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地名是很有风味的:三里屯、四眼井、竹竿巷、钓鱼台、樱桃斜街、烟袋斜街、香饵胡同、石雀胡同。不管这些地名是怎么起的,都有浓浓的乡土气息和人情味儿。
事实上北京的地名大多非常生活化,比如柴棒胡同、米市胡同、油坊胡同、盐店胡同、酱坊胡同、醋章胡同、茶儿胡同,连起来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又比方说,拐弯多的街巷,就叫它八道湾九道湾,或者骆驼脖儿胡同、辘轳把儿胡同;圆圈形的,叫罗圈胡同、磨盘院胡同;口小肚儿大的,叫门葫芦罐儿、驴蹄胡同、茄子胡同;扁长条的,叫扁担胡同;细长条的,叫笔管胡同、箭杆胡同、豆芽菜胡同、狗尾巴胡同;弯曲状的,叫月牙儿胡同、藕芽儿胡同;一头细长一头宽的,叫耳挖勺胡同、小喇叭胡同;如果胡同较短,就干脆叫一溜儿胡同或一尺大街。这些带着浓浓乡土气息而又直截了当的名字,或许只有在北京,这样一个仍然蕴含在最深处、保留一份田园情结的城市中才可以大行其道吧?
北京人的这种心理和这份情感,更像是“平民的”,而非“市民的”。平民和市民是两个概念。市民充满都市味和商业气息,而平民则朴素无华与田园自然相关。
所以,平民更接近农民。老北京的平民,是相当“农民化”的。他们爱吃的是硬面饽饽荞麦饼,是冰糖葫芦豌豆黄,而不是奶油蛋糕冰淇淋;爱喝的是二锅头和大碗茶,而不是威士忌和咖啡;爱过的是中国传统节日清明端午重阳节,正月十五挂红灯,而不是圣诞节和情人节;爱玩的是养鱼养鸟养蛐蛐儿,是逮蜻蜓、黏知了、放风筝,是那些让人亲近自然亲近土地的娱乐活动。甚至他们爱听的也是那些带有土腥味的吆喝声:“栗子味儿的白薯”,“萝卜——赛梨”。
老北京生活中的这些平民味儿现在是日渐稀薄。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只有这种平民味儿,才是正宗的北京味儿。它也是北京最让人难以割舍的情怀。没有太多的人在乎北京的皇帝、官僚和学者(个别特别有名的例外),也没有多少人记得满汉全席(也许根本就没吃过),但记得天桥的把式、厂甸的庙会、隆福寺那些充满了简单乐趣的平民把戏,记得八月十五的免儿爷,记得豆汁儿、灌肠、艾窝窝和炒肝儿。
平民的北京之所以风味醇厚让人怀念,不仅因为其中保留着大量城里人久违的乡土气息和田园情调,而且因为其中有厚重的文化积淀,有着其他城市没有的贵族气派和贵族精神。
北京人在平民气中却轻轻流淌出一种高贵的气质。
其实,北京的平民,原本就非同一般。帝辇之下,皇都之中,在万岁爷这一亩三分地上住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哼哼。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自然就会有几分华贵,几分儒雅。这差不多也是西安、南京这些古都的共同特点。不过西安因历史缘故,较之北京更为古朴厚重;南京则因地理缘故,较之北京便多了几分隽秀水灵。北京的民风是“大气”:粗犷、豪爽、质朴、落落大方、小处见大而又礼数周全。老北京人就尤其如此。他们的生活大多十分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粗陋,但却绝不会因为人穷而失了身份,丢了份儿。即便是一碗老豆腐,二两二锅头,也会慢慢地喝,细细地品,一点一滴都咂了下去。那样的神情气派就像面对一桌满汉全席。就是这样简陋的酒菜,如果来了朋友、熟人,也要礼让,然后坐下,细品慢口尝,一面悠然而又不失文雅地“海聊”。要之,他们更看重的不是那酒那菜那茶水本身,而是饮酒喝茶时的悠然自得和清淡典雅,追求的就是那份心境和情趣。
平民和贵族是王朝时代的概念,北京是贵族最集中的地方,当然也是平民最多的地方。所以北京的贵族派头最足,平民趣味也最多。作为明清两代的京都和当时中国最大的城市,北京给这两大阶级都设计和安排了足够的空间。贵族们固然能在这里养尊处优作威作福,平民们在这里也如鱼得水活得滋润。现在,贵族阶级和平民阶级早已成为过去,但贵族精神和平民趣味作为一种文化,却并不因此而消亡。反倒是,“旧时王树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随着社会变迁,贵族们渐渐地流落于民间,大大拉近了这两个阶层的距离,在使自己平民化的同时,也增加了平民文化的贵族气和书卷气。而事实上,中国的“贵族精神”中从来就不乏“平民趣味”。贾府无疑是贵族(而且是“皇亲国戚”)。但为迎接贵妃娘娘而修建的“大观园”里,也不忘设一“稻香村”(倘无此村,则枉曰“大观”)。尽管贾府的做法未免“做作”,但即便这“做作”,却也是文化所使然。因为传统的中国是“乡上的中国”,而中国文化的美学原则是“见素抱朴”、“反朴归真”。
所以,北京城里最可人之处,不是巍峨富丽的城阙宫殿(尽管它们关乎朝廷体制,不可或缺),而是不经意地流露出野趣的城西北角和什刹海,甚至四城之外的那些废宇颓基、荒园古庙、老树小桥。同样,钟鸣鼎食、海味山珍、轻车暖裘也不是真正的排场,“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等福老夫享了;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儿辈承当”,才是最大的排场。
我们实在很难说这种心境和情趣究竟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毋宁说是一种“贵族气的平民趣味”或“平民化的贵族精神”吧!正宗的老北京恰恰是这两种特质的最佳融合。
于是,在老北京人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平静安详、宽和礼让、恬淡闲散、诙谐幽默。他们在茶馆里听戏,在园子里会鸟,在皇城根儿溜弯,在大槐树下纳凉,全都有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比方说,纳凉,讲究的就是“沏一壶不浓不淡的茶,聚几个不衫不履的人,说些无拘无束的话”。再比方说,溜弯儿,讲究的也是从容不迫。北京人的“溜达溜达”,与上海人的“逛街”、“压马路”,单从字面上看就大异其趣。“逛街”和“压马路”,不是为了享受都市生活,就是没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走。溜弯儿却是为了享受那份怡然自得,纯粹是散步和散心。一个无可奈何,一个悠然适意。
这样一来,最寻常处往往也就是最不寻常处,而要在最寻常处看出不寻常来,是要有文化教养的。这种文化教养当然并非只是北京人才有,但似乎只有北京人(当然是老北京人),才会表现得那么大方和自然。如前所述,北京人是很会“找乐子”的。对于北京人来说,“坛墙根儿”和“槐树小院”都是“乐土”,“喊一嗓子”和“听一嗓子”都是“乐子”,而且越是众人喝彩,越是神情激昂。可以这么说,老北京人深得中国文化和中国美学之神韵。
幽默北京
诙谐幽默,几乎是北京人的标志性品格。谁都知道,北京人说话特“逗”。普普通通的事情普普通通的话,到了他们嘴里,就可笑、可乐。比如脸上有雀斑叫“洒了把茶叶末”,既形象又生动,怎么想怎么可乐。难怪有人说听北京人说话就像听相声。要论说话俏皮,北京人首屈一指。
北京人说话炉火纯青,也是因为这个城市的得天独厚。除了北京是个古都,历史悠久积淀深厚,宫廷语言和市井语言雅俗兼备外,长期保持着和周边农村以及少数民族的联系,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我们知道,农村语言、民间语言和少数民族语言,往往比官方语言和文人语言更生动鲜活,而这也正是北京话的特点。比如,说“窝心”就比说“难受”好;说“蒙席盖井”,就比说“隐瞒”生动得多;说一个人不爱回家是“没脚后跟”,这话听起来,不但生动,而且俏皮。充满来自底层平民所具备的鲜活的生命力。
事实上,北京话当中那些最形象生动、鲜活的词汇和说法,比如擦黑(黄昏)、撺掇(怂恿)、保不齐(无法预料)、牌儿亮(脸蛋漂亮)等等,大多来自于农村或是少数民族。比方说,打发、巴不得、悄没声儿,就是满语;而找茬儿(挑毛病、找麻烦)、护犊子(袒护自家孩子)、车轱辘话(来回诉说),则无疑来自农村。萧乾先生曾十分欣赏“瞧您这闺女模样儿出落得多水灵啊”这句话,认为“出落”带有“发展中”的含义,“水灵”则除了静态的美外,还有雅、娇、甜、嫩等素质。但,不难看出,出落也好,水灵也好,都显然是农民的语言。尤其是“水灵”,马上让人联想到带着露珠的鲜嫩瓜菜。这就叫“鲜活来劲”,也许正是因为善于向人民群众和少数民族学习,所以,尽管北京是中国最大的官场,可北京人说起话来,却并没有官气。
如果说生动鲜活是向农民和少数民族学习的结果,那么,诙谐幽默则源自北京人的世故与平和。幽默是要以平和为前提的,浮躁的人就幽默不起来。因为幽默是不紧不慢的,它需要一种心平气和的状态,它需要铺垫、打底子,“包袱”才抖得开。会说笑话的人都知道,说笑话时,不能紧张,必须他急你不急,他笑你不笑。如果别人还没笑,你自己先笑起来,那就叫犯傻,便没人觉得幽默了。如果心急火燎,打机关枪式地把话一口气说出来,别人听不清楚,反应不过来,又怎么会笑?
因此,幽默是一种心态。这种心态,就是平和。只有心平气和,坦然面对人生,才会产生幽默,也才幽默得起来。也就是说必须把生活看轻了、看淡了、看平了,真正的幽默才会产生。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整天愁眉苦脸的人会幽默,无法想象一个事事斤斤计较的人会幽默,也无法想象一个时时处于提防状态的人会幽默。说到底,幽默也是一种“大气”。只有大气的人,才能微笑着看待一切,包括苦恼和不幸。同样,也只有大气的人,才能含笑向自己的过去告别,只有大气的人才具有超脱的情怀。总之,只有大气才会幽默。北京人大气,所以北京人幽默。
事实上,北京式幽默中的大气是不难体会到的。它往往表现为大大咧咧、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甚至没大没小。比方说,称邓小平为老邓,称戈尔巴乔夫为老戈,就像称呼自己单位同级平辈的同事;称倒腾商品的小贩为“倒爷”,称骑平板车拉客者为“板儿爷”(其车则被称为“板的”),就像称呼“王爷”、“万岁爷”。这可真是“掉了个儿”。如果说,前者和天安门广场上打出“小平你好”的标语一样,多少表现出一种“民主意识”和“平民意识”,那么,后者就多半是一种调侃,一种善意的玩笑。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不合礼数的“倒错”,都只能是北京式的。它表现的正是北京人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敢说的“气度”,而所谓“什么话都敢说”,则是不但包括“说什么”,也包括“怎么说”的。事实上,正是在这种调侃中,北京人消解了神圣,于是严肃的事情不再严肃,人们从这种状态中找到了最舒适的存在方式。
北京人的幽默,有很多种类型。有调侃挖苦的、有装傻充愣的、有玩世不恭的。前面说过,北京人是很会“损人”、“挤兑人”的,比如“别以为全中国三分之二的男性都憋着娶你,多晚你走在大街上也不会出事”等等。然而问题在于,他们不但损别人、挤兑别人,也糟践自己。比如葛优就曾说自己“脱了衣服跟一条反动标语似的”。最典型的还是杨东平讲过的一则笑话:一个小伙子因为犯规,被警察扣住不放,情急无奈之中,竟冒出这么一句话:“您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结果,围观者哄堂大笑,警察也只好放人(《城市季风》)。另一个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故事是:一个平时怕老婆的人,偶然和老婆顶了起来。老婆大怒:“反了你小子?”该人马上赔不是:“哪敢呀!这两天,也就是有了两个臭钱,就像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老婆也只好一笑了之。显然,在这里,两个当事人都表现出一种装傻充愣自我作践的态度。这种态度,用王朔的话说,就是“千万别把我当人”。
这就是世故,一种生存的智慧。
但,似乎很少有人想到这里面也同样充满了苦涩、无奈。
事实上,只有世故的人,才能装傻充愣。因为装傻充愣的背后,实际上是毫不在乎:人生在世,没必要太把自己当回事。谁也别太当回事,谁也别叫真。所以,谁也别太把自己当人。何况,我不是人,你也不会是人。当我不把自己当人时,我其实也没把别的什么人当人。
就拿前面那个笑话来说,便推敲不得。表面上看,那个小青年是在作践自己,仔细一琢磨,却又不知道是在作践谁。因为“我”固然是个“屁”,然而这个“屁”却是警察“放”的。
说了归齐,还是“警察放屁”。结果,谁都挨了骂,也就谁都不吃亏。因此,当一个北京人(尤其是王朔式的北京人)在你面前“装孙子”时,你可千万别上当,以为你真是“大爷”。这是一种自卫,同样也是一种反抗,“世故”的北京人就是这样找到了平衡。
北京平民的幽默中,是不乏苦涩的。就拿把雀斑说成是“茶叶末”来说,便透着生活的苦涩。因为只有贫穷的小民,才喝这种末等茶叶。其实,就连北京平民的幽默本身,也是“苦恼人的笑”。
平民嘛,一无所有,要啥没啥,既没什么可乐和的,也没什么可得意的,就剩下一张嘴,再不让它快活快活,那日子还能过?
再说,耍贫嘴又不要钱,也就不说白不说。即便不能损别人,拿自己开涮总是可以的。只要嘴巴闲不下,也是一种生活的享受,看看曾热播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就知道,北京人的幽默里往往带着哭腔。
上面那个青年当时也许并没有想那么多。他的话,不过脱口而出。但,他的脱口而出,又显然有北京人世故的耳濡目染和长期熏陶作背景。咱一介平民,没权没势的,谁也糟践不了,那么,自己作践自己还不行。于是我们就品出苦涩来。
显然,正如“长歌当哭,要在痛定之后”,苦涩也只有经过平和的过滤才能变成幽默,而平和的背后则是世故。也就是说,只有一切都看穿看透,才会满不在乎。于是,无奈到了极点,反倒心气平和。因为一切都无所谓。
正因为不必较真,所以,在北京式(尤其是王朔式)的幽默里,越是严肃的东西,就越要弄得荒唐可笑;而越是不当回事,则越要一本正经,这就是一种黑色的幽默。比如,在王朔的一部小说中,一个名叫马青的人就这样“语重心长”地对他的“哥儿们”说:“你就别一个人混了,咱们还是一起混吧!人多力量大,敢教日月换新天。人心齐泰山移,蚂炸还有四两肉,一个萝卜一个坑,咱们怎么就不能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由弱变强”(王朔《一点正经没有》)这种把豪言壮语和俚词俗语说在一起,而且说得不动声色的说法,最得调侃之神韵。而且,这段话,还非得葛优来说,才能说得风味纯正,说出王朔式的“语重心长”来,说到底还是人家那股子冷劲。
总之,北京人的幽默,表面是风趣,内里是世故,这世故不是油滑,而是一种沧桑之感,这才有了如张辛欣所说的那种“经蹬又经拽,经洗又经晒”的韧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