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六月。
嶦江,春,梅雨。
芒种过后,一年一度的梅雨铺盖了嶦江这个靠海的小城,簇拥的花团被乱风刮得零零碎碎,人们在奶茶店里透过漫布水珠的玻璃窗看着阴沉的天际。
我记得就是在那个入梅天时候遇见的她,在那个叫作“熊大”的奶茶店里。
我那时候还是一个高二的学生,刚刚经历过绘画比赛失败的我拿着一把透明的雨伞匆匆忙忙地冲入熊大,在人们略显不满的眼光下坐下。窗外的雨大得让人寸步难行,被刮飞的花瓣粘在玻璃窗上,我看着大雨发呆,雨伞和衣服滴落的水滴滴答答清脆在地板上化作水花。
我有点迷茫,觉得这一次的大雨是我比赛失败的嘲讽,是一个失败者最耻辱的加冕。
直到一双手拿着纸巾给我,并对我毫不客气地说:“拜托,我刚刚拖的地板。”
我反应过来,本能地接过纸巾,再抬头。
这就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在一个我并不喜欢的梅雨天气。
她和我年纪相仿,身材瘦小,穿着熊大宽大红色的员工服有点马戏团的味道。没有化妆,没有过分的点缀物,五官给人清爽的感觉,头发因为工作的原因扎成了马尾。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当时的确是愣了几秒,然后很没礼貌笑了出来。
她估计是没想到我为什么会笑场,傻傻的摸了一下脸,有点不自然了:“要点一些什么吗?”
“一杯芒果冰,打包谢谢。“我看着她,心情不经意有点舒缓了。
她点了点头,拿着盘子走了。
等到她拿来给我的时候,雨势已经转为绵长细雨,玻璃窗外的花被屋檐的雨滴轻轻吻着。学校的学生也已经陆续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由于画画的原因,我是一个喜欢看风景的人,街道上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雨伞配上朦胧的高楼大厦很有梦幻的味道,她有点不明白我的走神,拍了拍我:“你好,你的奶茶。”
我回过神来,看了看她,拿起,准备走的时候,她突然问我:“能告诉我刚才你笑什么吗?”。
我有点哭笑不得:“因为很像马戏团的。衣服特别宽。”
因为这个我日后被揍了好多次。
她撅起嘴,眼睛斜向另一边:“你这个人真的很怪。”
“很多人都这么说。”我没有反驳,笑了笑。
2010年,6月的梅雨就这样开始了,下得刚刚好。
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觉得下雨天是雨孩子,因为他是一个顽皮的入侵者,打得现在和日后的你一个措手不及,回忆起来支离破碎。
……….……….
“嶦江迎持续性暴雨,北部地区雨势南移,长江中下游降雨增多。杉头、徐州、嶦江等地区做好防雨工作…..”
新闻机械般的声音在客厅传来,我切开萝卜放入沸腾的锅中,耳边同时充斥着大雨拍窗和母亲回来时的喊话:“你爸呢?”
“啊,出差了。”
“这死鬼,这么大雨不把他冲走了。对了,你哥说已经到大学了。”母亲继续碎碎念着。
我把饭端出来,没有回答。果然,接下来她问起我的比赛结果。
我给她盛饭,装作不在意地说:“落选了。”
我眼角余光观察她的动作,她滞停了一下,慢慢说:“实在不行就不要画这些东西了,浪费时间,术科过不去也一个样,像你哥以前画得不比你好,不照样放弃去考了一个好大学。以后再考一个公务员,稳实一些。”
雨声很大,但是不足这些刺耳,我知道她在压抑她的怒火。
她不再说什么,坐下来:“吃饭吧。”
我笑了一下,努力打了一个饱嗝:“我已经吃了,妈你慢慢吃。”
我想起我笑起来是挺无奈,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鼻子有点酸。
房间的落地窗没关,肆虐的雨水把窗帘卷起,风吸的时候把我桌面满铺的画抓入天空,飞散的画瞬间被打湿,被暴怒无情的狠狠冲下。
当你付出了十年的努力,仍然不被认可的时候,仍然被以为是随意剥舍的时候。
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自己。
突然的,我想起那个女孩,她会不会也有我这样的困惑,看起来这么开朗年轻的面容。
我弹身而起,拿起画本,根据印象用铅笔打着她的轮廓。
雨疯狂下着,我画得很慢很慢。
脑里浮现出她那句:“你这个人真的很怪。”
对啊,我也觉得,我现在居然在画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居然,有点期待这个下雨天了。
……………………
次日,准时的6.30分,我按下闹钟。
“下雨了。”
千篇一律,我穿上衣服,咬一块面包就骑车去了嶦江十中。路途闭上眼也知道,桥边有卖了十几年花的阿姨,还有一间上百年的糖水铺。
路过熊大的时候,她刚刚好在弄店铺门口的花团,狂风暴雨把它们摧残得没了秀色,我能看到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温柔摆弄。
“嗨,早上好!”我冲她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还是那有点回不过神来的呆滞,看到我,她突然想起什么,语气有点意想不到:“早上好。”
我带起一路泥泞,留给她一个背影。
我知道,她会看我。
……………………
依旧是枯燥的课程,我在练习本上涂涂画画。身边是巨大的窗户,透过星星点点的树丛可以看到学校门口的熊大。
雨已经停了,天空湛蓝如同宝石,空气有着土壤清洗过后的清香。客人在熊大门口来来往往,她时不时会出现在门口那里。
我的手不自觉地描着她的身影,风声带动树叶沙沙的声音,春末独有的温暖让我感觉每一个毛孔都是叫唤。
当然,如果没有老师煞风景——
“钟原!你又在上课画画!”
老师不满的声音传来,我赶紧熟练地盖住本子,一只手托住下巴,心不在焉地看向黑板。
但是,我感觉我完全听不过去。
直到下课铃响起。
潘一航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在看着窗外。这个号称级草的男人把我拉出走廊,递给我一瓶牛奶:“先喝了,想什么呢。”
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五年过去一直秉承着早上要喝牛奶的原则。
见我没反应,他惊讶了:“不会还在想比赛的事情吧,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次再来。”
“你真的很不会说话。”
“…………”
我趴在栏杆上,有点兴致惘然。
他又说:“放学去喝奶茶吧。”
我冲他笑起来,点了点头。
…………………….
嶦江,29度,小雨。
六月的天气不可预测,虫鸣被一些断断续续的小雨刺激得再无声响,大家撑开雨伞,抱怨得踏入雨幕当中。
潘一航没能陪我去到熊大,他被绘画社团的女孩子们拉走了。
而我去到熊大也没有遇到那个熟悉的她,突然觉得这个装潢温馨的小店空空荡荡。随后我走出熊大的店门,转身就可以看到她细心整理过的花丛。
我没打听店员她的去处或者工作时间,这样显得我很在意她。我想,我们只是见过两面,在这个阴沉的雨天,其他事情再没有交集。
是这样的吧。
我的小心思有点底气不足,导致我骑车回去的时候一直在对这个雨天骂骂咧咧。
当然,很快我便在长春公园停了下来,停得非常唐突和荒唐。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这一次她再没有穿着那套宽大的工作服,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白衣牛仔裤,本是马尾的头发肆意飞扬。她在公园的亭子里拿着一把吉他,清脆的弦声和她温和的歌声揉和在一起,她静静坐在椅子上,我突然有一种感觉?——
谁也不能将她憾动。
这是一个全新的她,光芒万丈,看得我自惭形秽。
我忘记雨的突然变大,就这样坐在自行车上看着中庭白色的身影。她翘着二郎腿,闭起眼睛吟唱,随着节奏她的脚也在轻轻晃动。
然后,大雨突然就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也把她吓了一跳。
我急急忙忙冲入亭子,而她放好吉他,明显认出了我:“哎,是你啊。”
我有点不敢正视她,丝毫没有了第一次见面的从容轻松。
她看着我的狼狈,笑了出来:“你现在更像马戏团的了。”
我讪笑:“你还真记仇啊。”
“嗯哼。”她笑着看向了天空。
我看着她的侧脸,可以看到她睫毛的微动。我不知道怎么和她搭话,从前面对女生的对答如流从容自如在她这里变成了一个笑话,自然而然的烟消云散。
“不是12点才放学吗?”,她突然的发话让我心神一惊,我赶紧把头别过去。
“翘了最后一节课。你呢,怎么不上班?”
她看了看我,吐舌头:“偷偷跑出来的。”
“为了弹吉他?”我有点吃惊了。
“嗯……算是吧,但是更多的原因是春天快结束了。”她看向我,眼睛闪闪发亮:“你也有不能轻言放弃的事情吧?”
我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问题,紧抿着嘴唇。
这会让我想到那次失败,坚持下来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她见我没有回答,那时候我没有看到她眼里落寞的失望。
我只是听到雨很大,雨水汇入溪流,在青石台阶上汩汩流淌,在荆刺丛的小湖里叮咚作响。
“没有。”
我说。
她有点出乎意料,捋着被拂起的发丝,细声说:“是吗…..”
我不敢看她了,一种恐惧和羞耻几乎要把我吞噬。
我慌张地推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逃离这个小亭。就像逃离那场失败的比赛一样,我拼命地隐藏自己,想让人重新认识、认可我。
在这个梅雨天,即将入夏的春末。
我就谎话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