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仕平
戴着圆形墨镜的算命先生许宗儒漂荡多年,来到一个叫“金顶”不起眼的小巷里租了一间八平米的屋子。面孔黝黑长着参差黄板牙的富裕农民居然以不容讨价还价的口气面不改色地收了许先生两张百元大钞,这简直是打劫!许先生到一家私人裁缝铺里制作了一黑一白两件对襟式真丝褂子,把自己打扮成温文尔雅的模样。
许先生的双眼视力均为1.5,入行随俗,许先生也勉为其难地冒充瞎子,白日里他拄一根乌木杖作摸索状,磕磕绊绊地让人觉得此人怪可怜的。
他把《麻衣神相》背得滚瓜烂熟,而且颇有研究。
珍藏许先生手里的《许氏命相》秘本,经数代人研读,已然飘零残破。“父来问子欲子贵,子来问父为父忧;妻来问夫为夫愁;夫问妻,定然子息艰难;士子问前程,商贾为财帛,絮絮问一事,定为此件缺;频频问原因,其中必有故;一片真诚,自说慕名求教,此人实乃信徒。笑问贱相如何,此人若非权贵,定是捣乱!砾丛中辩金石,衣冠队里别鱼龙,古来万法归一法,天机不可泄露……”此乃《许氏命相》之总纲。每读及此,许老先生不免击节赞叹:妙哉此论!
有了一番渊博,许老先生自信能在此捞到大把的金钱,闯出大块的天地。只是,令许老先生伤心的是居住之地太过下流,难与自己神算的身份相衬。那是夹在几幢临街大厦阴影处的农民屋,住在此处的还有两人,左首是一个豫西女子;右邻广佬儿是本地人,年近四十,做着补鞋的下贱勾当。
广佬儿终夜敲击不止,无论有风无风的日子,满屋鞋臭挥之不去。
豫西女子长相倒也俏丽,说得一口流利的粤语。夜夜描眉点唇,衣衫光鲜,首饰丁当,引颈鹤立街头,见男人就灿烂了一张粉脸,拉拉扯扯,甜甜地呼着“老细”(老板)。许先生兀地想起一个词儿——倚门卖笑。
许先生自命清高,哪能与这等龌龊人为伍?弃了杖,去找那富裕农民理论。
那农民倒有涵养,也不生气,很有气度地递给许先生一支“三五”,搭起二郎腿,喷着烟圈悠悠说道:“许先生也犯不着生气,不如将这一排三间屋一起租下,我给你八折优惠如何?”
就是八折优惠,三间屋也要五百元,许先生被噎愣了。
见许先生半响无语,农民又递上一支“三五”,愈加平和地说:“许先生如果无意租下整栋屋,那就唔好意思,我总不能让它空着。只好让先生受些委屈了。”
许先生明白此地无钱是小闺女打亲家——空口说空话。无钱只有日日嗅那臭鞋味儿,日日睇那风骚鸡婆。于是将那一前一后的两支三五在掌心里揉个粉碎,狠狠地往脚下一摔,留下了一句让那个富裕农民目瞪口呆的脏语:我吊你老母个害(我日你妈)!
许先生一路飞走,偏偏遇到同行阿海。阿海曾是特区红透半边天的人物,阿海面相生得不如许先生儒雅,一张口只知吹捧,功力远不及许先生深厚,因此阿海恨透了许先生。见许先生一不拄杖二不戴墨镜却健步如飞,顿时冲街一声呐喊:“好你个假瞎子,骗得人好苦!”
许先生看清吆喝的人是阿海,极镇定极平静地说:“先生,唔好意思,你睇错人了!”说完,飘飘然穿街而去。
灯红酒绿下,许老先生一声叹息:珠海真他妈地好!踅进一家排档,胡乱打发了肚皮,怏怏然回到深恶痛绝的出租屋,对灯枯坐。左边补鞋佬儿丁当不绝的敲击声,右边是调情的嗲嗲撒娇声,吃吃浪笑声。俄顷,床板吱呀声大作,豫西女子如梦的呻吟,多年不弹此调的许先生的老二揭竿而起,腹胀如鼓喉咙发干,仓促间也呻吟一声:“我的娘呀!”裆里早已湿漉漉一片了!
为缓解隔壁带来的压抑,许先生咽口唾沫,放开喉咙吼唱:
哥子我从来不扯谎
打一只麻雀斤四两。
哥子你不要不相信,
翅膀毛扯了一箩筐。
隔壁的声浪顿歇,许先生好不得意,叽叽嘎嘎地接着吼:
斤四两麻雀算个啥?
我家鸡公下蛋才叫大。
一个蛋炒了十八碗,
蛋壳装得下大冬瓜。
隔壁房里一声怒吼:“你老母个害,死左老豆(老爸),半夜三更吼咸个啥?欠揍啊你!”
许先生禁声,补鞋匠的钉锤也住,出租屋里静悄悄。俄而,豫西女子撒娇:“呀唷大佬(大哥),发乜(啥)火嘛,真真扫兴!”
嫖客心肝宝贝儿地哄。一种凄凉弥漫了许先生全身。
这种凄凉的感觉是苦楚的,许先生不甘被这种感觉所淹没,于是把凳子搬到桌上,坐在凳上,对着惨淡的灯光研究掌纹,贼也似地盯着掌纹上那象征着财富的“泉眼”,那泉眼依然千年不变地显在那儿,许先生抚着泉眼安慰自己:怕甚?财富是跑不掉的,人人都有走运时,只争来早与来迟。子牙八十运才来,吕蒙正七十二岁中状元。我许宗儒时辰一到,门板也挡不住,非大发特发不可,一发不能收!如此想着,许先生双手枕在头下安然入睡了。
翌日,许先生起了个绝早。甫开房门,恰巧碰着豫西女子出门送客。嫖客见许先生赶紧低头,原来是个瘦儿巴唧近五旬的男人。许先生兀地壮了胆,且为昨夜无端地虚怯暗笑。嫖客脚下虚虚地象踩上了一团棉。
豫西女子大声叫嚷:“唔使怕,唔使怕,呢个人是个瞎子!”
嫖客兀地壮起了胆。打量许先生半晌,弄得许先生只好做摸摸索索状。
待嫖客走远,许先生摘下墨镜,怒视豫西女子,“做这种羞人的勾当,倒好意思中头彩似地大喊大叫,好唔识羞!”豫西女子对许先生陪着笑脸:“大佬唔生气,我厌这嫖客,就拿他耍笑取乐。”
许先生见豫西女子这等说,倒生了几分好奇,“既做这生意,他花了银钱你出了力,两厢情愿,说什么厌不厌的?不应了古话,又做婊子又立牌坊么?”
豫西女子见许先生这等说,身子一颤,煞白了脸,神色默然,低低地说一句:“大佬才教训得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只是大佬不知罢了。”
许先生悟到自己的话太过刻薄,转身走了几步,言道:“小妹子,你前额阴云密布,印堂显得灰暗,似有霉运当头,近日当有劫难。这几日最好收敛一些,避避风头才好。”
豫西女子见说,立刻惊惶起来:“大佬,多承指教,我一定顺势大佬话,干干净净呆一阵子!”
许先生拔步要走,大清早和这女子胡扯这么久,延误了生意,在心底恨一声:撞见你妈大头鬼了!这当儿,补鞋匠也推门而出,迎面碰见许先生和豫西女子,点头招呼道:“生意好,生意好!”
许先生心底愈发痛恨,不睬那补鞋老儿,径直昂首,挺拔而去。
一出小巷,许先生手中的乌木杖点得街面脆响。那身子瘦长瘦长,远处的海风拂过,裹着许先生悠闲、儒雅的步态,着实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
许先生在番洲区自己日日算命的老地方儿,盘膝而坐,将一块三尺见方的小广告压在脚下,闭目如老僧坐禅,渐渐入定。许先生虽年过四旬,但天庭饱满,五官周正,肤色白晳,满脸寻不出几根皱纹,端的一副好面相。凭着爹娘给的本钱,狠压其他几位算命先生的风头。
许先生偷眼看阿海,这阿海与往日有了不同,也与自己一般行头。对襟衫紧裹肥胖的身体,愈显得狼犺。墨镜架在酒糟鼻上,鼻头益红得醒目。许先生禁不住“格儿”一笑。
少顷,来了一位妇人。那妇人小腹坟起。稍作迟疑,阿海便狗见骨头似地凑过去;“太太,您算命么?”
见那妇人也不搭理,阿海自感无趣,复又坐下。大声吆喝:“算命算命算命算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要知流年如何,找我阿海铁口。如有测算不灵,我阿海概不收费,算命了啊算命……”
那孕妇厌恶地瞪了阿海一眼。旁若无人地穿过许先生的几位同行,立在许先生身前。
许先生纹丝不动,暗地里眯眼打量来人。妇人衣着华贵靓丽,金银首饰齐全。腰挂摩托罗拉豪华型手机,虽面部布满孕斑,却也滋润水气。那妇人虽富贵,却有忧色,于是许先生便不言语。无言相对一会儿,才对那妇人开口,徐徐言道:“姐姐前来,莫不是为了腹中胎儿性别?”
妇人一惊,肃然道:“先生真神人也,我尚未开口,先生即知来意。不瞒先生,小妇人今天来求先生测个字儿,算算胎儿是男是女?”
“不知姐姐所测何字?说来在下也好推敲。”
许先生问话之时,偷偷打量那妇人。妇人面色白润,但脸上生着一边一块的蝴蝶斑。身后腰细,向前却是满肚大孕,不似怀女孩般肚脐尖小。小肚子方方正正,似扣了只筲箕,心中有几分把握。
妇人寻思,言道:“鄙姓方,夫家姓谢,先生便测这‘谢’字如何?”
许先生略一沉吟,言道:“姓方?姐姐好姓,腹中骨肉一点,可顶一方天空!这所测的谢字更好了。姐姐请看,将这谢字拆开,言说身有寸物,又且能射,姐姐这肚中之儿又是男仔也,不日姐姐有添了弄璋之喜,可贺可贺!”
妇人一听,大悦,从手袋中抽也五张百元大钞,双手奉与许先生,恳切地说:“先生测得好字,若应了先生之言,日后还有重谢。”
开张以来,这是许先生遇着第一位慷慨的主儿,心下暗喜。点点头,不再言语。
那妇人走得几步又回到许先生摊前,许先生不疾不徐地问道:“姐姐尚有何事?”妇人似下了重大决心,将那款摩托罗拉手机奉与许先生,言道:“现在市场经济,信息时代,先生做生意,还是有手机方便,日后我家有何迷惑之处,也便于联系,望先生笑纳。”
许先生口中客气道:“姐姐太过客气,这叫我如何能收这贵重的物品?还是姐姐自己留用的好。”推辞再三,妇人执意相赠再四,方收下挂于腰际。
阿海眼珠子要滴出血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猫子,真正走了狗屎运!”许先生很有气度地冲阿海一笑,尔后摘下手机摁得滴滴叫,“梁大哥吗?以后有什么事找我,我的手机号是13851332728。”
日落,许先生又做了数单生意,挣了八百元钱,哇噻!真正好运!许先生不动声色地悠然收起广告,对阿海招呼道:“我收工了!”可怜阿海收入寥寥,无可奈何地看着许先生潇洒地掸尽屁股上的灰尘,在暮色中飘飘然而去。
巷口,许先生摘了墨镜,挑了家大排档,在不起眼的角落坐定,精心点了一荤一素和一扎蓝带冰啤,然后左腿架叠在右腿上,慢慢享用。音响里反复播着解晓东的曲子,许先生手指在大腿轻按节拍,摇头晃脑地哼哼:“…………高兴高兴真高兴!”
一前一后来了俩女子,摩肩擦背勾搭许先生,俩女子堪称绝色,对许先生殷殷地笑着,一口一个老细(老板),喊的许先生骨头都稣了。倘若不是许先生颇有道行,有刀枪不入之功力,只怕口袋里的几张钱币早已易名换姓了。
在女色的诱惑下,许先生微闭着眼,端然而坐,连个笑脸也不施舍,一幅比梁山伯还君子比柳下惠还正经的模样,大有常在江边走就是不湿脚的风度。可是在啤酒泡沫的作用下,俩女子的娇声最终还是腐蚀了许先生纯洁的灵魂,使他动了怜香惜玉之情,脱下圆口布鞋,从鞋壳子里掏出两张十元纸币打发了俩女子,这俩女子毫不含糊,收了钱便闭了口,敛了笑容,扭屁股就走。
用完餐,已是华灯初上,许先生晕晕乎乎地步入那间租房。白日里暑气已然褪尽,扑面而来得是清凉海风,许先生步有些摇晃,摇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舒服惬意。许先生迷糊间,弄不清是海风吹得他摇晃呢,还是压根他没摇晃,只是海风吹得他飘飘忽忽如入梦境。
在门口,豫西女子倚门立着,粉脸洗却铅华,头发清汤挂面似地披在肩上,在夜风中飘飞如缎,微黑的面庞殷红的唇浅浅的笑。这女子洗却铅华后竟是这副恬静的面容,许先生的脑海中闪出了神龙架那溪水炊烟茵茵草地。
念头就那么一闪,许先生即回过神儿来,暗骂自己荒唐,什么溪水炊烟青草地,真昏了头撞见大头鬼了!人家这颜色是大款的,期待的是囊囊的钱袋子,你已十年不近女色,凭什么在不相干的女子身上回味起来?
于是,许先生淡淡地招呼豫西女子一声,边欲进屋,殊不料豫西女子急急地横身挡住去路,说:“大哥,今早幸亏你指点,我今日从早到晚不曾接一个客,听大哥话,避一避霉头,大哥你真是料事如神。这不,公安局派出所治安队的人刚刚来过一拨,查得昏天暗地。据他们言说这个月严打,巷子里拉出去几对鸡和嫖客,俱是从被窝里拉出来,就是想辩也无从辩起。查到我时,见我孤伶伶一个弱女子,打扮和鸡们颇不相同,口气倒也和蔼,问我在特区做何营生?我便忍不住哭了,告诉他们我是逃婚的,爸妈要将我嫁给一个劁猪佬儿,那劁猪佬儿即跛且驼背,却极有钱,我死活不答应,爸妈却将我吊起来,挨过无数棍棒拳脚,我终于还是逃了出来。公安们同情地安慰我说,特区遍地有工打,找份工作认真做,学个一技之长,慢慢就能熬到出人头地的一天。”
豫西女子言及此,眼里已是泪花儿一片,泣不成声:“大哥,此番多亏你的关照,方才逃过这一劫。我在门口等大哥回来,已有两个时辰,请大哥进屋坐坐,小女子无以为谢,特地买来一只鸡,褒好了鸡汤,等你归来饮,聊表谢意。”
“不啦,不啦!”许先生口头虚虚应着,心里却暗暗佩服自己。本不想进豫西女子那屋,却禁不住那女子三拖两拽,许先生已落坐女子床头。
一会功夫,豫西女子端上一碗西洋参炖竹丝鸡汤,腾腾地冒着热气儿,两只肥肥的鸡腿并排卧在碗里,清香诱人。许先生刚喝了酒水,未进食,自然无法抵挡美味的引诱,便略略推辞,即端碗吹吃起来。
豫西女子心细如发,许先生完筷一放,立即递上热毛巾。许先生很久未被女子如此温存过了,心头涌起一股暖意。不由想起了发妻,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许先生渐渐进入了浪漫情怀,眼睛里有种碎碎的迷离的光。
这时豫西女子并没有和许先生同步进入境界,她只是挨着许先生坐着,眼望许先生微泛晕红的面颊,低低地说:“大哥,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真是难为情,有家不能归,人前人后任人戳脊梁骨,有时半夜噩梦醒来,淋淋漓漓一身老汗,深悔自己做的这一行当,心里一阵疼痛。很多夜晚,我在心里羡慕你和补鞋大哥,你们都是凭力气靠技术吃饭,虽不容易,却活得不虚不惊,不似我这般见不得天日。我一个弱女子,没文化,在乡下时被狠心的父母卖给凶狠的跛子劁猪佬儿,被他破了身子。”
豫西女子双肩剧烈抽动,泪流成河,许先生兀地想起自己对她的冷淡,不胜羞愧,无言安慰女子那颗饱经沧桑的心,只是拍着豫西女子肩头说:“别哭啦,别哭啦!……”
豫西女子仰起脸,抹干眼泪:“大哥,我真正苦命,起初恨透了父母,出门时日久了,却又想念。我早想开了,也不能全怪他们!我哥哥三十出头了,因为家穷,娶不起媳妇,好容易订了门亲,女方却索要六千元彩礼,六千元啦,在我们拉屎不长蛆的河南伏牛山,去偷,去抢?为了家门不断香火儿,父母才狠心想出了这无奈的下下之策。我如今是逃出来了,不知我哥怎样了?我拼命地挣钱,想早日挣够六千元帮帮他呀!没承想来在特区,孤伶伶举目无亲,工作又找不到,终不能饿死街头吧?深夜,被一个老头强暴,临走时扔下两元钱。我哭,哭过之后,用这两元钱买了一个盒饭,从此干上了这营生。”
许先生怜惜地将豫西女子揽在怀里,听她凄凄地诉说:“我知道大哥瞧不起我,以为我挣钱容易,其实你不知,我的心里有多苦,这苦又无法向人说,就拿客人寻笑取乐,这笑是装出来的,有时只想大哭一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