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与朋友聊天,我屡次提出想开家养老院。听到这话的人几乎全是否定的态度。有人说:责任太大,不好干。有人说:整天看着那些老脸和老态,心情不好。再有人说:你要是精力过剩,不如开家幼儿园,看着孩子天真可爱,心里多快活啊。
在屡说屡遭贬低的情况下,现在我已经不想开什么养老院了。我知道,与自然界一样,人生的春天是美好的。生命的破土出芽含苞欲放蓄势待发节节拔高中所显现的一切,都令人感动的美好。这美好的同时还因为春天的后面是火热的夏天。因此,会有一些长长的令人期盼的成熟日子在缤纷地等候着。而生命的晚年,如同自然的秋天,虽然有夕阳无限好的精彩,却也有极不情愿的肃杀的冬日,使人不寒而栗。
不可逆转的生命过程,在宏大的社会生活空间里,不同于自然界春夏秋冬的整齐排列,而是交错组合着。年老的,年少的,花季的,果季的,萌芽与落叶,春雨与冬雪,生命的生生不息起承转合,似乎是在规则的运行着,而具体到不同的个体之中,生命的质量却有很大差别。这差别在不同年龄段上的显现,尤为明显。
我家街口有一家挺大的中老年服装店,里面的衣服不但款式单调,花色单一,标价基本上没有超过200块钱的。而与这家服装店相邻的几家童装店和女装店里,一件普通的儿童羽绒服卖到了500元,一件简单的连衣裙标到了800元。
同样的反差也可以很随意地在其他的生活情节中找到。这不是一个只爱幼不敬老的个别问题,而是一个应该引起普遍关注的社会问题。因为在朝阳与夕阳同辉的盛景中,我们才会更多的体验“和谐之美”。
尽管各种机构和组织,不断把人类年龄段的划分重新命名,说什么60岁是中年,50岁是壮年,尽管人的平均寿命一再提高,并且可能还会不断提高,但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接受全社会人口老龄化的现实。
这个现实给予社会的压力是巨大的——社会保障体系和制度需要尽快完善,才能保证越来越大的老年人群体幸福安详的生活,才能保证老年人的生活质量与全社会的生活质量一同提高;这个现实给予家庭的压力也是沉重的——独生子女们面对双亲的一起变老。心理与精力、体力与经济的负担都是显而易见的;这个现实的压力也压在老年人自己身上——传统的养老方式正在受到颠覆,在变化中,老年人需要实现很多跨越,这跨越既是心理的,又是经济的,既是家庭的,又是社会的。
我的一位同事正在谋划着把孩子送到欧洲读书。因此,他和妻子把很多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孩子验资。拿着盖过银行验资证明章的存折,他们对孩子说:我们只有这些钱,给你验资以后每年寄给你一些当学费,余下的钱你自己打工补齐。当然我们还要再接再厉地挣钱和攒钱,但那些钱是我们养老进养老院的。据说孩子接过存款的时候哭了,表示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为父母养老,不让他们进养老院。
这事同事讲给我的时候,我心里有些感动有些凄凉还有些悲壮。这样的父母,虽然也在“可怜天下父母心”一类,可总的来说还算明白人,还知道给自己的晚年留下些积蓄,也知道自己的晚年不要家养而要到养老院去。能清醒地认识这个养老走向的人现在正在增加,包括我自己。我经常想还是要建一个养老院,将来自己先进去养老。
有人认为这是中国传统的“养儿防老”向靠社会养老的转变。我感觉这其实是从靠孩子养老到靠自己养老的转变。老年人留在家里或进敬老院仅仅是个形式,他们的精神情感是否丰富,物质需求是否饱满,健康状况是否正常,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有怎样的经济基础。
我曾经了解过一些养老院的情况,住标准间的老年人年支出比起上普通幼儿园的孩子的年支出要低一些,并且老年人除了吃饱穿暖的基本生存需求之外,在学习、娱乐、旅游等项目的开支上都无法与其他年龄群体相比较。有时我在购买一件比较贵的衣服时会想:趁着有收入时穿的好点,等退休了就在地摊上买10块钱一件的T恤。其实我退休还是有收入的,但那些收入会让我心里不十分踏实。看到现在的当代“负翁”(负债的负)今天花着明天的钱,我就曾经想:我们能不能明天花今天的钱呢?
回答肯定是不能。因为我们今天的钱买了房子,培养了孩子,赡养了老人便所剩无几,而这所剩无几的钱中绝大部分还要预留做医疗之用。所以,一个人到了晚年,即使每月可以有几千元的退休金,依然无法把生活过到社会整体水平的中上部分,只能在中等或偏下或下等水平。不能花以前的钱,是因为以前的钱太少,而无法花以后的钱,是以后的钱也不多,并且过了某个年龄段的人便无法贷款,即使家里有了火上房的急事,也无法到银行得到暂时的贷款来进行缓解。
这样经济状态中的普遍老年人,生活低于整个社会平均提高水准是必然的。调整这个状态的社会启动早些年就已经开始了,新近变老的老年人收入比更老的老年人也提高了不少,并且现在还在中年的人有些开始投自己的养老保险,准备明天花今天的钱。
但这远远不够。我感觉我们应该首先转变的是对于老年生活状态和生活标准的看法。有时看到从前地位和身份显赫的老年人在电视上接受采访,我会很替其中穿着上个世纪款式服装的人感到尴尬,甚至一些昔日很明星的人物,至今虽然韶华不再却依然秀外慧中,在衣着上也很不入时。一叶知秋,事实上绝大多数60岁以上的人都主动在降低着自己的生活标准,即使他们的收入并没有明显的降低。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也是很可以理解的,但是从人生的全过程来考虑,却有很多理由来更正这个已经很普遍的正常。
从社会的层面来看,夕阳与朝阳同辉,是和谐之美的华彩;从个人的生命过程来看,最美的夕阳红,是值得追求的理想。一直以来,我们的传统文化非常强调敬老爱老,但真正让老年人感觉自己很尊贵,却是被广泛忽视的事情。
这个忽视,其实是从老年人自己那里开始的。
有些已经退休的人,把自己一辈子工作福利分到的大房子让给孩子去住,自己住进孩子不曾装修的很简单的小房子里。虽然这是别人管不着的家事,但是从尊贵自己的角度看,这样做显然是不怎么值得称道的。并且很多人不明白,自己手里的房子其实是晚年生活最坚实的经济基础,它的价值既大于养老金又大于孩子给的赡养费,是晚年生活最后的保证金。有些人如果用大房子换个小房子,可以置换出不少钱,如果把房子卖掉进敬老院,自己养自己的水平会提高很多,可惜的是大部分老年人不会动这样的心思,也没有学会最简单的资本运作。
因此可以说,老年人的尊贵生活在于经济基础,也在于与现实生活的融合与适应,更在于脱离工作岗位后的实际能力。或者可以更进一步的说,拥有夕阳红的晚年,需要有进一步提高经济基础的实际能力和与时俱进的人生观。
近些年来,在世态炎凉中看过不少岗位上下来人的不适应和不舒服。当权利附着在人身上的能力与人剥离开之后,有些人就像摘掉了魔手套不会剪裁的裁缝一样,不知道自己该拥有怎样的尊严,也不明白社会生活的哪一个空间属于自己。并且大多数有过地位的人都会认为自己生活到退休,人生最精彩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其实,不然。夕阳的精彩不会因着朝阳而黯然,就像人生的秋天不会因着春天的绚烂而没有果实一样,只要追求,怎样的人生阶段都会一样的硕果累累。
但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个人晚年生活的理想实现,必须有社会与家庭的同步。没有强大的社会保障体系,老年群体温饱到小康的步伐会很缓慢,老年群体普遍的尊贵更加难以达到。
有位朋友的妈妈近来找到一个老伴。两个人相濡以沫地开始了新的生活。朋友说妈妈的心情和十八岁一样。我说:你不高兴她十八岁吗?那朋友说:当然高兴,其实我们也应该经常有十八岁的心情。是的,十八岁的年龄不可重复,十八岁的心情却可以延续到八十岁。就像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里写的那样:
你爱的是春天,
我爱的是秋季。
秋季正和我相似,
春天却像是你。
可是,假如我退后一步,
你又跳一步向前,
那我们就一同住在美丽热烈的夏天。
美丽热烈的夏天,是你我共有的,年轻的你和不年轻的我所共有的。不管你是年少还是年老,只要追求,我们就会一同住在美丽热烈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