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造反已“当然有理”,尽管“革命”已成为“真理”的标准,但自“文革”爆发以来,对运动的阻力一直存在。
在运动一步步扩大和深入的同时,更多的人在更多的问题上对运动的方向、方式乃至立论提出了疑问。这场运动,虽由毛泽东亲自发动,虽有林彪、江青两大势力鼎力支持,但是,种种阻抗和抵制还是顽强,新的混乱不断发生。
这一切,究其根本,是由发起“文革”这一错误事物的立意自身造成的。但毛泽东却认为,阻力的产生,根子还在刘、邓,认定党内有一小撮以刘、邓为首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认为,在一个时期内,这条资本主义路线差不多取得了统治的地位,并且直到现在,在党内还有市场。为了保证“文革”顺利进行,一定要彻底扫除一切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10月9日开始至28日,毛泽东召开中央工作会议,再次批判以刘、邓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尽管这次会议由毛泽东亲自召开,但在一开始,参加会议的中央及各地的一些同志,还是表现出了他们的“迟滞”,表现出“很不理解”和跟不上形势。正如毛泽东所批评的那样,“头一阶段的发言不那么正常”。
不久,“文革”大员们出马了。中央文革组长陈伯达发言,讲了洋洋六大条,在历数“文革”丰功伟绩之后,即点名批判刘、邓,说:“刘、邓的错误路线有它的社会基础,这个社会基础主要是资产阶级。错误路线在党内有一定市场,因为党内有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还有相当一批世界观没有改造或没有改造好的糊涂人。”地位显赫的林彪在结论性的讲话中,除极力宣扬“文革”的必要性和重大意义外,指名攻击刘、邓执行了一条“压制群众,反对革命的路线”,并说“在一个短时期内,刘、邓的这条路线是取得了一个差不多统治的地位”。康生等“文革”诸将也纷纷发言,一片批判叫嚣之声,使会上充满了火药气味。
会上,邓在二野时的老部下、公安部长谢富治一马当先跳出来,首先批邓。他说:“邓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一个三十年‘一贯正确’的形象,在党内有很大影响,这次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阻力之所以如此大,同这种影响不无关系。”陈伯达重点批邓,说邓是错误路线的急先锋,并从60年代起,对邓旧账新账一起算。林彪发言,信口雌黄地说邓曾经与四野争功,并阴险地诬蔑邓在历史上(指红七军时期)是逃兵,妄图给邓加上有历史问题的罪名。25日,毛泽东在听取会议汇报时,也表示了对邓的不满。毛泽东说,邓耳聋,一开会就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坐着;说邓从来不找他,从1959年以来,六年不向他汇报工作。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也就是25日,毛泽东作了正式讲话。他说,这次会议,“就是要总结一下经验,做政治思想工作”,解决“思想不通”的问题。他讲了发动“文革”的原因,是他以前过于信任人,在中央搞了一线、二线后,出了相当多的独立王国,他的意见在北京不能实行,推行不了。对于运动本身,毛泽东则不无兴奋地说:“时间很短,来势很猛。我也没有料到,(北大的)一张大字报一广播,就全国轰动了”,“红卫兵一冲,把你们冲得不亦乐乎”,“文化大革命这个火是我放起来的”!
虽然为了去除阻力,毛泽东再次批判刘、邓,但此时,他认为中央的问题已经解决,刘、邓及许多干部的问题仍然是人民内部矛盾。他说要允许人家犯错误,说刘、邓二人是搞公开的,要准许他们革命。还对与会者说:“我是不要打倒你们的,我看红卫兵也不一定要打倒你们。你们过不了关,我也着急呀。时间太短,可以原谅,不是存心要犯路线错误,有的人讲,是糊里糊涂犯的。也不能完全怪刘少奇同志、邓小平同志,他们两个同志犯错误也有原因。”他还预言,“这个运动才五个月,可能要搞两个五个月,或者还要多一点时间。”就是说,这次运动,搞个一年或一年多就可以完成使命,圆满结束。对此,毛泽东似乎相当自信。不幸的是,事实最终证明,他错了。
在23日的全体会议上,刘少奇、邓小平作了检查。
刘少奇的检查,是经毛泽东审阅而后讲的。刘少奇检讨了自己在“文革”五十天以及历史上的“错误”,没有诿过,敢于负责。但在当时的形势下,即便他作出违心的自责,也已于事无补。
邓小平的检查也是违心的。他在检讨自己“错误”的同时,为了不想让这场批判祸及他人,极力担当地说:“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代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在中央领导同志中,在全党范围内,就是少奇同志和我两人。”“必须讲清楚,工作组的绝大多数是好同志,在这段工作中所犯的错误除了个别人外,主要责任不应由他们来负担,而应由我和少奇同志来负担。”
邓小平的检讨,也曾送毛泽东审阅。22日,毛泽东作了批示:“小平同志:可以照此去讲。但在……第一行‘补过自新’之后,是否加几句积极的话,例如说,在自己积极努力和同志们积极帮助之下,我相信错误会得到及时纠正,请同志们给我以时间,我会站起来的。干了半辈子革命,跌了跤子,难道就一蹶不振了吗?”
大家都知道,“文革”以来,毛泽东对刘、邓的气是很大的。不过,看了他的批示,不管是谁,心里都会感到安慰。记得那句“干了半辈子革命,跌了跤子,难道就一蹶不振了吗”,曾给我们全家以多么大的宽慰。
到了此时,我们都知道父亲犯了“错误”,也关心父亲的政治命运。那个时候,二姐邓楠正在外地串联,妈妈让她赶紧回来。回来后,邓楠经常晚上偷偷跑到妈妈卧室,钻到被窝里,和妈妈两人用被子紧紧地蒙着头说悄悄话。妈妈给她讲父亲的历史,讲“文革”爆发以前父亲在中央的工作,讲父亲与彭真、罗瑞卿的关系……妈妈是要告诉儿女们,父亲是清白的,没有问题。父亲从来不谈自己,我们虽然爱父亲,但并不知道他的历史,也不知道在历史上、在工作中,还有这么多的故事。听了妈妈的讲述,我们像妈妈一样坚信,我们的父亲没有问题。我们甚至还都简单地认为,毛主席是对事不对人,只是要批判“文革”中的“错误”,处分也最多是降级降职,而没有估计到父亲会被完全打倒。
会也开过了,检讨也作过了,我们想法单纯地期盼着一个了结。彭、罗、陆、杨事件的出现,“文革”混乱局面的形成,虽然足以使人感到事态的严重和心理上的惶惶然,但包括父亲在内,全党,或者说绝大部分党的高级干部,对以后将要发生的一系列爆炸式的连锁反应,仍然没有——也不可能有——足以应付的思想准备。
会议结束了,但批判并没有像我们所期盼的那样结束。
11月2日,中共中央组织部内,突然贴出一大批批判刘、邓的大字报。11月8日,聂元梓也在北大贴出了《邓小平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大字报,给邓所列罪名,有大反个人崇拜,公开“鼓吹”在农村恢复单干,反对“文化革命”,是彭真的后台之一等等。听到风声后,我们心中不无紧张。两个姐姐和我,三人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各单位和学校,到处去看大字报。我们想看看,大字报中究竟说了什么,我们的父亲究竟有什么问题。看来看去,除了“文革”中所犯“错误”外,其他的“问题”似乎都还不那么严重,最多是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理解不深、跟得不紧。特别让人感到放心的是,父亲没有“历史问题”。但是,大字报语言恶毒,上纲很高,看后仍让人毛骨悚然。批判还没有结束,这一点,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唯一让我们心觉安慰的,是在这样挖空心思、刨根寻底的揭批中,没有能够置父亲于死地的大问题。
秋来了,天渐渐凉了。风扫寰宇,落叶纷飞,天地间一片肃杀。
到了此时,父亲和刘少奇一样,已完全不参加工作和任何会议,只是整日在家看一些送来的文件。当然,这些文件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内容上来说,都已不能和往日相比。对于自己的政治命运,父亲只能采取等待的态度。
父亲“犯错误”,我们这些孩子都很不理解。一次,大姐邓林问父亲:“我们应该怎样认识运动?”此时,父亲能回答什么呢?他只说了一句:“你们自己考虑。”父亲“犯错误”,我们也跟着“犯了错误”,分别在各自的学校作检查和受批判,有的还被关了起来,限制了人身自由。批判能不能结束,何时结束,进一步将发展到何等程度,我们心中全然无数。
毛泽东批了刘少奇和邓小平,但到了这时,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将刘少奇和邓小平像彭、罗、陆、杨一样地彻底打倒。而且,对刘、邓两人,他正在考虑着进行有区别的处理。
对于刘少奇,毛泽东既已改选林彪作为接班人,那么原定为接班人的刘少奇,是肯定要去掉的,只是处理到一个什么程度的问题。
对于邓小平,毛泽东原来是很赏识的,一直想委以重任。但“大跃进”失败以后,邓小平与其他中央领导人一样逐渐与“左”的做法疏离,使毛泽东对于包括邓小平在内的中央一线领导开始产生不满。这种不满日益加深,并随着事态的发展而演变成为进行人事更替的决心。“文革”初期,在毛泽东决定确立林彪为接班人的时候,他还没想彻底去掉邓小平,他曾希望继续用邓,并希望邓能配合他在人事上的新选择。为此,毛泽东曾找邓谈了一次话。父亲后来回忆:“‘文革’开始的时候,主席找我谈话,要我跟林彪搞好关系,我答应了。但与林彪谈了一次就谈崩了。”
和林彪谈崩了,就注定了林彪在其上升的道路上,绝不容邓。林彪深知,毛泽东对邓小平的不满与对刘少奇的不满是不同的,不仅程度不同,而且性质也不同。这种不同,对于如何处理邓,是相当重要的。去掉刘之后,邓就成为林彪最大的心头之患。工于心计的林彪知道,要除掉邓,还需竭尽一切之能事,不断加紧加重对邓的攻击和批判。12月6日,在一次会议上,林彪讲话,说刘、邓不仅是五十天的问题,而是十年、二十年的问题,把刘、邓的问题大大升级。
与此同时,看到毛泽东虽然批判了刘、邓,但尚未有进一步彻底打倒的准备,陈伯达、康生及江青等中央文革大员,便联合林彪集团,谋于密室,企图掀起一场更大的波澜,誓欲置刘、邓于死地而后快。
12月18日,江青公开鼓动打倒刘少奇。
同日,张春桥把清华大学造反派头头蒯大富叫到中南海密谈,布置进一步打倒刘、邓的具体措施。
12月25日,也就是在1966年快要结束的最后几天,清华大学五千名师生冒着严寒示威游行到天安门,召开了一场彻底打倒刘、邓的誓师大会。
12月27日,北京高校造反派在工人体育场召开“彻底批判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聂元梓等造反派头头用激烈恶毒的语言对刘、邓进行诬蔑和攻击。
由此,各地造反派纷起呼应,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更加声势浩大的打倒刘、邓的新狂潮。
1966年,一个奇特而又非同寻常的年头。
这一年,将作为极其特殊的一页,以突如其来地开始了一场“伟大”的、“史无前例”的、自上而下发动起来的“革命造反”大运动而载入史册。
这一年,崇尚不断革命理想的毛泽东,以其无边的想象力和实践精神,让全世界都睁大了眼睛,见识到了“群众革命”的强大威力。
革命尚未有穷期。在这一年的最后几天,毛泽东像先哲一样预言,下一年——也就是1967年——将是全国全面开展阶级斗争的一年。
这预言,像一个巨大的符咒,笼罩在辽阔神州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