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漂来女尸的一个星期后,马里意外地遇到那个白净的女孩。
马里正骑着自行车在海边的公路上飞驰,突然就看到一个穿灰军装的女孩站在路边朝他招手。马里一个急刹闸,并以杂技演员的姿势跳下车。
女孩说,我算得太准了,在这里肯定能见到你。
马里觉得女孩变了,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美丽,似乎瘦了些,但不知怎么却让他有些心疼。马里很快就明白女孩让他心疼的原因是那两只眼睛,黑幽幽的下陷,犹如水下暗礁的深洞。
马里说,其实今天是傍晚的潮流,我不该来海边的。
女孩说,那你为什么到海边来?
马里赶紧笑起来,他要是不赶紧用笑来掩饰,就会说出,我是为了能见到你呀!整整半年了,不管有潮无潮我都到海边来的。
女孩没有笑,她顿了一下问,是你把我老师从海里捞上来的吧?
马里说,你是辽东师范学院的?
女孩点了一下头。
马里认真地看了女孩一下,还是那天穿的灰军装,由于洗得次数多了,反而显得有些更白净了。马里同时也看到,由于天气暖和了,军装里面没有厚厚的绒衣,她优美的曲线格外清晰。女孩今天肩上挎着个小巧的黄书包,上面绣着鲜红的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城市里所有学生的黄书包都绣着这五个字,但马里还是觉得女孩书包上的五个字,绣得细致密实,所以就毛茸茸的格外鲜红。
马里说,那你为什么不佩戴校徽呢?马里觉得戴着大学的校徽很有些光彩。
女孩脸色有些不自然,她想说什么,却停住了,只是将灰军装领口下面的纽扣小心地解开。女孩向马里敞开外衣,露出雪白的汗衫,上面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
马里心里一动,血一下子涌上来。因为他看到的是圆鼓鼓的乳房,那个时代没有乳罩,女人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乳罩。线织的薄汗衫毫无遮掩能力,马里能看到里面的肉色,甚至还清楚地看到突出的乳头尖尖,绝对是真枪实弹。
女孩以为马里没有看清,往前挺了一下胸部,这更是要了马里的命。
马里喘着粗气说,你老师也戴着这样的校徽,但是红的,我知道,红牌是教师,白牌是学生。
女孩说,乔老师永远被开除出教师队伍,所以她佩戴着校徽跳进海里。
马里说,你的老师名叫乔爱华吧?
女孩黑幽幽的眼睛闪出一丝光亮,你怎么知道?
马里说,那天你们学校来了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儿,他说的。
女孩说,那是我们的校长,现在被押起来了,因为有人揭发,他也想和乔爱华一样要跳海自杀。
马里问,好像你们读书多了的人,都愿意自杀。
女孩说,他是我们学校一号反动权威,活着还不如死了。
马里笑起来,怎么活都比死了好,我们街道反动分子多着哪,没一个自杀的。
女孩说,你能带我去乔老师自杀的海湾吗?
马里说,就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月牙湾,大概就是从你站过的礁石上跳下去的。说到这里,马里又摇了摇脑袋,知识分子真是莫名其妙,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女孩像不认识马里似的,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
马里说,上车吧。
女孩很灵巧地身子一跃,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
马里飞快地骑着车子,他愉快地感到身后有着美丽的重量。在拐弯的路口时,这美丽的重量一下子朝他脊背上依偎过来,同时,一只轻柔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角。在下一个拐弯的路口,马里有些坏,故意将拐弯的力度加大,并更加感受到美丽的依偎。
马里更多的是感受到女孩此刻忧伤的心情,她坐在车后面一句话也没说,越接近海边,马里越能感到身后的沉默在加重。但马里却没有任何感伤,他反倒感谢那个自杀的乔老师,要是她不自杀,就没有他与这个女孩的不期邂逅。
马里先把女孩带到高高的礁石上,从这里向下俯瞰海湾,还真有点惊心动魄。那天这个女孩就站在这里望着他,望着一丝不挂的他。马里想象着他躺在下面的模样,四肢摊开,腿裆里的那个玩意儿,一定是恬不知耻地朝上撅着,他猛地有些脸红了。
女孩就像知道马里在想什么,她说,那天要不是你,我就和乔老师一样了。
马里有些尴尬,脱口说了一句,那天我太难看了。
女孩倒挺大方地说,感谢你,正是你那个样子把我吓住了,连跳下去的想法也吓跑了。
马里认真地看着女孩,他不能想象如此美丽的女孩也要自杀。要是一个丑八怪,死就死吧,反正丑八怪活在世界上也没意思。另外,马里总觉得一个漂亮女孩的生活肯定会丰富多彩,每天都有幸福包围着她,即使激烈革命,也会给美丽让路的。可是眼前的女孩确实差点儿从这儿跳下去,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女孩突然蹲下身子,呜呜地哭起来。马里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站在那里发呆地看着女孩痛哭。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得几乎就是江河奔流。海边的世界实在是太空旷了,这哭声从高高的礁石上四处扩散,显得那样孤独和微弱。
马里想把这个女孩扶起来,想用什么办法来安慰她一下。但他还是原地没动,因为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心里有委屈就让她使劲地哭,哭出来就好了,否则会得病的!那是母亲领着妹妹从农村回来那天,妹妹从进门就哑巴似的横竖不说一句话,只是木偶一样听母亲的指点,母亲要她坐在哪里,她就老实地坐着,母亲要她吃饭,她就吃饭,母亲要她喝水,她就喝水。最后母亲要她躺下睡觉,她就躺下来睡觉。可没想到在半夜里,马云突然爬起来号啕大哭,由于是在小小的屋子里,那哭声就格外响亮,干脆就是震耳欲聋。马里觉得整条昌盛街都能听到妹妹的哭声,但母亲却坐在马云旁边不为所动,甚至像在保护和鼓励马云更放肆地哭下去。
马云的哭声渐渐小了,最后停下来。却听到母亲说,云儿,有了委屈就使劲哭,哭出来就好了,否则会得病的!马云立即重新放开嗓门,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
女孩的哭声小下去,最后停下来。她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擦着脸上的泪水。远处传来海浪有节奏地摩挲沙滩的声音,马里感到大海也在为悲伤的女孩叹息。
马里说,心里有委屈就使劲地哭,哭出来就好了,否则会得病的!
女孩没想到马里会这样说,她盯着马里,两只眼睛里就又溢出泪水。猛地,她扑到马里的怀里,又呜呜地大哭起来。马里没想到女孩会扑到他的怀里,不禁有些激动,赶紧用力地支撑着女孩倾斜的身子。但在如此伤心的哭声中,他的第一感觉却是女孩胸部的抖动,那两个富有弹性的乳房,热乎乎顶着他的胸膛。马里甚至想趁机抱住她,大概他的两手已经这样抱了。马里有些昏头昏脑,他挣扎着不让自己有这样流氓的念头,但越挣扎越流氓。
无论多么漂亮的女孩子,在哭的时候都变得难看。也许如此,马里冷静下来,他轻轻地把女孩放下来,让她坐在一个石块上。然后,马里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礁崖的边缘。站在礁崖的边缘还真有点眩晕,马里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他有些佩服姓乔的女老师,应该说她挺勇敢的。当然,也许夜里看不清楚也就感觉不到眩晕,所以才有胆量跳下去。
女孩终于哭够了,她站起来,瞪着两个红桃似的眼睛,寻找下到海滩的路。马里带着她绕下礁石,一直走到海边。
女孩问,乔老师就在这儿吗?
马里点点头。
女孩从书包里小心地拿出个小纸船,这是她自制的纸船,上面写着一行字——乔爱华老师一路平安。女孩将纸船放到水里,频繁运动着的浪花很快就把纸船拖向海里。
马里说,你这是干什么?
女孩说,我小时候听姥姥讲故事,淹死的人的灵魂总在水上漂,不得安宁,放个小纸船就可以让它安稳地坐在上面,去另一个世界了。
马里说,小纸船不一会儿就被海水浸湿,很快就沉底了。
女孩说,不能,我用烧化的蜡将纸船涂过,海水浸不透。
马里有点惊讶还有点佩服地看着女孩,但很快就不敢看了。因为本来哭得两眼红肿的女孩却又要流泪,多么漂亮的女孩,哭咧咧的样子也太难看,马里不愿意有这样的印象。
马里说,我老师要是自杀,我不会这样伤心的。
女孩说,乔老师是我们数学系里最好的老师。我们白天闹革命,没时间学习,她怕我们耽误学习,就在晚上给我们几个成绩好的学生补课,所以就给打成搞秘密活动的反革命集团,永远开除学校。
马里说,这么点事就自杀?
女孩说,我是开除校籍,留校察看一年,还想自杀呢。
马里说,我就是开除人籍,也不会自杀的。
在回城的路上,马里万分惊讶也万分惊喜地知道,那个女孩是他父亲单位韩总经理的女儿韩晶。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女孩说,我过去叫韩晶,现在改成韩靖,靖是一个立字一个青字,意思是立场清楚。
马里说,我过去叫马利,现在改成马里,里是鹏程万里的里,意思是革命前程远大。
马里认识了韩靖,兴奋若狂。这不仅是韩靖的脚脖子白得让他动心,更重要的是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韩靖的父亲是大特务集团的头子,马里的父亲是特务集团的一员,而且还是韩靖的父亲将马里的父亲派出去投敌叛国的。
马里并非愿和坏蛋特务站在一起,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父亲是革命领导或革命群众,这样,他就会穿着黄的和灰的军装,雄赳赳地走在城市任何一条大街上。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将永远背负着父亲给他带来的不幸,这个不幸使他只能到海边的世界寻求乐趣。更可怕的是,城市所有漂亮或不漂亮的女孩子,对他来说都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然而,现在有了韩靖,这个绝对比天鹅还天鹅的漂亮女孩,却可以与他这个癞蛤蟆平起平坐了。
海边的天比城里的天蓝得多,还有比蓝天更蓝的海。白色的海鸟在蓝色的世界飞翔,绝对像闪电,又绝对像动感的剪影。激烈革命的城里人,永远也享受不到这样的美景。
韩靖总愿意登上高一些的,甚至有点险峻的礁石尖上,朝远处的海面眺望。
马里立即跑上去,并有意地站到韩靖的前面。
韩靖说,你挡住我的视线了。
马里说,我怕你跳下去。
韩靖腼腆地笑了,你放心,我跳不下去,而且今后我永远也不会跳下去了。
马里说,为什么?
韩靖说,你不是说过,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马里有些得意地笑着说,我劝你还是站到平坦的地方,故意跳下去和不小心掉下去,结果都一个样。
韩靖说,我看我那只小船。
马里说,都多少天啦,早都沉到海底了。
韩靖说,不可能,我的小船永远也不会沉底。
马里说,那可能漂到南朝鲜,也可能漂到日本了。
韩靖说,我的小船决不会漂到资本主义坏蛋国家去。乔爱华老师最爱中国,她本来住在国外,就是因为热爱自己的祖国,不但千方百计地回到祖国来,还将名字改成爱中华的意思。
马里说,可怜,她爱祖国,祖国不爱她。
韩靖说,你太反动了,祖国永远爱我们,只是有一小撮坏人捣乱……
马里说,你才反动呢,什么一小撮坏人,那是革命造反先锋。
韩靖笑了,在学校里天天辩论,没想到在海边又辩论了,好吧,我们讲和。她又踮着脚尖朝远处看,嘴里喃喃着,乔老师现在肯定会坐在我的小船上,她不会让小船往外国去的。
马里说,那就只能是漂到山东那边去了。
韩靖说,山东,你说的是山东半岛?
马里说,那当然是山东半岛,哪天我带你到老铁山上,站在老铁山上,绝对能看到山东那边的陆地。
韩靖瞪大眼睛,站在辽东半岛能看到山东半岛?这可是隔着好宽的渤海湾呢,你在吹牛!
马里说,如果天晴,万里无云,还能看到山东半岛的人走在街上抽万里牌香烟呢。
韩靖大笑起来,她笑得很厉害,胸部随着身体的动作而一耸一耸的,这使马里下流地想到女孩乳房的动感形状。
刀鱼头说,有很多女人是假奶子,表面上看同样是鼓鼓的,其实里面是用棉花什么的东西垫起来的。刀鱼头是区分真假奶子的高手,是真是假他能一眼定春秋。往往走在路上,对面走过来一个女人,刀鱼头用眼一扫,说,注意,前面过来的这个是假奶子。
马里他们都傻乎乎地看着走过来的女人,但看不出破绽。
刀鱼头说,你们全是笨蛋,假奶子是随身体一齐动,而真奶子却正相反,与身体的动作错位,身体向上时它向下,身体向下时它向上,能看出颤悠悠的逆向运动。
“逆向运动”这个词儿使马里他们乐疯了。刀鱼头不愧为省体校高才生,竟能将逆向运动这样的高词儿用在女人的胸部上。从此,海碰子们就用逆向运动来形容女人。甚至当着女人的面大声说,这个是逆向运动。女人莫名其妙,他们更乐不可支。
韩靖绝对是逆向运动。这种绝妙的错位颤动的胸部,让马里产生了错位式的心跳,像心律不齐的患者。
马里开始觉得生活真是美好,太阳亮得耀眼,天空蓝得舒心。马里每天都把渔枪磨得闪闪发光,每天都用擦自行车的上光蜡,把凌乱的头发抹得黑亮并钢丝般直竖。
刀鱼头说友谊商店卖外国人用的发蜡,带香味呢,但很贵,要外汇券。马里并不羡慕,他觉得用自行车上光蜡代替发蜡就很不错了,而且还不用到黑市冒险换外汇券。
看得出来,韩靖对马里的海碰子生活很着迷,她几乎每天都要跑到海边寻找马里。很快,马里发现韩靖其实是个笼子里养大的小鸟,压根儿就不知道城市以外的世界多么美丽。所以,他要带韩靖见见世面。
马里说,别看你韩靖是个大学生,别看你知道亚洲欧洲大洋洲,但你却不知道离家二十里以外的地方什么模样。
韩靖点头承认,她说她一岁进幼儿园,三岁进托儿所,七岁就进学校,一直从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到大学。从小板凳坐到大板凳,总之,从来就没离开过板凳。
马里大笑,你们整天高喊放眼世界,可是连家门口的风景都不清楚。
韩靖说,认识你太好了,你带我去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