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狼海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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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天气已近夏末,贫瘠的农村被深绿色的庄稼包裹着,挺那么滋润的。再加上漫山遍野的丛林中点缀着“农业学大寨”的大红标语,村头村尾彩旗招展,挂在大槐树上的广播喇叭,惊天动地地高唱着雄壮的革命歌曲,真是形势大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快走到村头时,刀鱼头站住不走了,他对马里说,咱不能这么大摇大摆地去张素英家,倘若她跑回家里,肯定会藏匿起来。咱俩要是贸然被两个老东西发现,他们一定会狡猾地抵赖,为他们的女儿打掩护。

马里说,那怎么办?

刀鱼头说,咱们先来个秘密侦察。说着就走进村边的小店里买了两顶草帽,他和马里一人一顶,并将帽檐压得低低的。另外,刀鱼头还买了两包不要粮票的点心,在农村称高级点心,很少有人买得起,所以点心放的时间太长,都有点“反油”了。刀鱼头提着两包点心对马里说,一旦被两个老东西发现,我就说是回来看望岳父岳母大人。

马里觉得刀鱼头真是足智多谋,这样了不得的人让老婆跑了,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农村是个令人奇怪的地方,如此广阔的天地,只要来个生人,方圆数里地很快就会知道。刀鱼头和马里尽管小心翼翼,但在村里还没转上几个圈子,就被人认出来,并迅速地传信给在田里劳动的张素英父母。

刀鱼头和马里正自以为狡猾和隐秘的时候,张父却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手里还拿着一柄锄头,高兴地喊着,这不是元胜吗?怎么,不认识家啦?说着就热情地拽着刀鱼头和马里往家里走。刀鱼头只好红着脸说,走迷了路,转了好几个圈子了。张父说,你只要随便问一声村北老张家,没人不知道的!

张母看到女婿突然出现在眼前,有些发蒙,她说素英怎么没回来?这死丫头,孩子也不抱回来让他姥爷看看。

刀鱼头只好照实说出他和马里来的目的,张母一下子怔住了,但毕竟是她的女儿,所以泪水就涌出来。

张父立即气呼呼地说,一定是跟刘家老三跑了,这个死东西还没忘了他!

刀鱼头知道刘家老三就是刘树林,急着就要去刘家。

张母说,刘树林全家早就去东北了,这些年都说东北伐木挣大钱,村里有好几家都走了。

张父说,好像是大兴安岭那边,那边人少地广,不要户口,包米饼子管够。

张母说,不是大兴安岭,是北大荒,坐好几天好几夜的火车,下车后还要走好几天好几夜呢。张父说,北大荒就是兴安岭,反正树林子多的地方。

刀鱼头傻了。

女人愁了哭,男人愁了唱。自从张素英消失后,刀鱼头就歌声不断,但他无论怎样用力,却始终“不是驴叫胜似驴叫”。而且唱得越用力,越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三条腿对大龇牙说,你他妈的怎么啦,任这个叫驴嗓门占领革命舞台!

大龇牙不语,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三条腿,好像没听懂三条腿说了些什么。

这时,远处的沙滩上走过来一群赶海的人,男女老少,花花绿绿又破破烂烂。

大龇牙猛地跳将起来,放开嗓门大唱起来,他竟然狂妄地唱起反动的日本歌曲,而且唱得比过去更有节奏更抑扬顿挫更令人动心动肝。大龇牙并随着这歌曲的节奏扭着舞着,使尽了浑身的解数。

赶海的男女老少全都停了下来,他们被大龇牙的表演吸引住了。大龇牙当然就越发放肆地大唱大跳,直至最后累倒在沙滩上。

刀鱼头对累得气喘吁吁的大龇牙说,你这是穷凶极恶,你这是赤膊上阵,你这是以卵击石,你这是丧心病狂垂死挣扎!

刀鱼头如此熟练地运用大批判语言,马里和三条腿一起大笑起来。

大龇牙此刻却眼神发呆发直,恢复没唱歌之前的倒霉样子,似乎刚才唱歌的不是他。可怜的大龇牙,他的特务母亲一个多月前又被省一级的革命专政队提走了。说是“涉外”反动分子要重点集中,以防他们自杀或逃跑,当然更防他们与国外的“帝修反”再度勾结。据说,到了省一级的专政队,待遇比市里要好多了,而且每顿饭有青菜,不像市里光是咸菜。问题是大龇牙不管这些,他只要是看不到他妈,就像没了魂儿。这小子为此已经坐火车去省城两次了,他背了满满一书包海参,回来后书包空空如也。刀鱼头问他海参哪去了,他不说。但不多日子,他那个特务母亲竟然就放回来了。不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母亲却随身带回大龇牙那包海参。她说那是革委会领导交给她的,领导说海参里面的上告信收到了,但海参原封退回来。

昌盛街道盛传,大龇牙是咬破手指用血写的上告信,把革命领导感动了,所以就把他妈宋子芳放回来。但日本特务宋子芳并不是完全自由,每天还得要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葛主任指定宋子芳的监督人是刘向前。刘向前监督宋子芳很卖力,他用白布制作了一个牌子,在上面写上“日本特务宋子芳”,并勒令大龇牙他妈自己将白布缝在胸前。这家伙怕大龇牙他妈缝得不结实,还用手去扯了扯大龇牙他妈胸前缝的白布。刀鱼头说,刘向前绝对流氓,他对大龇牙他妈垂涎已久,这是借检查之名,行摸奶子之实。这还不算,刘向前还要大龇牙他妈每隔一天就向他汇报思想情况。因为刘向前发现,大龇牙他妈本来就三门不出四户,所以压根儿也不穿缝着白布的外衣。这使刘向前无法发泄对反动特务的愤恨,所以要大龇牙他妈向他汇报,因为汇报之时必须穿缝有白布的衣服。

有一天,刘向前训斥大龇牙他妈,宋子芳,你不能吃海参,你这个日本特务不配吃高级的营养!宋子芳说我没吃,我也不吃海参,我觉得海参像毛毛虫子,不用说吃,就是看这样的东西都恶心。刘向前说,我们革命群众认为是高级营养的海参,你竟然感到恶心,就是反动到极点了!

大龇牙他爹屁股上的伤早已痊愈,他的嘴巴又不老实了,只要喝点酒就喷着唾沫星对众人乱说,刘向前这是报复,因为当年他偷看我老婆洗澡,被我打了个耳光,他怀恨在心……

大龇牙他妈活得更加像个影子了,每天从早到晚都是无声地干家务,伺候丈夫和孩子的一日三餐。但在她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哼着反动的日本歌曲,只不过是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叫。但无论她的歌声多么小,刘向前都会及时地听到,因为他每天都将耳朵贴在隔壁的墙上倾听。激烈革命已经使一切变得简单而透明,城市绝大多数的建筑都不隔音,张家放了个屁,李家听得非常响亮;李家摔碎了盆,张家以为地震了。要是将耳朵贴在墙上,绝对比录音机还清晰一百倍。独居的刘向前长夜难眠,窃听大龇牙家的声音是他最美好的享受,然而也是最可怕的刺激。特别是大龇牙父母干那个事时,从最初轻微的喘息,到最后疯狂地咆哮,刘向前从头至尾听得一清二楚。大龇牙父亲粗鲁的低吼,大龇牙母亲细柔的哼叫,犹如一只饥饿的狮子正在撕咬美丽的小鹿。刘向前在墙这边浑身颤抖,真是要了他的命。

令刘向前不能容忍的是,大龇牙母亲从省城释放回来的当天晚上,刘向前就听到大龇牙父亲粗野的吼叫,由于夫妻两人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久别如新婚,那猛烈的低吼和尖细的叫床声,已经超过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频率和高度,刺激得刘向前几乎就要一头撞过墙去。

刘向前愤怒了,反动分子被镇压到这种程度,还敢如此猖狂地寻欢作乐,这真他妈的要翻天了!第二天一早,刘向前就凶狠地质问大龇牙他妈,宋子芳,你昨晚干什么了?

宋子芳小声地说,睡觉。

刘向前继续凶狠地问,睡觉干什么了?

宋子芳更小声地说,睡觉就是睡觉……

刘向前暴跳如雷,你他妈的少耍无赖,你今天要是不交代清楚,我就把你再送回专政队!

宋子芳流出了眼泪,其实,我不让,可是他爹非要……

刘向前说,不要抵赖了,你也很兴奋,以为我没听到吗?你老实交代,为什么兴奋……

大龇牙本来因母亲释放而高兴得要命,但没高兴几天,就发现母亲在刘向前的监督下,活得比在专政队看押时还忧伤满面。大龇牙愤怒却又无奈,他甚至后悔到省城里告状,他觉得他妈押在省城里更好。

三条腿又进入第二轮幸福和甜蜜之中,他和葛心红在沙滩上重新过上了“夫妻”生活。三条腿用小铁锅烧各种海鲜,尽心尽意地伺候着葛心红。曾几何时,他们发了疯一样地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折腾掉,现在却又像保护八十岁老太太那样,三条腿恨不能步步搀扶着葛心红走路。就是干那个事,三条腿也不敢像往日那样疯狂,即使到了高潮也痛苦地克制自己,怕压着葛心红肚子。他们已经不叫肚子里的孩子是小鬼头了,而改叫小宝宝。

葛心红现在可以扬眉吐气地挺着肚子走在大街上,她再也用不着使劲地往肚子上缠布带了。工厂里的领导都来看望葛心红,说你葛心红以后用不着去医院开疾病诊断书,你想休息多少天就休息多少天。言外之意,葛心红肚子里揣着革命烈士的遗孤,倘若上班干活出现个闪失,那就对不起革命烈士的在天之灵了。

赵英烈的父母有时也来看望葛心红,并给她送来很多营养品,这都是区革委会领导每月的特供营养券买来的,他们舍不得吃,送过来,也算是对儿子的一种情感。至少,葛心红的肚子里还有儿子遗传下来的生命。

葛心红为此很尴尬,她不敢正视工厂领导们的眼睛,更不敢正视赵英烈父母的眼睛,她甚至在赵英烈父母与她亲切握手的一刹那,想放声大哭一场。赵英烈父母看出葛心红的表情不自然,他们觉得这个儿媳妇真是让人心疼,儿子都死了这么多日子,她悲伤的情绪还没缓过来。

三条腿对“烈士遗孤”几个字特别敏感,并痛苦不堪。他觉得他不像个真正的男人,他觉得他活得无耻而窝囊。赵英烈活着使他感到危险,惶惶不可终日;但赵英烈死了,他却又有一种比危险还危险的沮丧感。他不敢想象葛心红肚子里的小宝宝生出来后,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在真正自己孩子的面前,当不成真正的爹,还他妈的活个什么意思!

只有大海才能使三条腿和葛心红忘掉这些烦恼,他们在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丛里捡小海螺,抓小香蟹子。辽东半岛的海滩礁石里出一种小蟹子,虽然小,但却和深海里的大蟹子一样,有子儿有肉,腿脚构造完美,五脏六腑俱全。这些小家伙全都胆小如鼠,所以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壮胆,成百上千条腿刷刷挠动,豆粒般四处活跃地滚爬。因为它小且香,人称小香蟹。大潮过后,海水哗哗退下去,裸露的海滩雾气缭绕,沙石间浸润着新鲜的味道。这些小家伙犹如囚犯见了天日,从石板底下和礁石缝隙中钻出来,东冲西撞,四面乱爬。一般弄潮人不耐烦捉它,更不耐烦吃它。所以它们日渐大胆,肆无忌惮,密密麻麻地爬满礁石上下,自以为占领了这个世界。不过,这些小东西决不掉以轻心,两个针尖大小的鬼眼时刻向上方空间扫描,一旦有人影闪现或有一点点不祥的声音,犹如一声令下,炸弹般轰然爆开,迸然四射,眨眼间无影无踪。

葛心红好不容易捉住一个,手指被小香蟹子夹住了。小香蟹子其实没有多少劲儿,夹得不疼,但葛心红却立即发出尖叫,要三条腿来救她。三条腿从远处飞速跑过来,他的脚尖在坎坷不平的礁石上灵巧地跳跃,很有些杂技演员的水平。他冲到葛心红的身前,夸张地去打那个小香蟹子,用舌尖轻轻地舔着葛心红的手指。葛心红摇晃着手,嘟嘟个小嘴说,不是这个手指,不是这个手指!

最后,三条腿将葛心红所有的手指都甜甜地咂了一遍,并把那个罪魁祸首的小香蟹子一口吞下肚子,还假装狠狠地嚼了一阵,说万恶的反动派已经判处死刑!

葛心红这才笑起来,又蹲下身子抓小香蟹子,但哪里能捉得到,便气得用石块朝逃跑的香蟹子乱打。

三条腿笑起来,说看我的水平。他蹲下身子,但男人的大手更笨,他东一下西一下子地乱抓,最终还是两手空空。

葛心红笑着说,你比我还笨。

三条腿说,我比你笨,却能把你捉到手呀!

葛心红气得用小拳头打三条腿,三条腿逃跑,于是两个人完全像两个孩子那样,在礁石上疯闹起来。葛心红不小心一脚踩到水湾里,弄湿了鞋子和裤腿,不由得假装懊恼。三条腿就跑过来赔礼道歉,说我背你上岸。葛心红老老实实地趴在三条腿的脊背上,三条腿的两臂挽着葛心红的两腿,蹒跚地走着。走了一阵,却又俏皮地用手指去挠葛心红的屁股。葛心红在三条腿的脊背上扭动着,哈哈大笑。

他们两个人玩得太开心了,太忘情了,完全忘记了在这激烈革命的年月里,革命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警惕性是相当高的,对一切不符合革命原则的错误行为是坚决打击,毫不留情的!

葛心红的一个邻居凑巧发现了三条腿曾鬼鬼祟祟地到过葛心红家,所以他就对三条腿和葛心红格外留意,最后跟踪到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