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李萧意待我无微不至,就连他身边的丫鬟都把我当成正经主子一般照料。我想寻个机会向他开口我要去漠城之事,可每次他都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去看他收藏的东西或是分享他最珍贵的记忆。我怕扫了他的兴,于是不好开口。我以前从不知他原是这么能说的人,可见看人是不能只看外表的。
但总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日终于拿定主意说出自己的想法,于是问了星辰李萧意可有什么爱吃的东西。
她想了半天,道:“二公子平常人都是淡淡的,并没有什么东西特别喜欢。”随即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只有一次,公子提回来一个食盒。吃了一半,剩下的放在书桌上日日看、夜夜看,仿佛怎么都看不厌一样。直到里面的点心实在不能保存了,才亲自找了个地方埋了。我看那样子,应当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了。”
我追问:“到底是什么?”
她应声道:“七色糯!不过说实话,那东西确实很漂亮,难怪公子不舍得吃。”
我点点头,原来他喜欢吃七色糯。虽然这东西有些难做,但与他对我的照顾来说还是太轻了些。但我身无分文,也只可以弄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向他道谢,顺道说出自己的计划。
尚书府每个小姐、公子苑里都有自己的小厨房,用来准备一些主子爱吃的点心和宵夜。向掌厨的借了厨房,他应是知道李萧意对我极为礼遇,因此唯唯诺诺地应下,还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自然是回绝了,谢礼当然要亲手做才更有诚意。
挽了袖子忙活,直到天快黑了才做好。找了漂亮的小盘子把点心一个个摆上去,看起来就像彩虹一般赏心悦目。看着自己的杰作,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把东西放进食盒里,问了星辰李萧意的去向,便提着点心直往他书房而去。
到了地方,却只有小厮守在门前,说是李萧意被老爷叫去了,让我先进去坐着等。我谢过他,径直进了书房,环顾四周,却只有书桌后那一张椅子,于是只能坐了上去。
把食盒放在桌上,开始打量起李萧意的书房来。左侧有书架,上面排列了琳琅满目的书籍,而且大多数看起来都有些老旧,想必是经常被翻阅的。
墙上挂着清风明月图,用笔出神入化,看着就是名家手笔。可等我走到近前,看了落款,却发现原来是李萧意自己画的。
身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回过头,见李萧意一脸笑意,想必早已从小厮那里听说我来了。
他走到书桌前,道:“你怎么会来这里,莫非是下人有什么怠慢么?”随即一顿,声音上扬:“这是…”
我急忙接道:“这是我做的点心,一点心意,还希望你能收下。”想起他刚才的话,又解释道:“大家都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他的动作一瞬间有些僵硬,打开食盒,看见里面摆着的七色糯,就连语气都变得怪怪的:“这…我很喜欢的。”
想起这句话似乎双双也说过,莫非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两个人都喜欢吃?
上次在子衿楼,我看着双双对成风是有些意思的,可如果这样,那二公子该怎么办?不知他现在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若是还不知道,那我应不应该告诉他呢?
一时间又想象这样如玉的人伤心欲绝的表情,心里便起了不忍。拿不定主意。
“在想些什么?”
“啊”,我抬起头看向他,他好笑道:“刚才叫了你几声都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尴尬地笑笑。听见他又说:“这几天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正事又回到脑中,于是正色道:“二公子,我知你与世子爷是好朋友,可一直要你收留我也不是道理。”顿了顿,道:“因此我决定去漠城找王爷和世子。”
他一愣,有些僵硬地笑道:“你不必放在心上,好好住着就是了。难道是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舒服…”
我两忙打断他的猜测:“二公子,你别多想。纯粹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更何况…”为了速战速决,也为了给自己找个更好的理由,“我未婚夫在漠城等我,我要去寻他。”
果然,此话一出,李萧意立时就没了言语。只是样子一时间有些落寞,两个人都没了话,静静站着,夕阳从窗户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强留了。只是你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实在太过危险,不如我就送你一程吧。”形容间哪里还有之前的半点寂寥,笑容温润如玉,淡然如仙。
我心里觉得不妥,只是想想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于是只能福身笑道:“那就劳烦二公子了,他日若有机会,清儿必定报答。”话是这样说,可他又哪里会到需要我帮的地步。
“我这便吩咐星辰她们准备些盘缠。不知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李萧意温声询问。
我想了想,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他点点头,“那今日就好好休息,明天才有力气赶路。”说完转身命人唤来星辰,把话跟她说了一遍。星辰应下,只是临走时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光里似乎有些气愤,有些心疼,更有些无奈。
我看不懂,也就懒得去想。人没有必要总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当了夜里,越是想着要好好睡就越是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人就在我耳边说话一般,叽叽喳喳地,吵得人不得安宁。
起身走到窗前,就着拿一点缝隙侧眼看去,却隐隐见衣角显现,而声音也变大了。我也不说话,侧着身子,把耳朵贴在墙面上,静静听着。
“真不知这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公子这样的人物她还有什么好挑的?!”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像是李萧意身边的某个丫鬟。“也是可怜了公子,痴心一片的,竟落得这么个下场!”语气中竟带了些哭意,像是十分怜惜。
另一人叹了口气,道:“一物降一物,这咱们做下人的又能有什么办法?只望天可怜见,让姑娘好好看看公子的真心,此生再不离弃,我便是死也甘愿了。”女声惆怅,不用细想便知这是星辰。
另一人有些迟疑,换了一声:“星辰姐…”,略微停顿,怜惜道:“你从小尽心尽力照顾公子,可公子怎生就没见你的真心呢?”
星辰苦笑:“罢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只怕公子现在还在书房用功,我们先去弄些夜宵送去,也免他肚子饿。”
随后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两人渐行渐远。
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今天这番话是不小心让我听见,还是特意说给我听?她们口中所说的女子难道是我?
可李萧意不是喜欢双双么?或许是她们误会了?
越想心里越有些怕,若是误会的人是我,那这些日子李萧意对我的照顾就不是因为成钰,而是因为…
如果真是这样,我日后怎么还得清欠他的情?!
轻手轻脚出了卧房,转了一条石子路,便看见李萧意的书房。现在夜已深,他却仍没休息。我知他为了在这个家中得到一席之地费了多大的心思,他答应送我去漠城,只怕会惹李尚书不高兴吧。
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只是一想起今日星辰看我的目光和她方才说的那番话,我便觉得对他不起。
夜风很凉,吹动衣袂。
隐隐听见星辰的声音:“公子,明日老爷要带您去见大皇子,这是早已定下的。您若走了,那可怎么办?”
听不清李萧意的回答,我顾自转过身,走回房中。收好自己的东西,等到天一亮就趁守卫换班时从后门溜走。先是到了当铺,把嫁衣当了。那是王妃收了王爷的命找人为我做的,料子、手工都极为上乘,换了一笔不小的钱。我原先自己绣的那件因为时间太赶,所以没有完成,现在只怕被王妃命人当做柴火烧了。
想到此,不由苦笑一声。看看自己身上李萧意送的衣服,质量太好,穿着这个上路也不安全。于是到裁缝铺买了两套粗布男装,在把身上的首饰、银票全都缝进衣服内里,只在兜里装着几钱碎银子。束起长发,用棕油把脸、颈和双手弄得黝黑,接着就到镖局去打听是否有前往漠城的镖车。结果刚巧有一对受了商家委托运送玉石到青泽贩卖,要经过漠城。他们见我只是一介书生,而且愿多出银子,便爽快地应下。第二日便整装上路。
一路上,几位护镖的师傅或许是见我身子弱,所以都对我特别照顾。一路走来,捡着风景好的地方细细说给我听,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凡到夜晚,若是睡在郊外我就拢紧衣服,靠在树桩上半眯着眼过一夜。若是能够赶在天黑前找到客栈,便自己出钱要一间房,才可睡得安心。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向小二要几盆水,在房中擦洗身子。
走了大概十多天,方才到了逍遥城。只要再一天的路,便可在明日太阳下山之前赶到漠城。可逍遥城是难得的销金窟,吃喝嫖赌一样俱全,镖师也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自然要在此留宿一晚,第二日才继续上路。
虽然青泽与大烨的战争一触即发,但对逍遥城却丝毫没有影响。驻守漠城的士兵、将领,到了可以休息的时候都会到逍遥城快活一番。
在这里青楼楚馆、赌档之类的地方随处可见,反倒是正经经营的客栈只有一家。为了货物安全,他们还是选择住在客栈。只是刚刚歇了一会儿就把守东西的担子交给徒弟。自己几个镖师出去风流。他们临走前来约我,被我干笑着拒绝。
在逍遥城我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又哪里有想要出去的兴致。而且若是不小心碰到麻烦,只怕他们也不会管我。
见我态度坚决,他们也只得作罢,几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在客房中吃了晚饭,肚子有些撑得难受,可还是不敢出去。只能背着手在屋里围着桌子绕圆圈,不一会儿就觉得头都晕了,于是靠在窗沿歇歇。
窗下突然传来喧闹,好奇心起,推了条缝看下去。却见两名粗壮大汉驾着一辆大的粗布马车呼啸而来。他们态度嚣张,驾车的速度极快,仿佛现在不是在大街上,而是在荒野间。但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仿佛早已习惯。
马车疾驰而过,我却闻到一股香气。这气味淡雅悠然,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小二送茶上来,见我正看向窗外,便笑道:“听说今日桂枝坊送来了几个姑娘,全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公子若是有兴趣,不妨也去看看。”
不由哂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倾国倾城的人儿。细细想来,我所见过的也就是双双和御花园中的那个女子罢了。
摆摆手,“不必了,多谢小二哥。”
许是没见过对他这么客气的人,小二哥的脸竟瞬间红了。手足无措地说道:“公子客气、客气。”边说边抱着托盘退了出去。
心中好笑,见他把门带上后,又将目光转向窗外。马车早已走远,只是奇怪的是,后面跟着许多粗犷的男子,说笑着跟在后面而去。
想必那车中坐的就是所谓的绝世美人儿。
眉头微蹙,脑中忆起刚才的味道,鼻尖好似也若有似无的飘散着幽幽的香气。突然想起方才镖师他们说要去的地方也是桂枝坊,看来桂枝坊名气还不小。不知比起洛阳青楼如何。
在房中又走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消化得差不多了,便坐下休息。天色越来越暗,市井间也比白日更加热闹起来。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清明日什么时候出发,心怕会误了时辰,便下楼到后院去找留下来看守货物的人。
谁料刚刚到了大堂,就听到坐在角落里的两个士兵正在大声讨论。恰巧听见心中所想的名字,便在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下,命小二沏了壶茶。
“我看啊打不起来,”士兵甲一脸不屑地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青泽国主刚死,这时候乱成一锅粥,哪里还有精力打战啊!”
士兵乙喝了口酒,摇头道:“我看倒不是这样。听说青泽皇后曾经生下一个儿子,只是自幼体弱才被送到高人那学武强身。现在青泽皇帝死了,那皇子想必也回国了吧。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想必有他坐镇,青泽也不会乱到哪儿去!”
士兵甲生气地推了他一下,“哎!你这人怎么尽帮着别人说话啊?!别说他们不敢打,就算打了,咱们有怡亲王和世子爷领着,还能怕了他们?!”
士兵乙没有生气,只是突然很有兴趣地道:“听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今日好像逍遥城的宋大人请了世子来做客,就在桂枝坊!”边说边咂咂嘴,“若是有一日,我存够了钱,也要到那桂枝坊找个红牌去快活一番!哈哈!”
“我看你就别做梦了!就是把你卖了,也不够入幕的钱!”士兵甲打击道,“听说里面的红牌女子个个都貌美如花,这下世子爷可有福了!”语带艳羡。
我愣愣听着,嘴角不由自主地浮上一抹笑。向小二哥问清桂枝坊的方向后,便在他疑惑的目光下急急去了。
只要能够找到成钰,我就可以回王府了!越想心中越高兴,鼻尖甚至有些泛酸,像是为了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找到了一个出口。一路走到桂枝坊门前,却突然停下脚步,心里仿佛有些忐忑起来。脚像是黏在了地上,抬不起来。心里怯怯。
正犹豫间,已有几个女子围到我身边,顿时脂粉扑鼻。我想走开,却被她们围在中间,根本寻不到缝隙。只听到似乎有人在夸我长得俊俏,然后莺声燕语间我就被拥了进去。
大堂里的客人多,左右一个把围在我身边的女子揽了去,我才有力气挣脱剩下的几个,自己跑到柱子后面站着喘口气。
等到气息平静下来,悄悄抬眸四处一望,就见大门正对着的地方是一个舞台,然后舞台对面便是客人的座位。位子已大门处为界,分成两边,留下中间的一条道。
桂枝坊中还有二楼,那就是贵宾座位了。四处垂着纱帘,既可以挡住外人窥视的目光,又不会妨碍雅间里的客人观赏歌舞。
今天似乎整个二楼都被人包了下来。楼梯处站着身穿戎装的士兵,把守颇为严密。正对着舞台的地方,隐隐可见两人坐着品茗,另有几人站在他们身后。
虽然隔着纱帘,但相处这么多年,我仍然可以一眼就认出成钰来。他静静坐着,听身边的人不停讲话,自己却不出声。还是装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无端让人心里害怕。果然,说了几句之后,那位似乎是姓宋的大人就发现自己是在自讨没趣,于是闭了嘴,好好喝茶。
不由暗笑。
现在是见到他了,那该思考的问题就是怎么跟他说上话。看了一眼楼梯,那些士兵都是一脸严肃,看起来很不好说话。但是我又没有勇气在楼下大喊大叫来引起注意,而且,我若是这么做了,只怕成钰会不会认我都是个问题。
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走正常渠道。迈步准备朝楼梯走去。就在这时,舞台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一时间身边的人都或赞或叹,仿佛对演出期待已久。
我好奇地停住脚步,看向舞台。有数位女子甩着水袖娉娉袅袅地上台来,舞姿虽好,但却算不上绝世。而且衣着有些暴露,难免流于粗俗。想来是这里的男子难得见到歌舞,所以才会这么喜欢。
见没有新意,正要走,却又见舞台侧边有几个粗壮汉子推押着五个被绑着手脚、嘴里塞了布巾的妙龄女子上来。我一惊,揉揉自己的眼睛再看过去,其中有一人十分熟悉。只是她们大抵是一路风尘,所以脸上都是灰,有些看不真切。
正暗自思索,歌舞已表演完,女子们行礼下场。汉子们又把五个姑娘都攮上了台,跪成一排。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上台去,笑盈盈道:“各位爷,大家都是熟客,我也就不啰嗦了。今儿个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边说边回身指了指身后的姑娘,“这几位儿可都是妈妈我千辛万苦从洛阳一带给找回来的,个个都是天子脚下长成,那个水灵漂亮劲儿可不是别人能比的。”
这是台下有人叫道:“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哪里有什么机灵漂亮!妈妈你莫是唬我们,到时出了钱,到房里点灯一看,把自己吓个半死可不划算!”众人哄堂大笑,一个个跟着起劲。