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是我连累你了。”方太太嘴角掠过一抹凄楚的笑,“这是我家先生一贯作风,先生当着我和下人面直言老父将死,我丈夫自是做做样儿,心底却不知如何的欢喜。多少年来老父一直掌握着谢家财权,今番若死,我丈夫乃唯一继承人,往后便可随心所欲了。”
方太太接着说:“丈夫作为不免让人齿冷,不怕先生你笑话,我与他也不知时日还有多长,丈夫先前哄我宠我,实为谢家传宗接代。今愿望已满足,日日在外寻花问柳,不知养有几房小妾。老父一死,他更加为所欲为。我的苦日子来了。”方太太一边诉说,悲从中来,“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寻个平民百姓,能过安定生活。”许先生说:“我该走了!”
方太太也说:“你是该走了。”
许先生取出摩托罗拉手机,“我再也不想揽你家生意,手机于我无用,这便奉还。”
方太太不接,“先生还是留着用吧。”
许先生将手机放在地上,招来一辆计程车绝尘而去。
方太太一声叹息:“真是一个实诚的人。”
天黑收工,许先生刚入巷口,那阿海领着四五同行汹涌而来,不等许先生开口,阿海一拳便打落许先生一枚门牙,“叫你出头,叫你出头,打死你个捞仔!”那一帮人拽手揪腿撕扯衣服,可怜许先生好端一件真丝褂子,顷刻间撕作碎片,露出白晳的肌肤。那帮人兀自不肯住手,索性抓得那肌肤淋漓一片。许先生抱头滚动哀号。
忽听得一声呐喊:“点子(警察)来了!”那伙算命佬儿才一惊住手,作鸟兽散。
豫西女子这一声呐喊惊走了众人,忙忙扶起许先生,抚去脸上的血迹,“先生为何落到这步田地?”
许先生哀声自叹晦气,将日间遭遇细细数说,豫西女子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同行是冤家,出头的椽子先烂,你不该出尽风头呀先生。”
许先生腾云驾雾地回到出租屋,也不洗,倒头便呼呼大睡。
天明,许先生照例夹了招牌出门,却见广佬儿在巷中摔碎了补鞋挑子,惊问原因,那广佬儿说:“从今伊始,我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干这补鞋勾当了。”
广佬儿原本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就拥有一家鞋厂,三十四岁那年仓库失火,所有的成品及皮料烧得光光,一下子从百万富翁沦落成为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富人乍穷,寸步难行。先前生意场上的朋友们躲瘟疫似地避着他。广佬儿一狠心,购置了这副补鞋挑子,咬牙干起这个勾当,一分钱一分钱地攒,这一干就是十余年,混在人群中,谁又能料想他曾经是特区显赫一时的大款?
听广佬儿自叙,许先生暗骂自己这个假瞎子,有眼不识泰山,低看了补鞋佬儿,同时为特区人的韧性而钦佩。
广佬儿末了说:“现在我已攒了一笔钱,在香洲繁华地段租了一间铺面,准备开一间鞋店,不日便可开工,渐渐便能做大、东山再起了。今日便砸了这补鞋挑子,同这营生彻底告别了。”
望着补鞋佬儿渐行渐远,许先生怅然。
许先生从老摊位移了一条街,远离了阿海,慕名而来的客人仍络绎不绝,生意兴隆如初。
广佬儿走后,东首那屋便空着,许先生再也听不到深夜丁当敲击声,嗅不着那臭鞋味儿了。忆及广佬儿劝他与豫西女子成个家,倒真正珍惜了那份感情,常和豫西女子聚在一起。
这一日,迎面驶来一辆奔驰600型豪华轿车,靓车见识得多了,许先生也未在意,殊料那车竟嘎吱停在许先生摊前。下来一个戴一副墨镜、身穿皮尔卡丹、脚踏老人头、一身名牌的阔佬,富贵逼人。那人身后随着一位小姐,玉手纤纤,拿着手机,怀里一只雪白的宠物犬,伸着猩红的长舌,咻咻喘着。
那人立在许先生面前:“许先生别来无恙,还认识我么?”随手摘下墨镜。
许先生淡淡地点头应道:“是谢先生,若我没猜错,一定是谢老先生已然谢世,谢先生得逐所愿,方显得春风得意。”
谢先生干笑一声:“许先生料事如神,前番开罪先生,还望先生海涵!今番前来,想请先生替我相面!”
许先生不愧是许先生,笑容满面:“过去事且不必提起。谢先生是大人物,光临在下摊前,乃是许某大大的荣幸,岂敢相拒?”
谢先生随意问了许先生一些问题,许先生舌开莲花,弄得谢先生几次当街笑出了声。
谢先生问今后财运如何?许先生细观谢先生天庭饱满,地廓方圆,两耳垂肩,红光满面,正是人生得意之时,随即说道:“祖上传得一套摸骨法,贵贱吉凶,尽入人之骨内,我替谢先生一摸如何?”
谢先生欣然落座,许先生一番捏摸下来,连道:“好,好!”谢先生来了兴致,追问好在哪里?许先生徐徐言道:“谢先生顶闰额宽,阔肩垂腹,骨髂清奇,三十五岁前,运数行低,受人制约,三十五岁之后,先生步步登高,大运之中可见桃花朵朵,人气旺盛;先生生就一双朱砂掌,此掌厚且温软如玉,掌心微红,万里挑一,此乃掌财之兆……
“先生所言极是,”谢先生眉开眼笑:“请问我最近运势如何?”
许先生细看之下,不免吃惊,谢先生鼻生横理。相书有言:“鼻生横理,危难不已。”且印堂灰暗,嘴角呈歪垂之状,近期似有大难临头。许先生本想嘱谢先生出入小心,但有了上次的教训,据实以告,岂非自讨苦吃?什么小心在意,统统见他娘的鬼去吧!还是多说几句大吉大利的话,讨得谢先生欢心,多捞几张钞票是正经。
于是许先生满嘴生花,说谢先生鸿运将至,以前之发比之眼前简直是湿湿碎(毛毛雨),近来想做即做,做无不成,好运伴你七十八。
说得谢先生又是一阵豪爽大笑:“好你个许先生,真正一张利嘴,算你好运。”说完扔下五张百元大钞,说这是打赏你的,言罢,和那小姐勾肩搭背进了奔驰。
此时阿兰煲了汤送来,许先生大度地把五百元塞给阿兰,“今天真正好运,你拿去买身靓衫。”
阿兰顿时翻了脸,一拨拉,五张大钞花蝴蝶般翩然落于地摊广告上。“谁稀罕你的臭钱?”
这一拂袖,许先生又暖起来。许先生团目养神,正待入定,阿兰惊叫一声,“不好,前面路口撞了车了!”
许先生张目一看,惊出冷汗,打摆子似的抖个不住,口中喃喃不止:“该来的终归是来了!”
阿兰摸摸许先生的额头,“你胡乱说些啥?什么来了去了!”许先生不答。刚才还说谢先生如何如何地好,眼下出了车祸,待那持手机的女子悟过来,非打死冒牌的假瞎子不可。许先生慌忙三把两把扯下真丝褂,摘了墨镜,将乌木杖扔在草地上,拉扯上阿兰一路狂奔。
阿兰大怒:“你这假瞎子,鬼附体了么?好端端发什么癫?”
许先生不理,只是奔,踅进一家咖啡店,气喘吁吁坐定,抹了一把冷汗,然后睁着惊恐的眼睛说,你知不知,若非刚才奔跑得快,我便死了。
阿兰听许先生细说原委,兀自抱一丝希望:“出了车祸,谢先生不一定就死。”
许先生沮丧,“他死定了!”
陆续进来的客人,都说谢先生被货柜车撞得只有出气没进气,血流得遍地皆是。
从咖啡厅玻璃门偷眼外瞧,果见手持手机的小姐领着几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四处转悠,阿海头前引路,手里拿着许先生刚弃去的乌木杖,挑挂着那件白色真丝褂,满怀深仇大恨地四下找寻。
此时,一辆救护车鬼哭狼嚎地从玻璃门前急驶而过。
许先生吓呆了,阿兰怕死了,好在灯光幽暗,许先生要了两份雀巢咖啡低头慢慢搅动,充作食客。两人喝了咖啡,吃了两张意大利薄饼,待街上行人渐稀,才从咖啡屋回到出租屋。
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俩人对灯枯坐半夜,许先生长叹:“这珠海虽是黄金遍地,我却无法呆下去了。只要一露面,会给谢先生手下打死,这算命的行当无法在这里干下去了。”
“怎么办呢?”阿兰说,“我也不能干这个行当了,这几日看杂志,说这种事做久了会得这个病那个病,真是吓死人了。”
“跟我回鄂西北老家吧?”许先生喃喃地说道。
“跟你回鄂西北老家吧!”阿兰慢慢回应。
数日后,富裕了的农民登门收租,见许先生与阿兰的门紧紧闭着,以后日日铁将军把门,于是整栋出租屋空闲下来。
此后,许先生与阿兰消息渺渺。有人说,许先生领了阿兰回神农架老家,生了八斤重一小子,乐享天伦;有人说在特区深圳见过许先生,身穿皮尔卡丹,富贵逼人,依然戴一副墨镜,只是早已不做算命的勾当了,业已出版的《许氏相法》,洛阳纸贵,稿费够许先生吃喝一生;还有人说许先生并未离开珠海,有人曾见先生手持手机,坐在奔驰600豪华轿车里兜风,身边坐着一位女子,并非阿兰,而是方太太……
人们的传言似乎不太重要,这世界太过离奇,日日都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只是我们的想象力不够丰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