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红
傍晚,天还是黄澄澄的时候,米兰的街道上就陡然起了风。夹杂着米黄色的树叶盘旋在屋顶,呜呜的像带礼帽的士兵奏响了号角。小铁匠躺在破旧的木床里,肚皮朝向天花板,身上搭了一片单薄的被子,两条干巴巴的腿垂在床沿上,直直的像根老化的橡皮条。窗外突然卷起了风,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征兆。小铁匠看了看窗口,陈旧的窗已经露出了一条宽阔的口子,冷飕飕的风像贼一样从缝里幽幽地挤了进来,钻进人的骨头缝,让他打了个激灵。他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起身去堵住那个该死的开口。他又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咯吱咯吱地响了,像要散架的木头椅子,他立刻停止的尝试,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的确是老了的吧。
是的,他老了,老的骨头都开始松动,这是让人始料未及的,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衰老就像虫子一样溜进他的身体,啃噬他,让他不安,再后来,他的整个身体就像瘫软被水浸过的棉花,怎么也坚韧不起来了。
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小铁匠觉得相当冷了,他拽了拽被子,把它整个的裹在身上,又试着把僵直的身躯缩成一团,不过他猜想,这亦没有什么用处。外面有狗吠的声音,飘飘悠悠的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冷飕飕的风钻过被褥,钉在了小铁匠单薄的身体上,他悲哀地伸出指头算了算,觉得自己将要死去了。
他定了定神,环顾了一下老式的房子。这栋房子已经相当久远,自打他刚刚开始做铁匠的时候他就住在这里。那时候他最爱穿的是蓝色的方格衬衣吧,常常在木风箱旁卖力地烧着烘炉,炉里的火旺生生的,映得脸蛋格外的亮。现在那个烘炉还躺在屋子的角落里,蒙了重重的一层灰,自打他的身体开始松动的时候他就停止了铁匠的工作,做一些小杂货的生意,再后来,他必须使用拐杖才能站住脚的时候,他就整日的躺在床上数日子了。
他又扭过头看了看,烘炉的旁边还倚着几块烂木片,被雨浸过还生出一些褐色的蘑菇。他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是什么呢?那竟然是一把吉他,竟然是。
他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努力的回忆着这把吉他的来历。其实他丝毫不能够忘记它,那是他年轻的时候,面包房的姑娘安妮送给他的礼物。谁能够否认小铁匠曾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呢?那时候他才二十岁,有着蓝色的大眼睛和浓郁的眉毛,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副好嗓子,在铁匠铺里给马儿钉蹄铁的时候,他就常常愉快的哼起歌儿来,这时总会有漂亮的姑娘满脸通红的从远处看他,小声地对着同伴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事实上小铁匠对她们并不是十分敏感,他觉得除了安妮之外,所有的女孩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安妮是个好看的姑娘,金黄色的头发在肩上柔和地打着卷,常常穿一双红色的圆头皮鞋,系着白色的小围裙,在面包店里晃晃悠悠的给大师傅打杂。空闲的时候她常常会来找小铁匠,用围裙兜一根长条的面包当作礼物,然后蹲着身子听他唱歌。他唱完的时候她亦会开心的夸奖他几句,并且把兜来的面包送给他。后来她还给他买过一只吉他,很棒的材料,是她用舅舅留下的遗产买给他的。那把吉他在那时的小铁匠看来,是多么合心的一个礼物。
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小铁匠开心地想。可是没多久他又突然感伤起来,因为这样的时光并不算长久,很快安妮就随着有钱的男人走了,她是一个堕落的姑娘,她给男人拐了去,他就再也没见到过她。
小铁匠定定的想着,又落了两滴眼泪,冰凉的顺着颧骨流进枕头里。他想他大概永远都不能对这件事情释怀了吧,因为现在他还存留着对她的怨恨,他想倘若不是她,他将永远是一个快乐的小铁匠,而不像现在那样颓废的要命。
他又闭了闭眼,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刚才这样一折腾,他又觉得自己的身体虚弱了很多,已经连呼吸都相当困难。他知道他就快要死去了,因为他听到了身体里嘈杂的声音,一些器官已经跃跃欲试的想要逃窜到身体外面去,还有一些正在嚷着要罢工。他于是又镇定了一下,开始向上帝做最后的祷告。
唯愿能顺利地升上天堂吧。他这样想着。
Gabriel(加百列)出现的时候,小铁匠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所以在死亡前看到天使应当是再顺当不过的事情。他整了整衣衫,微笑的对上帝表示感激,又努力的坐起身来。
哦,Gabriel,你是预备带走我的吗?小铁匠小心翼翼的问。
Gabriel抖动了一下翅膀,他说并不是,他只会带着死去的人儿上天堂,他没办法帮助他,他只是顺道路过这里的天使。
小铁匠歪了歪脑袋,他又一次感到风呜呜的吹起来,比原来的更加猛烈。透过窗户上的开阔的口子可以看见冷清的街道,卖果脯蜜饯的小老太婆正躲在杂货铺的屋廊里,眼巴巴地等着风停,其他几个小商贩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像一团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只能看见一些杂乱的果皮和胡乱飞舞的叶子。他突然觉得有些期待。
您的意思是我暂时还不会死,对吧?他用手支在床沿上,仰着脸问他。
Gabriel低下了头,他思索了片刻,落到他身边。他说仍然不是,他很快就会死,或许就在今天,可是他并不能升上天堂。他最多只是个浮在空中游走的灵魂,跟他期待的并不相同。
小铁匠觉得身体里隆隆的响起了鼓,震得眼泪都淌了出来。他的脸又变得干瘪了一些,好像本来就很稀罕的水分又随着眼泪一起流了出来,让他的整张脸像一直被榨干了的柠檬。他突然伤心地拽住了Gabriel的翅膀。
他愣愣地说,圣经上说善良的人都会升上天堂,不是吗?
Gabriel松开他的手,他说圣经是没错的,但是不许他上天堂,这是上帝的旨意,他也并不清楚。
小铁匠干瘪的脸又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呜呜地哭了。他想他这一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它,他是一个好人,他自始至终都相信,他亦是一个相当虔诚的教徒,每餐前都会认真的祷告一番。然而他还是上不了天堂,这个格外倒霉的人。
Gabriel答应给他一个机会。他说他并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当然他亦不会对上帝的判断产生什么质疑,相反的,他只是对小铁匠说,你自己去找找看吧,倘若能为你的错误做点什么,或许我就可以带走你。
小铁匠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软软的棉花床上,窗帘半掩着,是粉嫩嫩的颜色,钟表叮叮咚咚的敲了八声,银铮铮地反射出亮眼的光线。窗台上的花瓶里插了几根新鲜的马蹄莲,还有一个草绿色的花洒,满满的装着太阳水。这样的情形熟悉的要命。小铁匠突然激动起来,有什么事情比从衰老的样子一下回到一个快活的小青年更让人愉悦呢?他从被窝里钻出来,伸出鼻子嗅了嗅金色的阳光,这天的天气可真美好。
后来小铁匠遇到了麻烦。事实上在他起床那会儿他就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是轻快的,是的,那样的轻,像一个圆滚滚的气球。有太阳光冲自己飘了过来,诱人的要命,他乖张的向前一挺身子,整个人就从窗户缝里钻了出去,宛若一捧透明的空气。
小铁匠突然感到怅然,他在阳光下伸出了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那是怎样一双明晃晃的手啊,像玻璃一样的透明,阳光能透过手掌照进他的眼,指尖的几片指甲就像贴上去的塑料片,无精打采地掩饰着毫无血色的手指头。他突然想到了Gabriel。
Gabriel在背后扇动着大翅膀,他想那大概就是天使所谓的机会吧。是的,那时候他还年轻,什么都是他年轻时的样子,他都能够记得,粉嫩的窗帘,老式的钟表,马蹄莲和花洒,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这些他都还能记得。
他当然也能记得小铁匠和姑娘安妮。
事实上,他已经明白过来,年轻的小铁匠不是他,而是躺在床上的漂亮小伙子。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从窗玻璃可以看到他,那时他还在舒畅的打着酣,他亦仍然能够记得他年轻的时候总是习惯在九点钟的时候起床,洗洗刷,去作坊里等面包房的小姑娘给他送去早点。尽管他还是无比怀恋那样的生活,他亦仍然是个灵魂,可塑性极强的魂魄,透明的魂魄。
老式的挂钟敲响九下的时候,男孩从床上飞快地蹦起来,洗漱,然后换好衣服。老人目不转睛地看他,突然觉得眼前亮晶晶的,这个浅蓝色的高个儿年轻的家伙在他看来是再亲切不过,好像那些悠远了的日子又一古脑儿地回到了他身边。他热泪盈眶地看着他,看着男孩出门去,他亦转了一个圈,随着他走过去了。
又是铁匠铺。
木风箱鼓得火苗旺旺,男孩叮叮咚咚地给马儿们钉着蹄铁。这一季铁匠铺的生意很好,老板是个和善的人,也不忘结账的时候多给他几个铜板,揣在口袋里叮叮当当的格外好听。小铁匠掂量了一下,口袋里的铜板已经有一个瓷碗那样的重。昨天回家的时候,他又路过了那间波兰人开的酒吧。事实上他每天都会绕很远的路走到那里,只为看看那把悬挂在酒吧墙上的吉他。那是把酒红色的吉他,最初他是透过玻璃窗看到的它,那时长头发的吉他手正抱着它弹唱,音符在空中划了几个很悠扬的弧线,像大波斯菊一样滑落,在眼帘中瞬间绽开。那样的美好。
他看着他,定定地看他,几乎要丢了魂。吉他手的破旧牛仔衣蹭着吉他的边角,无边无际的酒红色,他突然觉得心寒,他手里的那团酒红色的火焰那样吸引他的神经,让他迫切得像鼎沸的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