。

我大哥你敢应许,我就立刻去找。

大姊一定。

众笑。我大哥四周伏行作嗅状。言理、张玄出。

言理不要找了,我们自己投到。

众惊,欲逃人洞里。

大姊原来是言先生。(向众)不要害怕,言先生是我们底朋友,都往前来罢,我介绍他给你们。

言理奇怪,怎么我不认得你,你倒认识我。

大姊我曾在南京见过你,你却不认识我。(向张玄)这位是谁,我没见过。

张玄敝姓张。

大姊大名可是一个“千”字?

张玄(笑)大姊可是名叫“梅香”?

大姊张先生何得无礼——当人作丫头。

张玄大姊何得无礼——当人作苍头。

言理还没认识,先拌起嘴来了,你也是欠涵养呀。

张玄不拌嘴就不会认识。大姊饶恕,我只是闹着玩。

小名是个“玄”字。

大姊原来是张玄先生,失敬了。

张玄好说了。

大姊二位先生若不怕我们是狐狸,可以请来与我们一同过节。

言理若是狐狸能变人,我就看它们做人,还怕什么?

张玄对呀,狐狸成人就待它做人;人变狐狸,就当他做狐狸。

大姊忽然“噗嗤”地笑出来。

言理(疑)你笑什么?

大姊我笑你们不怕狐狸。随我来,我一一给你们介绍。这位是二姊,这位是三姊,这位是四姊,五姊,六姊。(至桂姊旁)这位是……言理桂姊。

大姊你怎样知道?

言理方才听见你们用这名字称呼她。

大姊假使她是安惠姊?……言理(诧异)你怎么认识安惠姊?

大姊我也是方才听见你们提起她来的。我知道你们一切的事情。就请桂姊显出安惠姊的样子来安慰你如何。你知道狐狸可以变形和真的一样。

言理好极了。

张玄忍不住笑。大姊也“嗤”的一声笑出来。

言理(忽悟)哦,原来是你们捣鬼!我始终不信有什么狐狸精,今晚上几乎给老张冤了。(指桂姊)她一定就是安惠姊。不晓得你们什么时候把她弄来。(进前要揭去桂姊的青纱。)大姊你可不能,时候还没到咧。

张玄你底结论还没完全。难道这些个女伴都是我弄来冤你的?

言理(静嘿一会)对呀,我来时,安惠姊还在芜湖,今晚她绝不会在这里。

大姊能不能且搁在一边。你只说愿意她显现安惠姊底样子不愿意。

言理她是我所爱的,那有不愿之理。

大姊不是真人,看看外形也满足么?

言理也强过见不着。

大姊为什么?

言理我爱她。

大姊你是不讲爱情的,为什么这会又讲起来?

张玄他并非不讲爱情,只不主张婚姻以爱情为主。

言理我只以为有爱情更好,没有也不要紧。

大姊那你就不一定要安惠姊了。

我大哥唉,大姊,你怎把我忘了?快把我底手足治好罢。

大姊对呀,险些忘了你。(到我大哥边,抚他底脚)你底脚复原了。

我大哥站起来,大姊引他到言理前。

大姊今晚我们可以送你一样礼物。(把我大哥手上一对假蹄脱下,对言理)这里头藏着许多你们新婚时要用的东西,权当我们底礼物收下罢。回到家里,好好地藏着,等你们底吉期到了再开来用。

张玄那是什么宝贝,要什么可以有什么么?

言理(大悟)哦,这回你可瞒不过我了。你们是扮的狐仙。这事一定是老张捣的鬼。

张玄大笑,走去揭掉桂姊的青纱。

言理惠姊,惠姊!你怎么也会到这里来?

桂姊(笑)这是我底秘密行动,你问来干什么?

言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桂姊你来那一天我就来了。

言理怪不得我写信给你,总不见回答,我以为你也生气了,故越发着急。

桂姊信都接到,故意不回答你。张先生知道你性急,故意约我们来和你开开玩笑呢。(指大姊)这位就是其生姊姊言理中你们底计了。怎么你总没有告诉我你认得她?

桂姊若告诉你,就没有意思了。

言理这几位都是谁?

桂姊那都是其生姊底同学。她们趁着过节的机会,到此地预备双十节的表演。

大姊言先生,对不起你了。我们要你来做评判员,却没先下请帖,真是抱歉。你说我们扮得像不像?

言理(笑)你们自己捣鬼就够了,为何串通老张和惠姊来戏弄我?假使我真个把她怨恶起来,那算谁底罪过?

大姊那罪过自然要归到我身上。好罢,就罚我在此地排一团圆席与你谢过如何。(向众)大家去预备吃的罢,时候不早了。

众张罗筵席。重新点烛,照得席上很明亮。

言理(向张玄)方才那男子是谁?

张玄那是其生的妹子我生,是安惠底老同学。

言理方才她们跑到后面去干什么,你一定知道。

张玄她们到后边去整理帐幕,今晚要在这里野宿咧。

大姊(排席)我家里地方小,不能容得许多人,所以张先生到营里去为我们借一副军帐支在山后,方才忙了一阵才把铺垫铺好了。

言理山后还有地方?

张玄后面有一片平地比这里大。这洞是两面通的。

言理我们待会过去看看。

大姊女子驻扎重地,男子免进。(笑。)张玄明天才领你在这山里玩一天罢。

言理今晚上我简直是你们掌上底傀儡。

张玄凡坠落在爱情里的都容易做人掌上底傀儡,你忘了这条原则么?哈哈!

大姊席排好了,大家就座罢。

张玄今晚上你们底秩序还短了一样。

大姊那一样?

张玄我大哥与桂姊底歌舞。

大姊吓,可不是漏了那一套!我们且坐下,回头再请她们表演罢。

众坐

桂姊(拿着一张乐谱)这是我生姊前月在月下舞剑时做的歌,我编的谱。我们大家都试唱一唱,教我生姊按着拍子舞剑,再请二位先生评评。

我大哥舞剑,众唱——

明月在上,惨淡其光。

家国多难,剑怒出芒。

民苦离散,岂忍吹笙?

我随君去,除彼祸殃。

明月在上,云翳其光。

君挥宝剑,不畏虎狼。

我吹玉笙,可慰国殇。

指冷血沸,威烈显扬。

明月在上,璀灿其光。

君有宝剑,我有玉笙。

殷忧言息,携手同行。

漫游漫息,既乐且康。

歌舞罢,各就席。

桂姊张先生以为如何?

张玄我们且不要批评罢,先吃再说。

大姊这席本是为言先生和安惠姊准备的,他们应当照例说些套话。

桂姊有什么可说的?

大姊你如许我向言先生发一个问题,他就有话可说。

桂姊尽管问他。

大姊言先生,到底一个男子应当对他的妻子做什么样的人?

言理这问题不难。一个妻子应当是丈夫底朋友,是他底乳母,是他底厨子。

桂姊照你这样说,女子看她的丈夫当是一个朋友,是她底佃奴,是她底看门的。

众人(笑。各取瓜果分送言理、张玄、桂姊、大姊等)这送给惠姊底看门的。(有些说)这送给大姊底细奴。

——闭幕

(原载1926年《小说月报》17卷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