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越国人都已经被征服了,那为什么还要有战争呢?郑旦和西施说过,男人永远是自私而狂妄的,范蠡是自私的男人,那么夫差就是狂妄的男人。西施看着郑旦始终说不出话来,关于人性的讨论和琢磨她已经觉得很疲惫,但是她不会抹杀范蠡的笑容,在那样温柔的夜里,范蠡对她微笑着哭诉越国的抱负,越王如何如何激励自己报仇。
于是只是在失神间她就成为越国的牺牲品。她开始想铭记范蠡的微笑,但是范蠡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
她慢慢想起死去的施普和他遥不可及的三色堇。爬满山坡的残破花瓣饮着鲜血,瞬间淹没施普的眼神,那种渴望的,执著的眼神。
西施没有想过会遇见伍子胥,就像从来没有想过郑旦会离开自己。只是在那一个个没有征兆的夜里,西施不停的遭遇或者分别某人。比如郑旦。
夫差说,郑旦死于她的心病。西施不想相信也不会相信。因为郑旦只是得了一场病然后就死去了。她的死状安详而美丽,她带着越国人独特的美丽而死去。然后西施就想,在吴王夫差身边的越国人就剩自己了。于是她感觉到天地间苍凉的孤独感。
那是一种比她刚到姑苏时还要沧桑的感觉。那个时候郑旦只是不停的在问她为什么她们要来这里而不是别人。西施用那个微笑男子范蠡的话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我们的越国。那个几年前被吴国打的一败涂地的越国。
于是她们就被送到这里,过了那条饱满的江,岸对面就是越国,可是她们却无法回去,无法回去。
就像认识那个叫伍子胥的男子的时候,他就是那样努力地问西施,你没有想过要回去吗?她摇摇头,这个陌生的男子给她带来一种懦弱的新鲜感,自从郑旦死后,她每夜睡在夫差身边的时候她会突然惊悚起来,抓起被子蒙上脑袋或者全身瑟瑟发抖。夫差总会在梦中惊醒,看见身边的美人如此痛苦的与黑夜纠缠,总会长叹一口气。他不知道西施来到他身边的目的,有的时候他也会想那些软弱的越国人为什么会将两个柔弱女子推搡到自己身边。
可是当他看见西施恐惧的眼光和手上绷紧的青筋的时候就会特别心痛。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所有人他不想再打仗了,什么财富什么土地就随风而去吧。他不想自己,自己身边的人,自己的子民再遭受任何如西施般的梦魇。
他告诉工匠们在灵岩山上造一座馆娃宫,那种很华丽很妖娆的宫殿。然后他驱车带着西施来到宫前,指着赤红色的宫殿对西施说,这以后就属于你了。西施呆滞地看着眼前这所陌生的宫殿,青转,琉璃瓦,大红的门柱,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想起小时候郑旦问过她的,郑旦问什么时候我们能拥有一座大房子呢?在浣纱溪畔用绿树搭建屋顶,用焚花修饰地面,青蓠围墙,流水为歌,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儿啊。
为什么儿时的幻想总在成长中慢慢被尾随而来的岁月逐个掩杀。那么多年的故事总是在结尾的时候才让西施觉得无法揣测。她记得那个男人清澈的笑容,多少年已经过去了,那个男人没有履行他的诺言来接她走,那么,身在异乡的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伍子胥也是一个经常微笑的男子。但是他的笑容永远那么霸道。他总是问西施难道你不想回越国去吗?西施偶尔会和他坐在馆娃宫的门口促膝长谈,远处是各式奇异的云朵,携带着大片湿润滑翔过吴国灰色的天空。伍子胥就那样单调的笑着,让西施联想起范蠡,她想范蠡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操练水师准备渡江打败吴国,然后接自己回去。
可是这些想法终究成为泡影,与伍子胥的相识也已接近十年。夫差还是那么不可一世的神情,探望西施的时候拉着她的手,指点万年江山。唯一不能让西施释怀的就是脑海中总会浮现郑旦的样子,小巧的唇片和红润的脸蛋,她对西施说,亲爱的西施,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上阿姨呢?
如泣。如诉。
后来伍子胥总在夫差面前提议叫西施回越国。西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冥冥中她对伍子胥产生小小的好感。至少她觉得,在吴国,还有人惦记着自己这个越国人。就像她印象中范蠡脆弱的微笑,单纯,而又感恩。
夫差仍然每天到馆娃宫来看她。他梳着高耸的发髻,周身与灵岩山格格不入的珠光宝气。他会和西施一同想念那个叫郑旦的女子。在馆娃宫深秋的夜里,西施静静凝听关于深夜的骊歌。那年的雨下的很大很大。到处都是冰雨拍打地面和枝叶的声音。夫差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西施偶尔会打开窗户透气,然后屋子里灌满深秋的寒风,呼啦啦撕扯着轻纱,隔断西施与夫差,两个人就那样望着,望着,直至疲惫。
冬天来临的时候吴国经历一场灾难。那就是多少年前被夫差一手摧毁的越国人来了。有人说在江边看见无数越国的战船踏浪而来,而且轻易寻找到吴国的弱点一路杀来。西施就躲在这些消息中等待,这些年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用鸽子悄悄往越国传送吴国的战略图。虽然她从未得到过回音,但是她心里是满足或者是安逸的。有的时候她会站在那些高大的白柏下面思考,也许以后真的就不要打仗了吧。她也可以也忘记她来到姑苏的目的,忘记那个叫范蠡的淡淡微笑。
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只是她已经没有过多的欣喜或者兴奋。
她想,她已经被吴国同化,被这个战火纷飞的世界同化。纵使她再回到浣纱溪畔,回到那个炊烟袅袅的小村落。施普不会在,郑旦不会在,可能连范蠡也都不会在了。那么,她还回去干吗呢?
她去了郑旦的坟前坐下来,她对郑旦说妹妹你知道吗?越国的军队真的打了过来,我们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没有付诸流水。可是为什么我开心不起来呢?妹妹你看看我,我已经变的苍老变的没有灵气,我用我的青春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一场战争,一次背叛和尽忠的敌对。背叛我的男人,尽忠我的国家。
妹妹,我只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踢踏天下的将才,我多想拥着你睡在浣纱溪畔的顽石上,我现在是多么想嫁给那个死于花香的施普。但是这一切,终究走向静默,走向没落,甚至死亡。
吴国,没有绚烂的三色堇。就连那个习惯微笑的范蠡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消息。妹妹,我们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郑旦毫无声响地躺在吴国的土地里。她身后簇拥着魁梧的古柏,阳光稀疏凌乱的落下来,拍打在西施的脸上,如锋芒月下的寒刃。
重逢范蠡之时,夫差已经死去。
她想起曾经范蠡对自己说过,再重逢之时,就是我们分离之日。这个男人已依旧带着他惨淡的微笑走到她面前,轻轻说,西施,辛苦了。于是她多少年的困苦就在这三个字之间轻易的埋没了。她说,没必要。然后转过头再也没看范蠡的脸。她告诉自己,不要再记得这漠然的微笑,也不会记得。
傍晚的时候西施得到夫差的死讯。她当时只是愣了愣,忽然想到这个骄傲的男人再也不会站在风中指点天下,她心中竟然有丝丝伤感。之后越国的军队终于踏平了姑苏城。她看见大批大批的吴国人民被残忍的杀戮,她看见他们的鲜血染红整条江染红姑苏城的天空。她笑了,吴国的天空再也不是单调枯燥的灰色,而是红色的。
临行前她回到馆娃宫。衰败的青苔已经漫上墙壁,灵岩山的冬天是如此寒冷如此空旷。西施开始为天空竟然没有一只鸟儿而难过,她想了许多终于在离开之前丢掉里面的财宝,孤单的,缓慢的离开。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在吴国忍辱偷生的女子会在越国胜利后投江自尽。所以当兴奋的士兵们听见落水声后巡视半天才发现那个叫西施的美人不见了,急忙投身水中去寻找,但是茫茫江水湍急而过,根本无法找寻。而那宛若人生般急速前进的水流又能为几个人驻足或者停歇?
西施只是觉得自己累了,她想见见郑旦想见见施普。越国交给她的任务她已经完成,所以当她踏上这条船就明白自己回到越国就会被荣华富贵包围,同她在吴国一样受君王宠爱。她是个容易知足的女人,她不想一生都存活在宠爱中。夫差对她的宠爱已经成为她自责的源泉。她面对广阔的江面却发现自己已经垂然老去。作为一个女人,失去自己的男人,又失去自己的青春,那么惟独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该如何呢?
她朝着越国的方向看了许久,隐约看见浣纱溪畔潺潺的流水和妖娆的鲜花,她看见郑旦又在自己的怀中睡去,旁边是面色干净的范蠡,面对着霍霍江水轻耳呢喃。
于是她跳了下去。身体飞速下坠的过程中她隐约听到伍子胥轻柔的声音,他说西施,你难道就真的不想回到越国去吗……
万浪卷起,思念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