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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语言(3)

字是形、音、义的统一体,语言的声音和表示的意义没有必然联系,所谓“无名固宜”。但人们可以利用语言有音节(一个字就是一个音节)有声韵的自然属性造成听觉上的不同感受,以声传情,使表达的意义更为鲜明突出。格律诗讲韵律,“遣词必中律”,“寻章知新律”,所以能供人吟唱。一般文章写作不要求有严格的韵律,但要供人阅读,要读起来顺耳入口,就必须讲究声音的表现技巧。姚鼐说:“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寻。”据说福楼拜修改文稿时,利用钢琴来鉴别字眼。所以有人主张:“让语言跟音乐结合起来,加强咱们文章的感人力量。”(罗常培)声音美的创造主要靠音节和声调。

音节整齐。刘熙载《艺概》中说:“言辞者必兼及音节,音节不外谐与拗。”这是说,文章的语言运用必须同时考虑到音节,音节问题,不外顺口或不顺口。汉语音节要求整齐匀称,一般是单音节和单音节、多音节和多音节结合,或者有节奏地交错运用单音节或多音节。音节配合得好,就可以增强语言的气势或节奏,也有助于内容的表达。试比较: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事实胜于雄辩,水落自然石出。

如把前一句的后半句改为“水落自然石出”,后一句的后半句改为“水落石出”,意义上没有什么变化,但从上下文着眼,音节不对称,读起来就拗口、刺耳了,因为这是对偶句,句法要对称。再看这殴话:

他光明磊落,忍辱负重,严以责己,宽以待人。他为了团结同志,稳定大局,宁肯自己受委曲,受责难,从无半句怨言。他实事求是,不尚空谈,脚踏实地,任劳任怨,总是把荣誉归于别人,把重担加于自己。他苦在人先,乐在人后,坚持同群众同甘苦,共命运。(《遵循周总理的遗愿纪念周总理》)

这段话多是用三音节、四音节或七音节排列而成,或对偶,或排比,在排偶中又杂以散句,整齐爽目,节奏分明,流畅疏朗,气势磅礴。“严以责己,宽以待人”是单音节配合,“把荣誉归于别人,把重担加于自己”是双音节配合,其中“己——自己”,“人——别人”,又是同一个词的不同音节形式的交错使用,由于音节调配得当,把意思表达得十分明白而透彻。

声调抑扬。汉语每一个音节都有声、韵、调。声是声母,韵是韵母,利用双声(两个音节的声母相同)叠韵(两个音节的韵母相同)能形成语言的回环美。调是声调,又可形成语言的抑扬美。

声调就是语音的升降变化,不同声调的变化,就能产生抑扬顿挫的声音美。汉语的声调有四声(古汉语是平上去入四声,现代汉语是阴、阳、上、去四声),古人作诗讲平仄,就是利用四声的变化,创造语言的音乐美。“平”指阴平、阳平声。“仄”指上声、去声。不注意调配平仄,或全平全仄,就会调门一律,有如僧敲木鱼一样呆板;平仄安排得当,起伏荡漾,委婉动听,就会有碧波翠浪般的美妙。

四声本身有明显的高低变化,古人编了这样的口诀:

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元和韵谱》)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明·释真空)

总的说,平声是高调,长而平,仄声是低调,短而促。一般文章写作,平仄使用没有固定格式,只要大体协调就可以,一个句子或一段文字一般不可一律是平声字或仄声字。老舍举例说:“‘张三李四’好听,‘张三王八’就不好听。前者二平二仄,有起有落;后者是四字(按京音读)皆平,缺少扬抑。”又如“‘张三去了,李四也去了,老王也去了,会开成了,’这样一顺边的句子大概不如‘张三、李四、老王都去参加,会开成了,’简单好听。前者有一顺边的四个‘了’,后者‘加’是平声,‘了’是仄声,扬抑有致。”(《对话浅论》)再如下面两句:

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毛泽东《介绍一个合作社》)

鸡不啼了,狗不叫了,孩子不哭了,女人不笑了,人人都象坍了架,丢了魂,一声长叹连着一声长叹。(浩然《艳阳天》)

前一例,“文字”是平仄,“画图”是仄平,仄起平收,声调抑扬,语言的声音美增强了议论的形象性。如把“画图”改为“图画”,(意义不受影响)变成和“文字”一样的先平后仄,读起来一顺而下,就显得有气无力了。后一例,前四个分句中,“啼”、“哭”是平声,“叫”、“笑”是仄声,都是先平后仄,最后一句又落在仄声字“叹”上。仄声字是降抑、短促调,这里的平仄安排,正和这段文字表达的内容相适应:渲染了在严重灾荒威胁下群众的低落情绪。为了避免单调,当中两个分句中“架”和“魂”又是前仄后平。全句平仄变幻,错落有致,读起来很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响效果。所以用词造句不仅要推敲字义的表达,还要考虑声音效果。如苏联作家巴巴耶夫斯基说的那样:“我应当更严格地选择词语,所选的词语应当象黄金那样响亮,舍去那些上锈的、声音不响亮的词语。”

需要指出的是,讲究语言的声音美是为了加强表达效果,因此必须坚持形式为内容服务的原则。如果思想苍白,内容空洞,一味呕心吐胆,雕章绘句,必定是酌奇失真,玩华坠实。这样的文章只能是苏东坡讥诮过的“三分诗,七分读耳”,失却了为文的价值。“欲将琴强写,不是自然声。”(李咸用《闻泉》)语言的声音美贵在自然流露,音节匀称,平仄谐调,以情感人,声情并重,才是真正的语言美,如果离开内容表达的需要,任意增减音节,调配平仄,削足适履,惭凫企鹤,就谈不上语言美了。

二、色彩美

语言和音乐有关,音节和声调的变化可产生声音美;语言又和绘画有关,颜色的变化又可以产生色彩美。色彩能唤起人们的不同感受,表达出不同的思想感情。“真正的美感来自所谓美的颜色”。(柏拉图《文艺对话录》)色彩“好象是吸引眼睛的诱饵”,“色彩的感觉是美感的最普及的形式”(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俄国大艺术家列宾说得更直接,“色彩,就是思想。”

社稷坛它东面是青土,南面是红土,西面是白土,北面是黑土,中间嵌着一大块圆形的黄土。(秦牧《社稷坛抒情》)

五色互异,对比鲜明,使社稷坛的形象更加光彩粲然,庄重夺目,色彩大大增强了形象的美感。

红的是忠贞,黄的是纯洁,白的是爱情,绿的是幸福,紫的是顽强。(陈辉《献诗》)

这一句的颜色全是用的象征的色彩。革命烈士陈辉把他“忠贞”、“纯洁”的革命挚情和对“爱情”、“幸福”的强烈追求,寄寓于这美的色彩之中,色彩斑斓,情思奔涌,色彩美,情思更美。

绘画着色有单色、双色和多色的不同,双色、多色是不同色素的调配,“红间黄,秋叶堕。红间绿,花簇簇。青间紫,不如死。粉笼黄,胜增光。”(葛路《中国古代绘画理论发展史》)这是讲不同色彩对比所产生的不同效果。要描绘“黄灿灿”的秋林美景和“花簇簇”的春夏之交的美景,就要用“红间黄”和“红间绿”的强烈对比色彩。青紫相配,有阴暗凄楚的效果,所以说,“青间紫,不如死”。白黄相配,则能提高色彩的明度,所以说“胜增光”。“古人用颜色字,亦须配得当方用。”(《艇斋诗话》)怎样配合才得当?色彩学上有暖色,冷色之分,红、橙、黄等亮度较高的颜色为暖色,青、绿、紫、黑等亮度较低的颜色为冷色。或者一色自衬,或者冷暖色相互映衬。全用暖色则色彩明亮,给人以热烈、华美之感;全用冷色则色彩暗淡,给人以深沉、冷静之感。“霜叶红于二月花”用暖色描绘枫林秋景,表现诗人的喜悦情怀;“寒山一带伤心碧”,用冷色描绘山林野景,表现诗人的悲苦情肠。冷暖色相衬,对比中会使色彩更为丰富、明丽。“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红绿映照,辉煌灿烂,描绘了一幅深邃、开阔的群山夕照图,给人以悲壮、恢宏的色彩美感。“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前一句,翠中含黄,冷暖相衬,色彩清新、明快;后一句,青中带白,冷色自衬,显得素静而淡雅。诗人用这四种色彩,生动如画地展现出春光明媚的秀丽景色和他欢愉、闲适的意趣,色彩艳丽,调子柔和,色彩美增强了诗的意境美。

语言的着色,要反映出景物、环境的真实色彩,颜色有冷暖之分,色彩又能显示出某些情态志趣。但人们对色彩的反映,并不是消极的,纯客观的,文章中的色彩往往渗透着主观性,是一种感情化了的色彩,即所谓借景抒情,情境相生。所以色彩的冷暖显示的意义色彩,特别是色彩的象征意义,不是固定不变,某种色彩只能表现某种情感,它常常随着作者思想感情的不同而不同。同是红色,“断肠片片飞红”,“日出江花红似火”,一写悲、一写喜。同是写绿,朱自清以《绿》为题,盛赞梅雨潭令人惊诧的绿色之美。高尔基的《童年》中又这样写:“她浑身发绿:绿衫、绿帽、绿脸,甚至眼皮下那颗黑痣上长的毛也象是一撮绿草……满嘴的绿牙,死瞪着我。”这又是极写单调的绿色,表现他对后父的母亲的厌恶。正是王国维说的,“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

三、朴素美

语言有朴素和华丽的不同风格。张志公把语言风格分为“平实”和“藻丽”两种,陈望道把文章的不同风格分为“平淡体”和“绚烂体”。“朴素”就是这里说的“平实”、“平淡”;“华丽”就是这里说的“藻丽”、“绚烂”。陈望道认为“平淡和绚烂的区别,是由话里所用词藻的多少而来。少用词藻,务求清真的,便是平淡体;尽用词藻,力求富丽的,便是绚烂体。”(《修辞学发凡》)他指出叶圣陶的《黄山三天》就是平淡体,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就是绚烂体。应该说,朴素和华丽都是语言美的表现形式,格调各有不同。有人把华丽美比作是云蒸霞蔚的红桃,浓装艳抹的“花旦”;把朴素美比作是疏枝淡叶的翠竹,素装淡抹的“青衣”。而且这两种语言美又是并行不悖,可以互相配合,适用于不同的文章。张志公说:“拿唱戏来比方,擅长用花腔的并不老是耍花腔,不爱用花腔的也并不老是不耍花腔,要看唱的是什么戏,戏里是什么情节。”(《修辞概要》)但比较起来,人们更喜欢朴素的语言风格,因为朴素的语言是以明白晓畅的语言表现丰富的形象和深刻的思想,具有“清水出芙蓉”的天然美,有“村姑戴野花”的纯真美。许多作家、艺术家都十分推崇朴素美,“美在朴素中,这是一个真理。”(高尔基)“真正的艺术永远是十分朴素的”,“朴素是美的必要条件”(托尔斯泰)。“池塘生春草”,“悠然见南山”,“清泉石上流”,“明月照积雪”,这样的朴素自然,却又是千古绝唱。《狂人日记》中写: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

狂人生活在黑暗的封建社会,三十年不见月光,现在觉醒了,看见了“月光”,看见了光明。“很好的月光”,造语平淡,却十分真切地表现了一个觉醒的知识分子的无限喜悦。“很好”比“皎洁”、“清澈”、“晶莹”等,更切合人物觉醒后的激动心情。这正是古人讲到的“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说诗啐语》)

朴素美的反面就是辞藻粉饰,油滑堆砌。朴素美的可贵处在于不讲藻饰,却能写得生动活泼。这道理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讲得极透辟:“凭着许多最鲜明的颜料乱涂一通,不如用白色描写一个形象来得悦目。”“雕琢的词藻,只用于行动的停顿,不表示‘性格’与‘思想’的地方:因为太华丽的词藻会使‘性格’与‘思想’模糊不清。”契诃夫很讨厌人们乱用“俏丽”、“艳丽”、“华丽”这类字眼,认为它们虽然“好看——可是算不得美。”他反对装腔作势,语言粉饰。举例说:“‘人坐在草上’,我写起来很明白,容易懂,不必花费注意力,假如相反的,我写做‘一个高高的,胸脯窄狭,身材适中,长着草红胡子的人,在绿色的,被行人的脚踏平了的草地上,怯生生地向四边害怕地望着坐。’要看明白就不容易,放在脑中觉得沉重,不能立刻形成想象,而文艺是应该立刻形成想象的。”(以上均引自《契诃夫高尔基通讯集》)有人爱罗列漂亮语汇,堆砌闪光语言,花里胡梢,不讲实效,以为这样的语言才算有文采,殊不知,这正是语言美的大敌。语言本身很难说美不美,用得准确、精妙就是美;反之就会以词害意,适得其反。西方有人说得好:“穿着礼服的牛和系着彩带的猪是装饰得很好的,我们因其怪相而笑话它们,因为所谓装饰是加上一些适合的东西。”

语言的朴素美,从根本来说,还必须求之于写作者思想感情的真挚、淳朴。高尔基指出:“真实和朴素是亲姊妹,美丽是第三个妹妹。”有了纯真、朴质的情感,再出之以平淡朴素的文笔,文章才能闪耀出语言美的艺术光辉。感情淡漠,内容贫乏,盲目地追求色彩的华丽,结果,只能是韩非子两千年前说的那样:“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