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主任对刘向前的揭发很重视,他派专案组到农村找到大龇牙的爷爷田大富。在农村专政队的大力配合下,仅用了五个小时的革命行动,大龇牙的爷爷田大富就招出一个令昌盛街道居民感到惊天动地的事实:大龇牙他妈是日本人!
天哪,革命群众真是三呼万岁,如果没有激烈的革命,怎么会挖出暗藏了这么多年的日本特务!日本特务真是狠毒呀,连她的两个儿子,大龇牙和二龇牙都不知道自己是日本妈生的孩子!啊啊啊!……昌盛街道沸腾了。
大龇牙爷爷交代的事实是这样的:二十多年前,大鼻子(苏联红军)对小鼻子(日本帝国主义)宣战,并从黑龙江一直打到辽东半岛,解放全东北。据说,这些黄毛蓝眼(金发碧眼)的大鼻子,是打完了德国开到中国东北来的先头部队。据说,先头部队里有不少人是劳改犯,斯大林放他们出来将功赎罪。所以他们见了女人就像叫驴一样激动,尤其是喝醉酒的时候,满大街追得女人鸡飞狗跳。但他们有纪律,不能强奸中国女人,强奸帝国主义的女人,也就是日本女人就没人追究。一天,大龇牙的爷爷推车到集市上买猪,只见两个大鼻子背着一个麻袋,麻袋里有一口猪在扭动哼叫。大鼻子朝大龇牙爷爷伸出两根手指,意思是两瓶酒就可以换这口猪。当时,有一些不守纪律的大鼻子兵,经常偷军营附近老百姓家的猪和鸡出来换酒喝,所以便宜得要命。大龇牙的爷爷以为自己捡了个便宜,立即用两瓶酒换了这口猪,并一口气推回家里。可回家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麻袋里面竟然是个白光光一丝不挂的日本姑娘。这个日本姑娘有十六七岁,会说一些简单的中国话。她用麻袋遮挡着下身,连说带比划,浑身颤抖地讲着,她说她父母被苏联军队逮捕了,她一个人躲在家里被那两个大鼻子发现并强奸,然后就装进麻袋里当猪换酒。说完,她惊恐万分,泪流满面地连连鞠躬。大龇牙爷爷好容易弄清楚日本姑娘的经历后,傻眼了,他要给这个日本姑娘送回去,因为当时窝藏日本人是犯罪的。那日本姑娘吓得不行,学着中国人的下跪样子,求他们救命。大龇牙奶奶见状掉下眼泪,帮助姑娘洗干净下身的血污,穿上中国式的对襟花衣服,对邻居说这是老家山东来的亲戚,是个哑巴。那日本姑娘就默默地帮助干些家务,渐渐就学会说更多一些的中国话。第二年,大龇牙爷爷就把日本姑娘送给在城里干活的儿子当媳妇。大龇牙他爹是个穷工人,牙齿更是龇得像野猪,这辈子是找不着媳妇了,见父亲给他送来这么个白净的姑娘,乐得当夜就癫狂,很快就生出了大龇牙,几年后又生了个二龇牙。
大龇牙爷爷的交代材料立即成了批判材料,因为他的交代材料充满了虚假和反动。一是他在所谓交代材料中污蔑伟大的苏联红军,把斯大林的战士说成是流氓;二是他狡猾地编造这个故事,来隐瞒当年潜伏下来的日本特务宋子芳。
经过审问,大龇牙的母亲承认她是日本人,她还交代她中国名字宋子芳,其实就是她的日本名字“松下芳子”的巧妙改换,说明她是多么的怀念日本帝国主义的臭名字。更可怕和可恨的是,大龇牙的母亲还交代,她给两个儿子也起了个有日本味的名字,大龇牙叫田中力,二龇牙叫田中男。是她对一个日本男同学的纪念,那个男同学名字叫田中力男。
街道革委会的人马乘胜前进,他们来到大龇牙家,翻箱倒柜地寻找电台、照相机和什么特务用品,并有了重大的突破和收获,在炕被底下找到一些写着日文的小纸片。但大龇牙母亲坚持说这是她温习日语的方式,她怕把日本文字忘掉。葛主任说这些曲里拐弯的文字有特务密码的嫌疑,是日本特务宋子芳妄想变天复辟的罪证。而且,区革委会听到葛主任关于日本特务的汇报,感到事情严重,把大龇牙母亲押送到区革委会的专政队里交代问题。
倒霉的是大龇牙的父亲田永贵,这家伙不识几个字只会喝酒骂人,却被当作特务的同谋带走。脾气暴躁的大龇牙父亲,此时老实得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但再老实也没用,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交代不出老婆当特务的材料。专政队看到他敢于如此顽抗,当即爆发革命义愤,怒斥田永贵丧失了中华民族的灵魂。田永贵竟然听不懂,他说他要是没有魂儿那早就死了。专政队看他如此耍赖装糊涂,就给他来一顿“触及皮肉”的教育,要打得大龇牙父亲灵魂出窍。大龇牙父亲的屁股立即暴肿如鼓,趴在炕上动也不敢动地躺了七八天,下炕后还是一拐一拐的像断了条腿。
大龇牙和二龇牙哥儿俩不服气,他们双双冲进葛主任的办公室,一面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面否认他母亲是日本人,他们死也不相信母亲会是日本人,他们接着又高喊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我们绝对是中国人!喊完口号,他们就将户口簿拿出来示众,原来他们哥儿俩已经在上面用钢笔将名字改成田革命和田革新。
田革命和田革新哥儿俩天天到葛主任办公室闹,最后葛主任火了,他说用钢笔在户口簿上改的名字不算数,他还命令专政队将大龇牙哥儿俩也拖到台上斗,并给他们俩挂上大牌子。牌子上的字是小学教师刘向前拟写的,大龇牙的牌子上写着“日本特务狗崽子田中龇牙郎”,二龇牙的牌子上写着“日本特务狗崽子田中次牙郎”。昌盛街道的革命群众全都笑得岔了气,激烈革命不仅是有意义,还有意思。
大龇牙突然成了半拉日本人,这让刀鱼头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坐在家里,不时地就笑起来。张素英看到丈夫无缘无故地傻笑,有些恐怖,在一旁不敢吱声。刀鱼头突然对着张素英审视起来,他那两只被海水泡得发红的眼睛,完全像隔了潮的死鱼眼,把张素英吓得更是要命,她不敢看丈夫。
刀鱼头喝道,你她妈的抬起头来!
张素英怯怯地抬起头来。
刀鱼头又喝道,把眼睛睁大点儿!
张素英只得老老实实地睁大眼睛。自从出了她约会刘树林那件事,张素英在刀鱼头面前不再那么倔强了。
刀鱼头猛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对张素英说,我怎么看你就像是苏联人,越看越像!中国女人哪有你那么高的奶子,哪有你那么圆的屁股,只有人高马大的苏联“马达姆”(俄语妇女)才会这样,哈哈,你就是苏修特务!
张素英说,你别这么大声喊了,弄不好又要被人家拖到台上了。
刀鱼头立即火气冲天,你他妈的还有脸说这话,老子要不是因为你这个臭破鞋,能被冤枉地拖到台上吗?说着刀鱼头又要抡起拳头,这时三条腿推门进来。
刀鱼头看到三条腿进来,便收回拳头,对张素英说了句,你给我买二两酒去。
三条腿的表情略带忧郁,两眼暗淡无光。
刀鱼头说,你小子怎么像霜打的草,老子被拖到台上,你们他妈的应该乐呀!
三条腿强笑了一下说,咱们是朋友,是同志加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乐。把大哥拖上台,那是亲者痛,仇者快。
刀鱼头说,这么说,你这副倒霉的样子是来向我默哀了?
三条腿说,我是为自己默哀,说不定我要被拖到监狱里呢!
刀鱼头说,你家三代都穷得光腚,绝对的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主力军,只能是拖别人进监狱。
三条腿说,大哥,不开玩笑了,我问你,破坏军婚真能判三年徒刑吗?
刀鱼头笑起来,看来你小子是把葛心红捣鱼酱了,是不是?老实交代!
三条腿说,没没,我只是想捣她的鱼酱……
刀鱼头狡猾地眨着眼,你要是捣革命群众老婆的鱼酱,写份检讨就行了;要捣革命军人老婆的鱼酱,那就是耗子舔猫屁眼儿,找死!
三条腿说,我哪敢呀!看到刀鱼头朝他投来狡诈的目光,三条腿又补充说,葛心红那个高贵的屁股,我怎么有可能呢!说完脸色却更暗了。
刀鱼头说,这可不一定,当今世界什么事都会发生。你想想,大龇牙都能变成日本人,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呢!
三条腿没吱声,此时他已经没心情关心别人的事了,大龇牙不用说变成日本人,就是变成美国人他也无动于衷。
三条腿从刀鱼头家出来,更加一脸沮丧地走在大街上,他第一次充满忧伤地环顾着四周的房屋、树木,因为他觉得他就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他现在真正地理解“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是真理,也是咒语。
在怪人怪事怪现象运动中,最自由的是葛主任的女儿葛心红了。她一次会都不参加,每天早晨都是懒睡云床,半晌午才起来。葛主任痛心疾首地和她说过不少次,这样表现不好,给他这个当革委会主任的爹丢脸。葛心红就是不听,她说我是军人家属,用不着参加会。自从结婚后,她家的门框上就挂上了“光荣军属”的牌子,有了这样的牌子就像有了护身符,革命再激烈也激烈不到她身上。
起床后葛心红就是极细致地梳洗打扮。在激烈革命时代,无产阶级决不能像资产阶级那样涂脂抹粉,商店里只有“代代红”牌的雪花膏和“友谊”牌香粉,但葛心红就是用这简单的化妆品,把自己打扮得楚楚动人,浑身喷香。她还偷偷跟一些有资产阶级习气的女人学会“净脸”,用线勒绞脸上的细汗毛,将眉毛勒绞成一条细月牙,照着镜子,真觉得自己像林黛玉了。单纯的革命教育使她只知道林黛玉是封建主义小姐,只是三条腿对她的强化恭维,她才知道林黛玉是漂亮的意思。
葛心红在市里红太阳灯具厂工作,但自从结婚以后,靠着自己是军官家属的优势,总是娇气地努着小嘴,一会儿头痛脑热,一会儿胸口不舒服,经常到医院泡病号,这样她基本上就是在家休养。葛心红其实并非懒惰,她泡病号只是为了有更多时间和三条腿在一起。
葛心红在街上轻快地走着,脸蛋格外红润,眼睛也格外亮,灵巧的身段似乎更加灵巧,发情的鱼一样充满了欢快。她和三条腿已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他们为了能常在一起,简直就呕心沥血地想着法子。最后,他们找到一个最保险的做爱天堂——偏僻的海边礁石丛里或海滩上。
躺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细沙上,葛心红有着奇妙的感觉,特别是三条腿在她身上疯狂动作时,她不但可以随心所欲地喊叫,而且,看到三条腿脑袋上面的蓝天和白云,还会产生一种腾空驾云的快感。最后,三条腿已经像一头累瘫的驴,歪倒在一旁的沙滩上大口喘粗气时,葛心红还眯着蒙眬的眼睛,继续轻盈地飞腾了好半天。这比在她小屋里偷欢快乐一百倍,因为在小屋里她和三条腿像贼一样地压抑着自己,并时刻担心父母突然撞进来。
三条腿对葛心红真是全心全意地爱着,而且绝对就是“五好丈夫”的角色。他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带到海边,绝对像居家过日子。三条腿当场下水捕鱼捉蟹,锅里煮的全是活蹦乱跳的新鲜海味。三条腿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他的厨师手艺全都表演了一番,他不但做出他拿手的“鲜掉牙”,还挖空心思地发明更新的花样来,让葛心红大享口福。
三条腿告诉葛心红,海里最鲜的东西其实是最便宜的东西,例如礁石上长着的一种钢镚一样圆圆的软体动物,中间还有个小孔,只要你不小心用脚踩上去,这小孔就“嗞”地喷出一股水来。三条腿对葛心红说,这是海腚眼儿,还有海鸡巴呢。
葛心红用手划着粉红的脸蛋说,丢丢,不害羞……
三条腿说,海腚眼儿喷出的那股水比红梅牌味精还鲜一百倍,我给你熬个海腚眼儿汤,能鲜得你在沙滩上翻跟头!
葛心红继续撒娇地摇着脑袋说,什么腚眼儿,羞死人了!羞死人了!……
三条腿这时就扔下手中的锅,把葛心红抱过来,又是啃来又是咬地爱抚了一顿。然后他就用渔刀去礁石上刮那些喷水的海腚眼儿。
红红的火苗,哗啦啦的浪涛,架在礁石上的小锅咕嘟咕嘟地冒着鲜气儿,葛心红小心地耸动着鼻子,亲切地看着三条腿说,真鲜。
然而,这两个偷情的家伙有些忘乎所以了,他们以为白天逃离闹嚷嚷的城市,晚上趁着黑糊糊的夜色分两路偷偷地摸回去,是绝对保险的,会万事大吉。但他们忘了,男女在一起,就会出现一加一等于三。
此时,这个金黄色的下午,三条腿与葛心红不像往日那样快乐地在沙滩上打滚了。两个人像两块礁石一样坐在那里,整整一个下午都沉默不语。
革命确实使人心灵纯洁,纯洁得几乎就像什么也不懂的傻瓜。当葛心红对三条腿说,我三个月没来潮了(辽东半岛的女人可能对海太熟悉了,称来月经为来潮了)。三条腿还嘻嘻地乱笑,他不懂什么叫三个月没来潮。当然,不一会儿他就知道大事不妙,葛心红怀孕了,不过,葛心红的肚子里揣上了他的孩子。这使三条腿的胸口咚咚咚地直蹦,他尽管恐惧,但却又恬不知耻地兴奋起来,这说明他还是挺有能耐的,这还说明他确确实实地占有了葛心红。他用手摸着葛心红微鼓的肚子,暗暗觉得真是奇妙,男女在一起玩,稀里糊涂地就玩出小孩来。三条腿虽然经常看黄书,但只是注意男女怎样交欢,从来就没想到还会带来这样的麻烦事。最后,葛心红说到赵英烈,三条腿这才认真地发慌并知道要倒大霉了。破坏军婚判三年徒刑,他就成为“地、富、反、坏、右”中的“坏”分子,也就是说他一辈子就完了。
天快黑的时候,三条腿这才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心红,我万家林好汉做事好汉当,决不会连累你,不就是去坐牢吗?我绝对会像渣滓洞革命烈士那样,把牢底坐穿!
葛心红哭了,说你别这样说,我不喜欢赵英烈,我就喜欢你,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三条腿很感动,他问葛心红,那我坐完牢出来,你还会和我这样好吗?
葛心红说,我不让你坐牢,我不让你坐牢。
三条腿说,那赵英烈要是回来,不就露馅了吗?
葛心红说,我们得想法把孩子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