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这个词在方圆心里曾经无数次浮现,就像一片飘渺的云,虚幻得让人不敢着想。
然而,最终却是无法启口。
小姨担忧她,早早候在家门前,手里拎着公文包,风尘仆仆的模样。
临别时,那秘书将他的名片交予她,说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方圆攥着名片和小姨站在门口目送车子的离去,一时间两人四目交接,却无言以对。
“阿圆,很抱歉一直都没有提过这些事。”小姨愧疚地望着她,略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每次一提到你父亲,姐姐便流泪,久而久之我们都不敢再提,可如今姐姐不在了,我觉得也许把关于你父亲的事情告诉你也是好的。”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庭院中和风窸窣,伴随着灯色微醺,时光就像是埋葬在地下的宝匣,偶尔拂去沉灰,往事幕幕仿佛潮汐涨升,奔涌而来。
母亲出生于书香世家,下有一妹,外公曾任大学教授,外婆则是小报编辑,在那个年代算是家境裕越。而母亲自幼受笔墨熏陶,十岁起便习丹青咏诗词,后来进了父亲所授的大学,认识了我父亲。
父亲是外公的学生,外公的文辞造诣深厚,很受父亲敬仰,经常三天两头去拜访,和普通的爱情故事一般,后来他们相爱了。
母亲身体颇为虚弱,幼年时期起就是药罐子,而父亲的家族很是显赫,自然不允许长子迎娶一个病痛缠身的女人进家门。
“阿圆,你别看姐姐说话温柔细语的,可知道她的胆量比谁都大。”小姨眼光注视着那随风响荡的风铃,思绪万千。
母亲和父亲决定私奔。小姨说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夜。
“那时万家灯火俱灭,偶尔听见远方两声狗吠,她在桌上留下一封书信,背着个小包裹就偷偷出了家门,那时候我虽小,可启蒙较早,见她离开就跑出去想把她拽住,我说,姐姐你这一走,可知道父亲母亲会很伤心?你知道你母亲对我说什么吗。”
小姨望向方圆,灯色下与母亲相似的五官令我一时恍惚,似乎又回到平常那般,夜风漫漫,与母亲坐在一块私语。
“你母亲哭着对我说,可是不走的话,怎么样才能和他在一起?”
方圆闭上眼,不觉咬着唇,五味杂陈,胸口闷得厉害,脑子里浮现出那时候的母亲,傻乎乎的单纯,执着又甘之若饴,一心一意想要和那人私奔。
“后来呢?”
“后来啊。”小姨顿默顷刻,“我便放他们离去了。”
“她很少会有那么顽固,温温柔柔的一个人,说什么便应什么,可是对你父亲却与众不同,几乎是没有想过后果的做事。”
“你母亲说阿伊,你就让我离开吧,待尘埃落定后我会亲自回来磕头认错,这人我真心是爱极了,不愿放开。”
小姨低声道,“我心一软便放她离去了。”
“他枉受母亲对他的这番心意,我今日在他家还看到他与别的女人生的子女!”一想到此,她就越替母亲感到不值,这种人怎么值得爱,母亲委实太傻了!
“阿圆,你……”
“阿圆可知道有些事不是我们想如何就如何的。”小姨叹息。
随着小姨娓娓道来,方圆才知晓一个故事居然能如此无奈和悲哀。
母亲本和父亲都已经结婚,怀了她就回家认错。
父亲甘愿放弃冷家大少爷的身份,与母亲平平凡凡过日子,可是母亲先天体弱,生方圆的时候虽然吃了很多药物,情况还是不妙,甚至一度凶险。
小姨抹了抹眼泪,“后来看实在是不行了,你父亲就回冷家求药,冷家当家的硬石心肠非要他们分开,不然不给药,阿圆,真的不能怨你父亲。”
“你父亲除了妥协还能怎么办?”
方圆痛苦地抱住头,那瞬间,想要了许多许多。
想起母亲坐在藤椅上望向天,眼底的苍凉与悲伤。
也想起父亲满脸的悲哀无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
当夜,她拿出母亲生前经常翻看的无字天书,上面依旧干净整洁,字迹全无。
小姨告诉方圆,当年她因生奇抢过这本书,却被母亲宝贝似的夺回,那时候小姨还心怀不满,不就是一本啥字都没写的纸页,用得着揣在怀里当宝吗?
母亲一脸沉溺地说,“阿伊你不懂,这是千言书,他送我的,他若是哪里不好,就让我写上,什么都可以给阿伊,唯独这本不行。”
所以你一直留着吗?
直到去世都舍不得写半句多。
方圆难过的抱着书,孤零零坐在母亲常卧的藤条躺椅,眼泪似乎怎么流都流不尽。
心好疼,真的好疼。
方圆颓废了很久才去上的学,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小姨又来家里催促她,说老师打电话与她说方圆再不去上学就要做退学处分了。
惘然发觉,原来呆在家中至今快到一个月多。
小姨亲自拎她起床,拍了拍她的脸。
“阿圆,你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就荒废学业了。”
静悄悄的屋子被拉开窗帘,一抹光亮豁然闯入,刺眼的阳色里细细的粉尘漂浮,无处不在。
方圆无精打采地洗漱上学,视线不经意间集中在左房角,那里摆放一个古老的梨花书柜,里面放着我从小得的奖状以及荣誉,还贴着自己和母亲的毛笔字,那是方圆一时兴起想说把两人写的毛笔字裱装起来。
她写的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母亲则是,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治愚。
她的字迹随母亲,却缺失了点风骨和笔劲,所以显得有气无力,母亲虽然从来不求她必须要做个班中前三的优生,不过也不希望当个吊车尾吧。
当方圆踏入教室的那一刹那,寂静如水的教室似乎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荡漾出一道淡如无痕的水波,顷刻间又恢复了宁静。
“石头啊,你落下的课太多了。”
许仪很是自然地将一大摞笔记细心叠好,递给我,微有抱怨,“诺,这是你不来时的全部笔记了,期末也快到了,还是好好看一看吧。”
“谢谢。”
她绝口不提方圆这个把月究竟为何不来学校,约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了。
方圆在班里人缘一般,能说得上话的也就那么三两个,许仪是其中之一。
许仪性格开朗活泼,与她是同一个游泳部,家也相近得很,平时上下学都一起。
她性子静而沉,总会被许仪说成是像摊死水,抡个火箭炮轰隆都激不起丁点波痕。
下课后方圆与她经往校门,却发现校门东口一片喧哗,人群潮挤,不少学生围成一群议论纷纷。
“原来咱学校是深藏不漏,这么有钱,啧啧。”
“这不是林肯吗,哇塞,是谁家的车?”
方圆顺着许仪的视线探头望去,校门前的拥挤路道上停放着无数家长接送的车辆,其中校门正央特立独行地停放着一辆特别扎眼的车,俨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那是一辆加长版林肯,也就在电视剧里见过这种车,难怪会引起大片唏嘘。
她不免好奇地多瞅两眼。
眼熟,似乎哪里见过?
思绪刚落,车便有了动静,时间似乎在刹那静止,不少行人止住脚步观望,车门猝然打开,一条笔直修长的腿缓缓迈出。
当方圆看见来人面孔,晃了下神,不过顷刻他已经走到前方。
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足以看清他一丝一毫。
距上次见过一面,她对此印象不过也就是此人皮相异常好,不似现在的年轻偶像,油头粉面,妆容厚重。
今日他一身深色系西装,高大修长地站在面前,阳光底下,干干净净的对着她淡淡微笑,有那么一瞬方圆发现自己的心骤然动荡了一下。
下意识躲闪他的目光,生出一股不自然。
“本该由林秘书来接应的,不过公司临时出了点事,就由我代劳了。”他的话里透露出一股疏离。
“不好意思,麻烦了。”
“冷先生今天身体有点小不适,现已在医院静疗,现在我们先去那边看看情况。”他很绅士地帮我打开车门。
父亲的身体状况看上去令人堪忧,先别不过几日,就听到这种消息。方圆不自觉攥紧了书包带,也没时间与许仪解释一二,稍稍打了招呼后,略微焦急地钻入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